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黑
玲涛
还君明珠，秋水浮萍
头颅急坠，于无垢石面激起层荡尘埃。双眸阖死一刹，只是梦回七星湖——呵，冷泉宫！便不忆猩红丝帐温敦委婉，粉金蝉纱轻掠龙泉色的纸窗，于心上起带涟漪。十六岁的我，垂眉敛目却看定了众人：只觉男侍如掬，女吏如扣，万般皆作凝固手势；复观之悭吝者盒，雍容者觞，悬想者豆，轻骄者盏，满池琳琅器物，独独缺少了一丝人味儿。我幼年寄养个园，垂髫已识磐石剔肋，苦竹织肌，晴丝曳发，淡红微夕不外一道歪斜噙血的惨笑，万千精绝洗练中，更突兀众生苦色，方见大美。人与器的辩证，似阴阳流转，自此竟看不分明。
一、
这七星湖，亦没有水。只有宫，名冷泉宫。又分三十六殿，清晨拾级而上，常见寒雾逶迤如练，漫过脚踝，小心踏去，却蹑不着一丝水纹——抬眼便是极顶千魔殿，于鲜红朝阳中乌沉沉地侵蚀。侍女阿金折过探出宫墙的碧桃，自殿侧慢慢下来。她惯与我交好，旋而缠了双手，两人相视一笑。
我天生商贾之家，却在江南大涝中流离失所，那日便见悬洪如浊虹垂天，声扣金钟，吞噬南北。我初初开蒙，尚未读至《柳毅传》的温存与血腥，只得外祖在掌心中写“危株栖鹳鹤，大陆走蛟龙”，惨淡江渚上，教侍人牵了衣角认沙鸥忘机、鹭鸶反哺。后便有人于舟中呕吐，于是满船疫病，慢慢漂流，死人便自船舷抛出，殊无眷恋。母亲料定此行无人生还，断然拿肮脏红裙裹紧我，也抛入水中。我醒来，便在七星湖了。
传闻冷泉宫主斗佛降世，长生不死，性儿却是个玩的。我颜色妙丽，本应稍得青眼，却欠缺几分机缘，一十二年，只侍候在副宫主佐助身边。说是服侍，亦不过殿后照料花草，日日怀抱柑橘樱桃往来。偶尔自，收拾细雪，已是一乐。
众奇珍中，我独爱昳朗殿角一盆雪芍，银铄铄的，盛开便似一蓬爆炸的雪，又萧然凝结。阿金却不喜这般素丽，她贪看孤独园中重棠碾红，合欢翻绯，泡桐若琉璃火绽落，郁蓝浅紫。然而，这点小小的争议却未曾妨碍友谊——只因我善忍，而她主意定。我是什么时候觉察她心上幽暗一角，帘帷拂拂她襦裙灿若白芍，眼底却有逝水的光辉，如按宝剑。她早已懂得在七夕的签子上不求平安。平安，那是最廉价的。她瞒着我，又不曾真正疏远。
我们在羯摩殿遇上一个男孩。
春日甫近，春灯照映春气，改银红为梭青，夜晚便觉满窗爬蟹，螯声嘒嘒，梦里也得野趣。我与阿金匆匆忙忙赴羯摩殿，各个手占七八个灯笼，十分慌乱，重阙后却惊跳一个男孩。那孩子短衣狭袖，头上扎黛青布巾，肩挑长担，分明市井模样。他见我二人便欢喜微笑，自身后变出糖人两只，一飞马关羽，一袒腹弥勒，慷慨分了。“我总觉与姊姊们投缘，”他笑影散漫，却和阴鸷主殿相称，“这殿后只得更好，姊姊不与我同看么？”
