【每逢十五，我便往香山寺去，给不觉师父亲自扎一支狼毫小笔。虽向来不礼佛，青却是释迦的信徒。家中未兴时以贩皮货谋生，西厢专辟了一间仓，存各类小兽的上佳皮毛。大哥早早成家，接手生意，只留我做快活神仙，除扎笔磨砚之外一无所知，未料最后来京，竟走上行伍的路子。】
【来时甚早，尚披星戴月，不觉师父已中门相待。他择了山涧专心修行，我便去那平坦处盘腿坐正，伏在凹石上磨已磨到乌黑水滑的徽砚。沾了霜雪的水，又软又厚，能凝得住，又兼梅香浸染，冷而香彻骨。】
【手捂在貂裘中，指节因外露而冻到发寒，取一侧搁着的温酒饮入腹，才微微发了汗。】
不好意思啊没看见艾特

【雪天暗，朔风急，山路难行，寻梅之心却丝毫不减。我知后山有梅树，更知红梅白雪，艳丽非常，寺庙后山的梅花，想必浸淫佛香，更添灵气。】
【终不负有心人。梅林灼灼似火，让我不及待去挑一枝含苞待放，不远迢迢带回家中，青瓷花瓶最为相配。梅林深处，端坐着入定的居士，像白雪红梅图的点睛一笔，我唯恐深行扰他清修，怀抱花枝，蹑步欲走。】
【轻轻落下的脚步，踩在雪中，一两声吱呀。】

【我不擅写字。曾收的湖山居士一支笔，毛韧且柔，收墨极佳，阿兄向我讨了几茬，要去做打通官府的垫头礼，总没得手。我虽留着，却并无用处，只是好毛易寻，手艺却是不世的珍宝。持笔饱蘸浓墨，连带自己一手劣字嶙峋，在这雪中都瞧的顺眼起来。】
【笔一顿，是脚踏积雪声，循声望去，见一清丽美人怀抱梅枝，立于皑皑白雪中。忽想起青青那句犹疑的问，是紫貂裘好呢，还是银狐裘好？】
【是银狐裘好，心中笃定地答。搁笔在案，洇了顶上一团汁。】
姑娘在寻梅？不如近前来。
【我起身来，去折石畔的艳枝，含苞的骨朵里，已然绽出焰火般的赤红。折断处根叶参差，冬风吹得它无汁少液，却依旧鲜活，撕了半截宣纸包住细柄，递前去。】
这枝好，这枝艳极。

【纵使脚步再轻，踏雪的声响还是四下氲开去，传入那似已入定的居士耳中，引人回首——寺庙后山寂寂，雪如鹅毛，此时此境孤身于此，既非寺中师父，必是居士来此修行，我却贸然闯入。心有愧疚，莲步近前，将怀中梅枝置于臂弯，双手合十，肃而恭敬】
无意扰您清修，还望莫怪。
【虔心道歉，待言罢，才将宣纸裹枝的梅接在手，扑鼻暗香。方才恐惊扰于人，未敢踏足，如今方见得，周遭梅花果然艳极，臂弯中朵朵已乃千挑万选，可与手中一比，也相形见绌，失了颜色】
此间清幽，连梅花都比别处开的好。居士有心，寻到这样一个不俗的所在。

【我是俗人，沾了点仙境的福，实则再俗不过了。我来此山中，是以俗世的生计和烟火气，来偿俗世的恩，自然当不起这虔诚的合十礼。因此偏退一步，叫这礼敬与眼前砚墨的平石。疑她误自己为清修之人，折了福，忙指指方石，一笑道】
我在这里砚墨、写字。姑娘是专为梅来——
【这里自然是风景绝佳，从来都是去前门者众，来后山者少。山路崎岖难走，雪天路滑，又不同前头一样香火旺盛、人声鼎沸，求什么——多半得不了什么，更鲜见人来。又去看她怀中青瓷瓶，大概已经求仁得仁、心满意足，又添一句问】
还是也为佛来？

【我误认他身份，令那一礼空对，却不觉难堪，甚至庆幸他非佛门中人，否则惊人修行的罪过之心，恐怕百般难赎。】
【便以俗礼款一欠身，算是见过。风帽中兔毛蹭在腮边耳侧，摇头答他问话，将此行目的坦然告知】
我不懂佛，是为梅而来。
【知他身份，却也犯难，我不知当怎样称呼。佛曰众生平等，红尘俗世的称呼此时难免不合时宜，便以你我相称，想他在这里砚墨写字，必是洒脱之人，不会被此所拘，遂向他身后山石遥遥一指，笑而问】
我能看看你的字吗？

字不好，怕污了姑娘的眼，还是别看了。【原侧身见礼，这会儿微转了身，正立在方石前头，将那笔墨遮住】实不相瞒，我不明不觉师父的用意，但这篇柳公的《祭侄文稿》，对我来说着实有些难
姑娘不为佛来？香山烟火旺，千万人为礼佛而来——
【隔着一大一小两峰头，依稀可见前院人声鼎沸，主母们携老扶幼，跪在蒲团前颂愿，以期凭借一筒子竹签断这一整年的兴运，以期燃着最贵重的檀香，叫佛祖睁开眼来，将座下重客面容细细看清，这些庇佑之下的信徒，将穿上善与修行的盔甲，小鬼拉他们下地狱、尝恶果时。也要给那垂耳宽面的菩萨一分薄面了。】
姑娘走运了，真佛在这里。
【摇摇一指松雪中的不觉。】

