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
〈上〉
據說兔子是對環境變化非常敏感的一種生物。
這大概可以解釋自己現在的狀態吧。從乾渴的感覺中醒來,盡可能安靜小心地翻了個身,借用窗外漫天的星光為照明,在室友仍安穩地呼呼大睡的寢息傳進耳裡的同時,她也看清了鐘上顯示的時間。
還要再過一會兒才是起床的定刻。住進這間豪華的宅邸已經第三天,環境和待遇比先前從事搗藥的工作時要好上太多,但她至今還未安穩地在這張床上一覺到天明過。想到起床後一整天的嚴峻行程,正打算重新閉上眼睛再多睡一下,令自己甦醒過來的乾渴感卻難以忽視。
她只有窸窸窣窣下了床,在清早微涼的空氣裡瑟縮著,出了房間。
意外地,儘管並非全數,廊下的燈已經有部分亮起,不致得靠微弱的星光在走廊上摸黑前進。輕手輕腳經過一扇又一扇的房門,一面回想前往廚房的路徑,一面卻又感到疑惑:同僚們似乎大多還在睡夢中,這麼早的時間,會是誰點的燈呢?
任漫不經心的想法在朦朧的腦海中閃爍,她繼續自顧自地往廚房走。不過,才前進不出幾步,靈敏的垂耳微微一動,幾乎是在瞬間就甩開了籠罩著自己的濃濃睡意。
──有聲音。
某種鋒利的,劃開空氣似的聲音。是從中庭傳來的。想到近來在月兔們之間甚囂塵上的謠言,有一瞬間心裡閃過了當場摀上耳朵衝回房間把自己深深埋進被窩裡的衝動。那股類似風切聲的聲響在她天人交戰的期間依然持續著,不過仔細一聽非常規律,也並沒有在接近或移動的感覺。
她戰戰兢兢地往牆邊靠,將臉小心翼翼地湊向離自己最近的圓窗邊,朝窗外的中庭窺探。
「……啊。」
在漫天星斗以前,銳利洗鍊的一閃搶進眼中。肩頭下意識地一跳,追著殘影,她才認清那是劍刃揮動的閃光。而後是熟悉的靴底與地面摩娑的聲響,纖細的臂彎重新高舉過頂,踏步、揮落,神器伴隨著冷冽的寒芒發出撕裂空氣的聲響。
定睛一看,就只是平凡無奇,一再反覆的空揮。沒有任何多餘。也不知道為什麼,那畫面會讓人忍不住下意識想挺直背脊。但原因究竟是揮劍的人,還是那純粹洗鍊的氛圍使然,她就不是很明白了。大概兩者兼有吧。
「啊啦,以懶散的月兔來說,這個時間還真難得呢。」
不知不覺被依姬公主揮劍練習的樣子吸引,幾乎看得出神的時候,背後無預警傳來這麼一句話。她嚇了一大跳,轉過頭去,豐姬公主不知何時已經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後了。「早啊,冷仙。」
「豐、豐姬公主!……早安……」
「怎麼啦,這種時間在走廊上發呆。跟不上進度,被依姬叫來特訓了?」
「噢,不、不是的。那個,只是偶然醒了……想喝點水……」
「這樣啊。」回應的同時,豐姬公主的手伸過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這似乎是豐姬公主對家裡的月兔的習慣,不過那是非常高雅溫柔的手,因此大家非常喜歡。當然自己也不例外。忍不住因為細心的撫觸瞇起眼,與此同時豐姬公主湊過來,隔著窗遠遠地望了中庭一眼,說:「正好我也要到廚房一趟,那就一起去吧?」
「啊,好的。」到底是緊張,睡意,還是被依姬公主的揮劍練習拉走的注意力呢,她慢了兩三拍才反應過來,追上豐姬公主踩著輕盈步履的高挑背影。清寂的早晨,路上只有豐姬公主的靴跟優雅地敲響地面,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緊張與尷尬,豐姬公主以一貫的悠閒口吻開了口。
「冷仙是第一次看到依姬練劍吧?」
「……是的。怎麼說呢,有點嚇了一跳。」
平時在訓練場上依姬公主是不配劍的。應該說,她就算只用單手也可以在眨眼間輕鬆寫意地把整隊月兔撂倒。
「那孩子一心一意揮劍的樣子,非常帥氣吧。就只有這麼早起才看得到喔。」
「呃,在您眼中那是帥氣嗎……?」
說帥氣好像太輕率了點,應該是更壓倒性的什麼吧。雖然自己說不上來。她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東西來緩解整顆腦袋七葷八素的感覺,於是讓自己的視線定在豐姬公主身後輕輕搖曳著的裙襬上,有點畏縮地說。
「……說起來,您與依姬公主都起得好早呢。」
這宅子裡的主人原來是起得比寵物們早的嗎?可是,起床的定刻要是再訂得比現在更早,痛苦指數絕對會立刻翻倍,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題呢?