却不由分说，将那些影青灯笼悉数挥退，扯了双手于深深宫影间狂奔。抬眼便已觑人间天上，我那时不知，这是一等一复制的朱雀御道，只识看中酒天气，黛瓦藕墙，隔水红袖似依依的流云，抚过漆青鸦黑的船蓬。此情景蔚为熟稔，教我不觉眼热。那孩子却不解人情，只殷勤招呼我们吃食，如待小兽。放眼既见：白肠、冻脯、红丝、炸獾儿、越梅、糖荔枝、水淹木瓜、姜辣瓜儿、辣鸡脚、梅花包子，凉红炎白；摊子一转，一栗黄老者油煎肉糜，肉剁得细细，我凝眉去辨，却见碎肉间分明翘出一尾，竟是初成形的蝾螈，透如明胶，不觉大惊。携女伴手儿仓皇奔逃，却为人群簇拥，复遇一寝貌壮汉，拾大棒于血青巨鼎中搅拌。问：“所鬻者何？”笑答：“汤圆。”便一手拂开镇着的白毡，阿金壮了胆子去看，但见汤清似水，十数少年头颅悠然漂漾其中，黑发曼丽，各个睥睨忤视，神情妩媚。阿金“哎呀”惊叫，这才想起先前那男孩已悄然隐没，不知所踪。
二、
阿金翘了双脚。秋香色绣履上，流苏已然败坏，无意流露青春迟迟的靡丽。我自粉青袍子上，替主人一颗颗钉玉质扣子，暗自赏爱凄楚。自那日逢魔，佐助便对众宫人严加管教，而我与阿金明贬暗升，转侍昳朗殿配殿，收拾瓶镜，打发茶果，倒也落得清闲。其实宫主鸣人的逸乐与荒唐，悉是宫禁生活难得的调剂。他惯从心所欲，随性而动，想腾跃中天便亲为木匠，一十四月，弹墨接榫，竟构造一架轻木飞鸢。那素木落入手中，光滑轻盈似象牙，凸雕了繁迭洁云，正是垂天之相。鸣人驾飞鸢惊掠诸殿时，佐助与众人皆在阶下仰视。我偷眼相窥，恍觉主上眼眸幽暗，沉似夜水，顺着视线看去，却只见一道绯红孤烟，于瑰紫色岬侧悠然飞升，态度闲雅。
阿金絮絮叨念宫闱秘事。她总以为我闭塞视听，抑或那些吊诡轶事能予她玫瑰色理想，而我只是听众。阿金反复描摹那间须兰寺，寺中必披挂胎发样薄苔，隐迦陵频伽，仿若粒粒碧玺，共同监视野佛化妖禅，妖禅又化宝相修罗，无知孩子以腕血为之黥面。她极想接近一桩神话，却不知我的计谋。我冬夜为满殿剔银灯，见压金烙花小几卷一部乌丝素册，样貌生疏，翻过来，赫然是《铜血任侠志》。此后二日，又偶见《公输洗剑录》《御魂笑葵花》。案上固然有紧要文牍，佐助正襟危坐，勾画批示间，却偷闲翻阅志怪小说。如此顶风作案，不觉可爱。又想，果真双十年华，若少了这些情趣，反而无聊。
我听闻佐助过目不忘，便有意考校他，暗中替小说拨页。他竟无知无觉，拨至哪页便自那页读起，浑无介意，十分随遇而安。我愈发大胆，下钥后夜潜御衣局，悄然替换次日所用玉冠玉钩，无人发觉。佐助神情傲岸孤立，冠走麒游鸾最为相宜，而钩带玉石墨色，更衬得容色白皙。侍衣人总认为副宫主执掌法务，常冠之獬豸，实是错谬了。袍服冠带，不过外物，要紧的是修饰男子美态。以为地位卑微便只能自威权探试，诚然自降人格。我暗忖，个中道理，这些未经历富贵的人，想是不懂的。
那日佐助遍寻一方老玉私印不得，十分懊恼，睡中却觉身子硌得痛。翻起来一看，绣被下摸出一镇纸、一银壶、一碧玉扫榻，更有珊瑚骰子，象牙篦子，盛珍珠粉的玄朱二色盒子，暗刺微芒。又抖擞纱帐，纷纷坠落七宝雕就的趁手小玩意，甚至兼有投壶的圆头箭，几乎算得上刺杀了。这一夜便阖宫难眠，烧起烛火各处搜索，七零八落翻出许多早先遗失的物件，又罚下惫懒宫人数人，至寅时方告一段落。而我只顾忙里偷眼海棠花好，众锦悬垂妖丝，嫣红如酒，教倾宫春烛相照，更见芳泽闪耀，鲜靓非常。此事当中不乏我之手笔，初衷却与贪婪宫侍相悖。沁红小印攥紧掌中，经摊开金枝红肉的大叶海棠方瓶时方无声松手，轻微的水响。而那一寸鲜红压痕，却不再消褪，逐渐沉淀为掌心极难堪的一颗疤痕。
