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的雨天,格瑞出发去找他,距离很远很远的时候,便看见了远处的少年,金灿灿的雨衣,他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全身微微打着抖,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但是一注意到格瑞,他的眼神中爆发出了万丈金光,星星燃烧也比不上他的眼睛,苍白的脸上有些痛苦的表情,一晃而过,快得叫格瑞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明明格瑞比他还小,但是他更像是孩子,蹦蹦跳跳地凑到格瑞身边,说,格瑞,格瑞,你真的来了啊!
格瑞点点头,不说话,他把少年看了又看,见他面色无异样,才发现开口,开门见山,说:你叫什么名字?
诶?少年脸色有些奇怪。
格瑞歪着脑袋,面无表情:毕竟,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的,这太不公平了吧。我也总不可能一直叫你“喂”吧。
少年在雨中和格瑞一起蹲了下来,他微笑起来,但是笑容莫名让格瑞感觉很是勉强,他沉默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忘记啦。全部都忘啦。所有的,全部忘啦。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你不介意的话。
少年湛蓝的眸子玓耀生辉,晃了格瑞的眼眸,见他莫了还那么抿唇一笑,到底倾国又倾城,他激动得双颊绯红:可、可以吗!格瑞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兴奋,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金发,金雨衣和蓝眼睛,格瑞掉进了那双蓝眼睛里,里面遥远悠长,是时间的轨道,深处到底藏着多么大的忧伤啊;恍恍惚惚中,格瑞感觉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或许有个五亿年,久到大家棺材入土,灰尘回归灰尘,大雨滂沱,下个不停,永不停歇的哭声,继续作响,断断续续,沙哑且绝望,一丝一毫地融进了雨里,歇斯底里,脚下的土地为哭声所撞击着,颤抖着,在灰色的苦涩世界其间哀嚎。有个字在个格瑞的心中挣扎,即将破壳而出,要出来了,那个从被蛆虫撕咬的残骸中脱离出来的痛苦,仅仅一个字,把近五十年来的苦痛全部囊括。
格瑞说,金。你叫金吧。
金他听了话,毫无表态;只是看着格瑞,一直看一直看,这一眼好似持续了五亿年,久到世界毁灭,久到你我皆化为烟;永恒持续,成为记忆。大雨倾盆,金只穿了个雨衣,豆大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金满脸都是雨水,但自顾自地笑起来了,格瑞看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很慢很慢。慢得如同时间凝结了。
他说:谢谢你。
从此后,格瑞每个雨天都要跑出去,这个奇怪现象还是叫他父母发现了。他有次听见了父母偷偷在客厅的对话了。
妈妈声音起来很是紧张:格瑞最近,次次雨天都会跑出去,是不是……是不是被“雨灵”缠上了?!
爸爸安抚着妈妈:不可能是雨灵的。那种,那种邪恶的东西,毕竟如果真的是雨灵,格瑞可能早就……啊,反正是不可能啦,你放心吧,格瑞本来很少能喜欢一样东西,他喜欢雨天出去玩,就任由他去吧。再说了,“雨灵”,本身也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格瑞靠在墙壁上,脑海中浮现出金灿烂的笑容,浮现出他眼角流下的泪滴,雨一般的泪,他想:“邪恶”?金吗?他转念又想,传说什么的,都是假的。
腐朽的地板踩上去咯咯作响,空气满是灰尘,书籍为虫蛀虫的味道和潮湿的气味,宽阔的房间里,地板上摆满的都是书籍。爸爸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故意不去看格瑞投射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嘛,就是,拜托你整理一下书籍,分个类便好啦。他使劲揉着格瑞的灰发,把其弄得乱糟糟的,随便拍拍他的后脑勺,怎么,你小子不愿意?格瑞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是不愿意。估计格瑞的目光看得爸爸都怕了,爸爸耸耸肩,笑着说,开玩笑啦,没有让你全部弄完,能分类多少就分多少,中午就下来,我们给你买牛奶,怎么样,想买几件都……
好。
他整理起肮脏的书房来,把报纸啊,杂志啊,之类的整理出来就看了。灰尘弄了他满手。在他把一本旧书放进书架里,发现塞不进去,他伸手去掏,抽出来,发现是张老旧的报纸。格瑞看见了“杀人案”这种字。没有原因的,格瑞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咚咚,跳得几乎要跳出胸口,这是怎么回事?他选了片干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有个什么声音,冥冥之中叫他看,你必须看,有个声音说,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在多年后,格瑞才会发现这是长大后的他的声音。昏暗中,格瑞摊开了报纸,报纸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报纸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报纸泛黄,褶皱,拿着手中软绵绵的,像是死去的蛾子。而这份报纸的偏僻角落里,有个新闻。讲的是距离格瑞将近五十年前的,一个杀人案。说一个少年,在雨天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为一个娱乐犯所杀害,他被肢解、分尸,尸块扔进了近处的下水道里面。杀人犯至今未能找到。全程没有提少年的名字,过程也只是寥寥几笔带过。但是新闻旁边有张照片。是五十年前的黑白照。是一张受害者的照片。分明是金。
是金。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的笑容,灿烂到人的心窝里,眼底澄清,对着世界抱有期待,是属于一个人在雨中都可以自娱自乐的孩子,是那种含着棒棒糖快快乐乐地放声歌唱的孩子,是可以不顾自身安全去拯救他人的孩子,是应该长命百岁永垂不朽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照片里的金含笑凝视着他,如同真人站在格瑞面前,微笑着落下泪,明明是黑白照片,但是格瑞的眼睛却被那金色和蓝色灼伤,疼得让人流泪。这才是真相吗?