「因為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養成的習慣呢。」聞言,豐姬公主半轉過頭來,澄亮的金眸覷了她一眼,看起來很懷念似地笑了。「依姬自開始習劍時,就一直是從這個時間開始晨練了喔。當時那孩子的個頭甚至還沒比自己練習用的劍要高多少呢。我也參加過一段時間,自然而然就習慣在這個時間醒來囉。」
「咦?那麼您不和依姬公主一起練習,沒有關係嗎?」
「揮劍這件事,怎麼想還是那孩子比較擅長呢。打從很早以前,我就把自己的份也交給依姬,請她一起努力囉。」
經過窗前時,豐姬公主漂亮的金瞳投向中庭。遠遠地,遠遠地,彷彿還可以聽見神器銳利執拗地撕裂清冷空氣的聲響。重新面向前方,那轉瞬即逝的側顏看上去有一點寂寞,似乎不是她的錯覺;但在寂寞之上,是更加深邃溫柔的臉龐。
「因為,和那孩子不一樣。在這方面,我是沒有才能的。」
豐姬公主這麼喃喃地說,那句話聽在她耳中像是平淡的自言自語。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明明一直維持著相同的距離走在豐姬公主身後,可確實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那抹優雅的背影非常非常遙遠,遙不可及。
「其實不和那孩子晨練以後呢,不這麼早起當然也沒關係。」
等著水燒開的空檔(冷仙本來表示自己只要普通的白開水就可以了,但她想既然都要泡茶了,乾脆就順便吧),豐姬等在爐邊,無預警地就拋出這麼一句話。被她勒令坐好的寵物怯怯地抬起頭,那雙紅眼在無限接近於無的須臾間和當年妹妹的眼神重疊。然而她很快就曉得,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是呢,當年聽她說「和小依不一樣,在這方面,姊姊是沒有才能的」時,妹妹遠比面前的這孩子要小,要勇敢,要認真多了。
最初恐怕是誰都沒有想得那麼多的。不過便是綿月家從小就形影不離,天資聰穎的一對公主小姊妹被寄予厚望,送到最受月夜見王信任的賢者門下接受栽培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直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意識到「欠缺」是什麼以前,都應該是這樣的。
妹妹從小就黏她。最一開始總由她抱著,學會走路以後變成了牽著,到哪裡都玩在一塊兒。甚至連妹妹神靈憑依的能力都是偶然下在自己的懷抱裡發現的,那也成了她們拜入八意師父門下的契機。
正是這樣自小寵溺到大、無比心愛的妹妹,在一起習武時,第一次讓不知「欠缺」為何物的姊姊徹底認知到,自己終究有再怎麼努力追求也無法獲得的東西。
現在回想起來,當面對著從小就崇拜自己的妹妹那麼說,其實是非常殘酷的吧。可那時她畢竟也只是個器量有限的孩子,欠缺這件事是這麼重大,那麼容易就填滿了自己小小的器皿。一次晨練結束的早晨,和妹妹並肩坐在中庭裡,那孩子摟著劍安安靜靜地聽她這麼說完,抬起頭來,認真地凝望著她。
──那麼,由我來保護姊姊不就好了嗎。
有所欠缺也沒關係。只要姊姊還是姊姊,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就好。那孩子這麼說完,看自己呆在原地,非常可愛地會錯了意,鼓起臉頰,說:「姊姊不相信嗎?我會變強的,保證將來強得沒有人可以碰到姊姊一根手指頭。」
看著妹妹得意洋洋的神情,她下一瞬間的反應是盛大的爆笑。笑得太過頭了,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忍不住一把將妹妹抱過來,姊妹倆親暱地鼻尖蹭著鼻尖鬧著玩。妹妹也跟著笑起來的時候,豐姬確信,那孩子肯定從那一瞬間起就已經在保護她了。
「不過呢,我是這麼想的。既然我無法和那孩子一起揮劍,那麼,至少也要好好看著那孩子揮劍才行。」
備好茶具,將燒開的沸水注入茶壺中,豐姬以不求回應的語氣這麼說。坐在一旁被迫聽她講著陳年舊事的寵物可能覺得相當困擾,有聽沒有懂吧。一會兒後,清爽的空氣裡升起似有若無的茶香,她將飄著桃葉的瓷杯遞到冷仙面前,另外替自己也倒了一杯。剩下的等溫度降得恰到好處,就是妹妹晨練結束後的慰勞品了。