阿金见那伤疤便惊疑不定，审视我的脸庞。雷雨下满了侍人们的小院，石凳上高低闲养的藻青方盆、梅红菱盆、豇红方盆、竹灰圆盆，纷纷抽出茬青枝条，色如微焰，小心经营各自野心的生长。我再凝睇时阿金已不再注视我，她日渐学着沉静起来，琢磨一点傍身的技艺，于雪青羽缎上练习缂烙银丝。她手指灵动，手势便如姑射神女演奏银琴，光丝斜穿群青，反复编织。我偶然见她于廊下为困窘女侍提供金玉，轻薄绣囊透露盈碧一点，映得她十指恍若藏毒，泛出浅淡的翠色。阿金仍处心积虑换入千魔殿去，不解我何以安守一个苛酷冷淡的主人——呵，鸣人，鸣人。
鸣人笑如醇酒，声似怀柔的春雨，万分香甜，使人不禁疑心前世是构存山下一粒蜜饯雕出的糖儿佛。他说：“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思。”
宫廷进奉春酒，每盏滴一滴貂儿血，已足够使人疯狂。枭雄苏我氏淫性尤甚，陪客小酌中借口消食，竟于花径误奸儿媳。苏我氏事后痛悔，勒令亲族女眷家中皆着红裙，以与姬妾仆妇相区别，便利行淫。貂血酒自此亦别称“俏红裙”。人伦惨案却摘得旖旎诨名，倒是意外风流。而修罗体只闻淫邪更甚。想来也怪，诸恶之间，惟淫荡大不可解。人格若沾了残暴、昏聩、放荡、奸佞，已是沉沉暗色，而邪恶中的情欲，更连男欢女爱也做不成，只似镞倒墨钩，鸩翻晦浪，黑中增乌，密密的压抑。听闻宫主敕造“任意车”，车轴微动，四面遽发玉带金钩，锁缚骄矜童女于厢中，百般恣怜；而白铜铸八瓣番莲釜，使众裸女嬉戏其中，复置毒虫蛇蝎游丝流入，即赏爱香血挂镜，惨叫连天，轻薄红纱下一身黑蝎甲胄攒动，十分乐不可支。我却于游廊中无意邂逅——他果然饮了新贡的春酒。朱裳被撕碎时，只想此刻若低呼一声“阿爹”，会否再添一轮笑谈。却没有。鸣人的眼睛极为明亮，无邪中缭绕澹荡媚气。我第一次挨他这样近，却几乎亲昵。他指尖挑起一丝绣帕，蝴蝶似的旋飞，巾上缕缕鲜血，我的血。“我怕是找着你了。”冰蓝眼眸十分动人。我亦辨认伊系那日恶作剧的男孩，只不过换一身银铜色衣装，已有俨然的风度。他觑视我血迹盈然的双腿，微微一笑，“你怎的这样大胆。”
果然，偷窃不免上瘾。我私扣了佐助替换的汗巾，日夜厮磨，仍觉不足。转生一计，将巾帕垫进葵水用的白纱间，举手投足牵制，方稍得快慰。“这样痴，来我宫中做事，或能得偿所愿。”我与阿金齐齐跪在阶下，鸣人说完阿金便抬起头，骤觉不敬，又猛地垂下。她升调羯摩殿调理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谢恩，却难掩一丝怀疑。我深知鸣人心意。他要我全心全意受驱使，便依次拔除周身每一颗顽钉，直至我孤立无援，又无可动摇。忽然想，待佐助——也是这样吗？却窥见陛上鸣人双唇紧闭如蚌，嘴角微翘，绒绒流露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三、
我们徘徊迷障之间，静候旧主归来。是时佐助眼中常窥黑翳，轻轻眨动时，眼角时见乌黑飞鸟。斯事酿成大祸更在二年之后。此刻他若无其事，着一身闪烁莹莹珠色的水蓝袍子，杳然屹立船中。鸣人安排色彩斑斓的队伍岸上歌吹，果然引得他眉毛微皱。金黄大旗陡张开来，如阳光洒地，旗上漫漫龙影，宛然似墨画。