【我并不通晓大家笔帖，至若小楷亦是平平，每每临帖，女先生总说其形已备，然神不足，到底是笔锋绵软，欠缺风骨，所以我见了他，观气度不俗，便好奇在落雪梅香中是怎样一手好字——他的话大抵不过是自谦罢了。】
【然他既然以身遮挡，便也休，与之相比，更想见一见佛】
佛在何处？
【目光越过红梅，循而探去，他所指一片雪雾茫茫，定睛方见僧侣打坐。若说方才所见他的身影是红梅图中的点睛一笔，那此时所见，便是寂寂天地间的全部，虽只能遥遥望，却能看到那将此生付与佛法的虔诚。我从没想过得缘见到真佛，却愿意相信那就是真佛，向定然身影一拜】
世人求千百次也难见，我却一遭便见真身——他也是香山寺中师父吗？

延历二年来的，或许更早些......不觉师父救了家妹一命。
【递去视线，不觉师父的袈裟松散的挂在身上，盘坐在山间，雪中更显单薄。所傍身侧，无非一张破席，一钵清水。我完颜来京几年，其间所经所感，早非当年，不觉师父却一直未曾变。缀满补丁的僧衣，缺了一角的钵，一如当年楚妹奄奄一息之时，众府皆泣，有人扣门我去应，施去的那半碗凉茶。不觉师父的手抖得很，我盛的很满，端平却只剩半碗。】
【收回思绪，回转身来，因笑道】
姑娘要笑我狭隘了，不过一条人命，怕是算不得佛中大光明。

【闻此，方知为何香山寺中僧侣千百，他却唯说不觉师父是真佛。或许他念当年危急，不再作声，我也悄然，望的久了，渐觉师父隐入松雪中，与天地一体，却又在山雪茫茫中看到他救人性命时的慈悲】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佛祖待万物生灵皆有仁爱之心，我又怎会笑你狭隘。令妹有佛祖福荫庇佑，经此一劫，今后定会平安顺遂。
【回一笑，泠泠轻言。不知不觉风渐缓，吹脸不似刀割，斗篷下的身子不再觉得寒。走近石畔，单臂抱梅，踮脚折下一枝娇艳递去，向人添笑】
红梅染佛香，想必也能佑人，我虽不识她，却亦盼她安好——此一梅枝，便有劳代我赠与令妹。

多谢您，一定转交。
【我赠她梅，是赠这旷山冬趣，她赠楚梅，是一片慈悲心，连带这满山涌动的风雪，都变得逐渐平和。极珍视的，双手接过梅枝，放在石案上。又蹲下身来，拢着手一瞧旁侧那杯下小烛，烛火极细慢地烧着，杯壁已是暖了。搓搓手，往掌心哈一口气，稍回暖了些，转头向她道】
天太冷了，酒正当时，一起喝一杯吗。明烛烧出来的酒，很温，比烫出来的酒更醇香、柔滑。您要是喝酒的话，一定会很喜欢。

【目光随那梅至他手，又至石案，再向他兼顾的一旁，才发觉烛能温酒，可谓稀奇。山中飞雪朔风，正将身体冻的僵硬，此时温水已是难得，温酒则更驱寒意，加之我从不知晓烛竟能烧酒，至若那份醇香柔滑，恐怕今日错过，便再无机会，遂不作那惺惺之态，坦言道】
我不大会喝酒，更没喝过明烛烧出来的酒，我想尝一尝。
【说着，亦将怀抱梅枝放于石案，矮下身去，用袖中绸缎丝帕掸散脚畔石上落雪，一拢斗篷，席地而坐，偏靥笑开】
请给我一杯吧。

甚好。【险些要同她认真剖白，我爱饮酒，酒是好物，是水黄金，是人间鹤顶红，能庆功喜乐，能慰藉失意，能上天入地排解忧难。不喝酒的人，一入愁肠，才愈能知的酒的好。虽爱酒，却极少纵着自己痛饮，只敢在酒质上细细雕琢，很是挑剔。闻言，将私藏的汝窑杯取出来，用雪拭了，注入温酒，一片氤氲。】城北陶三娘自酿的，每年只出两瓮，不算烈，你尝尝。
【观她抿了一口，舒了眉眼，笑着问】这样大小的杯，姑娘瞧着能饮几盅？

【珍而重之接过酒杯，杯冷酒热，唇触冰凉，入口却是灼灼，从喉咙一直热到心。我不知城北陶三娘是谁，而女子在外，也不该饮酒，可我的确想尝一尝明烛烧的酒，想知味道与佳节宴饮时的青梅酒有何不同，况且饮于山雪之中，恍若我也成了心无俗世的人】
一盅。
【说完，有些难为情，自己先低头笑了。家中宴饮，女眷皆饮青梅酒，我虽不知何等算烈酒，可入喉这一口，滚烫烫直落胸怀，让我想起儿时懵懂，在父亲杯中吃的那口酒。复抬头，重举酒杯，遥敬于人】
您爱酒，又懂酒，想必海量，我的酒量浅，您与我对饮，恐怕难尽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