「所以,您也才總是這麼早起……?」端著瓷杯,先小心吹涼熱呼呼的茶,這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想來是確實嘗到了味道,原本有些緊繃的表情立刻舒緩下來,看得豐姬微微一笑。
「一開始的原因更實際一點就是了。」
妹妹是天才,這件事眾所周知。但這不意味著天才就不會受傷。那孩子的確進步得很快,卻也為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練習完時常磨出血泡,滿手是傷。頭一次帶著雙手傷痕累累的妹妹去找八意師父求救時,師父一面教她包紮處理的方法,一面淡淡地說:
「事情的經緯,我大致都聽說了。我不會,也不覺得妳應該改變自己下的決定。可是呢,豐姬,妳必須記得──這決定非常,非常傲慢。既然這麼選擇了,妳就得負起責任。」
當時的自己還那麼幼稚,無法理解師父的意思。小心翼翼牽著妹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輕輕摩娑著妹妹小小的手心,正朦朧地想著那繃帶好像不僅是纏在妹妹手上而已;向來敏感的妹妹只是悄悄握緊了她的手,仰望著她。
「沒事的,姊姊。」那孩子這麼說。
於是,早早斷了在舞刀弄劍這件事上追求極致的念頭,不過她依舊陪著妹妹練劍。結束時牽起那雙因為握劍而傷痕累累的手,悉心為妹妹包紮。慢慢的,反覆摩擦、撕裂、癒合的過程裡,原先和自己一樣纖細柔軟的手不知不覺結出繭來,刮過手心的感觸踏實、粗糙且溫暖。
回過神時,妹妹本來細緻、小巧的那雙手已經成了很遙遠的記憶。然而,豐姬告訴自己,惟有她絕對不能忘記。
結了繭後,漸漸地那孩子的手也不再因習劍受傷了。直到妹妹長到十來歲,身高一口氣追上、以致超越她,終於開始覺得讓姊姊一路看著自己練劍會有點難為情為止,她們的一日始終都是在大清早於中庭集合開始的。
就算後來基於當事人要求,表示她大可以睡晚點,不用再日日陪自己早起練習,她依然會在妹妹的晨練結束前遠遠地到廊下覷個一眼,在妹妹收劍的同時把乾爽的毛巾和茶水遞到她面前。偶爾還會帶上一些點心或切好的桃子。
啊,這麼說來,真是懷念小時候等妹妹練完劍一起休息的時光。當時坐在自己膝上說「練完劍和姊姊一起吃的東西最棒了」的妹妹呢,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她就這麼守望著妹妹。揮劍,揮劍,揮劍。
最初當然是跌跌撞撞的,然而看在姊姊眼裡,妹妹手中的劍刃每一次落下,彷彿就逐漸削去某些多餘的物事,經年累月,一點一點用劍把自己刻成了極致洗鍊的樣子。感到安心的同時,又對那種純粹發自內心地深深震慄。
妹妹的身影看著顧著,不知不覺就比自己還要高了。而就在這樣的過程裡,自己原先不明白的事情,漸漸地也就明白了。變得需要稍微抬頭仰望妹妹以後,她反而偶爾會想起當時仰望著自己,說「沒事的,姊姊」的那個孩子。
直到那時,她才頭一次曉得師父為什麼說自己的決定非常傲慢。從小就聰穎敏銳不遜自己的妹妹,其實打一開始就是知道的嗎?
──那孩子揮劍的時候,究竟看著什麼,又在想些什麼呢?
「這麼一說,最近這陣子晨練的時候,老是用一副鬼的形相在揮劍呢。」豐姬啜了口茶,想起方才從窗內覷見的景象,若有所思地偏過了頭。本來只是接近無意識的自言自語,不料身後乖乖坐在位置上的冷仙有了反應。
「咦?依姬公主那是在生氣嗎?看起來就只是普通地在練習空揮……」
「啊,別擔心別擔心。依姬是好孩子,訓練的時候不會遷怒的啦。」
新收編的寵物還當真老實地輕按胸口鬆了口氣,見狀,她微微一笑,又悠哉地喝了口茶,在柔和的香氣裡稍微斂起了清澄的金眸。
「再說我是從小看那孩子揮劍揮到大的,當然一眼就曉得囉。」
放下自己的瓷杯,豐姬笑意不減,但有些困擾地嘆了口氣。偏偏妹妹就是那麼認真的個性,有時讓人覺得可愛,有時又讓人擔心得不得了呢。除了茶以外,也稍微準備一些點心過去吧(雖然等妹妹練習完再過一會兒就要吃早飯了)。饒是嚴肅的妹妹,只要稍微吃點甜食,心情也會好起來的。
反正那孩子吃不胖嘛。這點姊姊也是最清楚的了。
(To be continued.)
/
最近非常喜歡的一句話。
幻少夢第76話裡,魔理沙說:
「せっかく幻想郷にいるんだから、お前だって自分の夢を見ていいんだ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