玲涛
还君明珠，秋水浮萍
头颅急坠，于无垢石面激起层荡尘埃。双眸阖死一刹，只是梦回七星湖——呵，冷泉宫！便不忆猩红丝帐温敦委婉，粉金蝉纱轻掠龙泉色的纸窗，于心上起带涟漪。十六岁的我，垂眉敛目却看定了众人：只觉男侍如掬，女吏如扣，万般皆作凝固手势；复观之悭吝者盒，雍容者觞，悬想者豆，轻骄者盏，满池琳琅器物，独独缺少了一丝人味儿。我幼年寄养个园，垂髫已识磐石剔肋，苦竹织肌，晴丝曳发，淡红微夕不外一道歪斜噙血的惨笑，万千精绝洗练中，更突兀众生苦色，方见大美。人与器的辩证，似阴阳流转，自此竟看不分明。
一、
这七星湖，亦没有水。只有宫，名冷泉宫。又分三十六殿，清晨拾级而上，常见寒雾逶迤如练，漫过脚踝，小心踏去，却蹑不着一丝水纹——抬眼便是极顶千魔殿，于鲜红朝阳中乌沉沉地侵蚀。侍女阿金折过探出宫墙的碧桃，自殿侧慢慢下来。她惯与我交好，旋而缠了双手，两人相视一笑。
我天生商贾之家，却在江南大涝中流离失所，那日便见悬洪如浊虹垂天，声扣金钟，吞噬南北。我初初开蒙，尚未读至《柳毅传》的温存与血腥，只得外祖在掌心中写“危株栖鹳鹤，大陆走蛟龙”，惨淡江渚上，教侍人牵了衣角认沙鸥忘机、鹭鸶反哺。后便有人于舟中呕吐，于是满船疫病，慢慢漂流，死人便自船舷抛出，殊无眷恋。母亲料定此行无人生还，断然拿肮脏红裙裹紧我，也抛入水中。我醒来，便在七星湖了。
传闻冷泉宫主斗佛降世，长生不死，性儿却是个玩的。我颜色妙丽，本应稍得青眼，却欠缺几分机缘，一十二年，只侍候在副宫主佐助身边。说是服侍，亦不过殿后照料花草，日日怀抱柑橘樱桃往来。偶尔自，收拾细雪，已是一乐。
众奇珍中，我独爱昳朗殿角一盆雪芍，银铄铄的，盛开便似一蓬爆炸的雪，又萧然凝结。阿金却不喜这般素丽，她贪看孤独园中重棠碾红，合欢翻绯，泡桐若琉璃火绽落，郁蓝浅紫。然而，这点小小的争议却未曾妨碍友谊——只因我善忍，而她主意定。我是什么时候觉察她心上幽暗一角，帘帷拂拂她襦裙灿若白芍，眼底却有逝水的光辉，如按宝剑。她早已懂得在七夕的签子上不求平安。平安，那是最廉价的。她瞒着我，又不曾真正疏远。
我们在羯摩殿遇上一个男孩。
春日甫近，春灯照映春气，改银红为梭青，夜晚便觉满窗爬蟹，螯声嘒嘒，梦里也得野趣。我与阿金匆匆忙忙赴羯摩殿，各个手占七八个灯笼，十分慌乱，重阙后却惊跳一个男孩。那孩子短衣狭袖，头上扎黛青布巾，肩挑长担，分明市井模样。他见我二人便欢喜微笑，自身后变出糖人两只，一飞马关羽，一袒腹弥勒，慷慨分了。“我总觉与姊姊们投缘，”他笑影散漫，却和阴鸷主殿相称，“这殿后只得更好，姊姊不与我同看么？”
却不由分说，将那些影青灯笼悉数挥退，扯了双手于深深宫影间狂奔。抬眼便已觑人间天上，我那时不知，这是一等一复制的朱雀御道，只识看中酒天气，黛瓦藕墙，隔水红袖似依依的流云，抚过漆青鸦黑的船蓬。此情景蔚为熟稔，教我不觉眼热。那孩子却不解人情，只殷勤招呼我们吃食，如待小兽。放眼既见：白肠、冻脯、红丝、炸獾儿、越梅、糖荔枝、水淹木瓜、姜辣瓜儿、辣鸡脚、梅花包子，凉红炎白；摊子一转，一栗黄老者油煎肉糜，肉剁得细细，我凝眉去辨，却见碎肉间分明翘出一尾，竟是初成形的蝾螈，透如明胶，不觉大惊。携女伴手儿仓皇奔逃，却为人群簇拥，复遇一寝貌壮汉，拾大棒于血青巨鼎中搅拌。问：“所鬻者何？”笑答：“汤圆。”便一手拂开镇着的白毡，阿金壮了胆子去看，但见汤清似水，十数少年头颅悠然漂漾其中，黑发曼丽，各个睥睨忤视，神情妩媚。阿金“哎呀”惊叫，这才想起先前那男孩已悄然隐没，不知所踪。