是你吗?格瑞小声念着,把脸贴在照片上的金脸上,是你吗?他缓缓阖上了眼眸,手指松开了,报纸落在了地上。
直至黄昏来临,哪里都找不到格瑞的心急如焚的爸爸妈妈 终于找到了在书房里面睡过去的格瑞,爸爸生气:我们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爸爸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格、格瑞,你怎么哭了……
格瑞打着伞,一点点前进,走在近在耳边的哭声中,远处的小点隐隐约约,金兴奋地不断挥舞着双臂,挥舞着的手臂,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在雨中欢快地跳着。他对格瑞说,格瑞,给我讲一下你今天发生的事情吧!格瑞紫色的眸子望着金,金笑容阳光,脸色苍白,但一双发光的蓝眼睛充满期待地瞅着他。他的心颤抖着,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对金一无所知,他一直以为“雨灵”是自己形成的,却不曾想,金有着那么一个灰暗的过去,导致一看见现在金的笑容,他心沉重得仿佛压了几万吨的大石头,几乎挤爆了心脏。金疑惑地歪着脑袋,对格瑞的不闻不问感到奇怪:你怎么了,格瑞?格瑞扯着嗓子,还是忍不住问了:金,你,你记得以前的事情吗?他话一出口,便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因为金之前就告诉过他,说他全部都忘记了。
但是金陷入了沉默。他眨了下眼,嘴角勾起,不是开心的笑容,而是为了掩盖悲伤,他移开了视线:“以前”,你想问的是,“生前”吧。
……
金说,对不起,格瑞,我有记忆的。生前的一切记忆,所有的,我都记得。除了杀掉我的人,是谁以外。只不过当时,我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他顿了一下,说,你知道了多少?
格瑞点头:一切能找到的资料。他的心脏疼得揪在一起,他忍不住了,颤声问,疼吗?
金撩开自己的袖子,上面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红黑色的凹凸不平的伤疤蛇般,蜿蜒在金白皙的手腕上,丑陋且恐怖,他仅仅是给格瑞看了手腕,然后迅速拉上了袖子,他全身上下都有着这种伤痕。他对格瑞说,声音很小,两个人又身处大雨之中,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当时:非常非常疼。死掉之后的很长时间,特别一到雨天,也疼得我几乎疯掉,然后,嗯,现在,现在不痛了。金眼里闪过一丝心虚的光芒,太快了,导致格瑞根本没有发现,金笑了,笑容第一次染上一丝疲惫:已经过去了太久了。不疼了。格瑞摸着他的手臂,动作很轻,像是抚摸着什么稀世之宝,已经过去、无法挽救的事,悲伤也没用,格瑞手中的雨伞掉到了地上,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你……你哭了吗,格瑞?
瞎说。你看错了,那是雨水。
我还分不清雨水和泪水吗?金在心里面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格瑞又问 ,那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金的眼睛是梦游人的眼睛,色蓝无言且静默,他的笑容似阳光,温柔得令人落泪,让格瑞无端地想起那张黑白照,就是这个表情,一模一样的。金说:就是,你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呀。
格瑞主动去拥抱他,拥抱这个比他大一点点的、发着光的少年,拥抱这个有着说话的眼睛的少年,刚刚抱住他,格瑞察觉到金的身上冷得如冰窟,可是他完全不松手,抱得紧紧的,死死的。他的这个举动是金完全无法预料了,金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回抱还是推开,於此刻,格瑞把嘴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坚定地说:
我骗了你。我哭了的。
他这句话是灵丹妙药,永远用微笑掩盖自己的悲伤的金
的泪眼夺眶而出,他咬着唇,小声呜咽着,落下一滴一滴的泪珠,再到最后忍受不了的嚎啕大哭,他回抱着格瑞,仰天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歇斯底里,这近五十年来的苦痛都压抑于此处。格瑞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倏然明白了,自己第一次见到金时,为什么会觉得他的声音那么耳熟。
因为大雨中的哭声便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