二、
阿金翘了双脚。秋香色绣履上，流苏已然败坏，无意流露青春迟迟的靡丽。我自粉青袍子上，替主人一颗颗钉玉质扣子，暗自赏爱凄楚。自那日逢魔，佐助便对众宫人严加管教，而我与阿金明贬暗升，转侍昳朗殿配殿，收拾瓶镜，打发茶果，倒也落得清闲。其实宫主鸣人的逸乐与荒唐，悉是宫禁生活难得的调剂。他惯从心所欲，随性而动，想腾跃中天便亲为木匠，一十四月，弹墨接榫，竟构造一架轻木飞鸢。那素木落入手中，光滑轻盈似象牙，凸雕了繁迭洁云，正是垂天之相。鸣人驾飞鸢惊掠诸殿时，佐助与众人皆在阶下仰视。我偷眼相窥，恍觉主上眼眸幽暗，沉似夜水，顺着视线看去，却只见一道绯红孤烟，于瑰紫色岬侧悠然飞升，态度闲雅。
阿金絮絮叨念宫闱秘事。她总以为我闭塞视听，抑或那些吊诡轶事能予她玫瑰色理想，而我只是听众。阿金反复描摹那间须兰寺，寺中必披挂胎发样薄苔，隐迦陵频伽，仿若粒粒碧玺，共同监视野佛化妖禅，妖禅又化宝相修罗，无知孩子以腕血为之黥面。她极想接近一桩神话，却不知我的计谋。我冬夜为满殿剔银灯，见压金烙花小几卷一部乌丝素册，样貌生疏，翻过来，赫然是《铜血任侠志》。此后二日，又偶见《公输洗剑录》《御魂笑葵花》。案上固然有紧要文牍，佐助正襟危坐，勾画批示间，却偷闲翻阅志怪小说。如此顶风作案，不觉可爱。又想，果真双十年华，若少了这些情趣，反而无聊。
我听闻佐助过目不忘，便有意考校他，暗中替小说拨页。他竟无知无觉，拨至哪页便自那页读起，浑无介意，十分随遇而安。我愈发大胆，下钥后夜潜御衣局，悄然替换次日所用玉冠玉钩，无人发觉。佐助神情傲岸孤立，冠走麒游鸾最为相宜，而钩带玉石墨色，更衬得容色白皙。侍衣人总认为副宫主执掌法务，常冠之獬豸，实是错谬了。袍服冠带，不过外物，要紧的是修饰男子美态。以为地位卑微便只能自威权探试，诚然自降人格。我暗忖，个中道理，这些未经历富贵的人，想是不懂的。
那日佐助遍寻一方老玉私印不得，十分懊恼，睡中却觉身子硌得痛。翻起来一看，绣被下摸出一镇纸、一银壶、一碧玉扫榻，更有珊瑚骰子，象牙篦子，盛珍珠粉的玄朱二色盒子，暗刺微芒。又抖擞纱帐，纷纷坠落七宝雕就的趁手小玩意，甚至兼有投壶的圆头箭，几乎算得上刺杀了。这一夜便阖宫难眠，烧起烛火各处搜索，七零八落翻出许多早先遗失的物件，又罚下惫懒宫人数人，至寅时方告一段落。而我只顾忙里偷眼海棠花好，众锦悬垂妖丝，嫣红如酒，教倾宫春烛相照，更见芳泽闪耀，鲜靓非常。此事当中不乏我之手笔，初衷却与贪婪宫侍相悖。沁红小印攥紧掌中，经摊开金枝红肉的大叶海棠方瓶时方无声松手，轻微的水响。而那一寸鲜红压痕，却不再消褪，逐渐沉淀为掌心极难堪的一颗疤痕。
阿金见那伤疤便惊疑不定，审视我的脸庞。雷雨下满了侍人们的小院，石凳上高低闲养的藻青方盆、梅红菱盆、豇红方盆、竹灰圆盆，纷纷抽出茬青枝条，色如微焰，小心经营各自野心的生长。我再凝睇时阿金已不再注视我，她日渐学着沉静起来，琢磨一点傍身的技艺，于雪青羽缎上练习缂烙银丝。她手指灵动，手势便如姑射神女演奏银琴，光丝斜穿群青，反复编织。我偶然见她于廊下为困窘女侍提供金玉，轻薄绣囊透露盈碧一点，映得她十指恍若藏毒，泛出浅淡的翠色。阿金仍处心积虑换入千魔殿去，不解我何以安守一个苛酷冷淡的主人——呵，鸣人，鸣人。
鸣人笑如醇酒，声似怀柔的春雨，万分香甜，使人不禁疑心前世是构存山下一粒蜜饯雕出的糖儿佛。他说：“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思。”
宫廷进奉春酒，每盏滴一滴貂儿血，已足够使人疯狂。枭雄苏我氏淫性尤甚，陪客小酌中借口消食，竟于花径误奸儿媳。苏我氏事后痛悔，勒令亲族女眷家中皆着红裙，以与姬妾仆妇相区别，便利行淫。貂血酒自此亦别称“俏红裙”。人伦惨案却摘得旖旎诨名，倒是意外风流。而修罗体只闻淫邪更甚。想来也怪，诸恶之间，惟淫荡大不可解。人格若沾了残暴、昏聩、放荡、奸佞，已是沉沉暗色，而邪恶中的情欲，更连男欢女爱也做不成，只似镞倒墨钩，鸩翻晦浪，黑中增乌，密密的压抑。听闻宫主敕造“任意车”，车轴微动，四面遽发玉带金钩，锁缚骄矜童女于厢中，百般恣怜；而白铜铸八瓣番莲釜，使众裸女嬉戏其中，复置毒虫蛇蝎游丝流入，即赏爱香血挂镜，惨叫连天，轻薄红纱下一身黑蝎甲胄攒动，十分乐不可支。我却于游廊中无意邂逅——他果然饮了新贡的春酒。朱裳被撕碎时，只想此刻若低呼一声“阿爹”，会否再添一轮笑谈。却没有。鸣人的眼睛极为明亮，无邪中缭绕澹荡媚气。我第一次挨他这样近，却几乎亲昵。他指尖挑起一丝绣帕，蝴蝶似的旋飞，巾上缕缕鲜血，我的血。“我怕是找着你了。”冰蓝眼眸十分动人。我亦辨认伊系那日恶作剧的男孩，只不过换一身银铜色衣装，已有俨然的风度。他觑视我血迹盈然的双腿，微微一笑，“你怎的这样大胆。”
果然，偷窃不免上瘾。我私扣了佐助替换的汗巾，日夜厮磨，仍觉不足。转生一计，将巾帕垫进葵水用的白纱间，举手投足牵制，方稍得快慰。“这样痴，来我宫中做事，或能得偿所愿。”我与阿金齐齐跪在阶下，鸣人说完阿金便抬起头，骤觉不敬，又猛地垂下。她升调羯摩殿调理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谢恩，却难掩一丝怀疑。我深知鸣人心意。他要我全心全意受驱使，便依次拔除周身每一颗顽钉，直至我孤立无援，又无可动摇。忽然想，待佐助——也是这样吗？却窥见陛上鸣人双唇紧闭如蚌，嘴角微翘，绒绒流露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三、
我们徘徊迷障之间，静候旧主归来。是时佐助眼中常窥黑翳，轻轻眨动时，眼角时见乌黑飞鸟。斯事酿成大祸更在二年之后。此刻他若无其事，着一身闪烁莹莹珠色的水蓝袍子，杳然屹立船中。鸣人安排色彩斑斓的队伍岸上歌吹，果然引得他眉毛微皱。金黄大旗陡张开来，如阳光洒地，旗上漫漫龙影，宛然似墨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