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临近放学的时候,晏寻纱终于推导出了最后一条公式。
她很高兴,颇有些骄傲地放下了钢笔,毫不掩盖金属与木头磕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坐在讲台后的老教师从眼前厚重的教案上稍微抬起了头,镜片闪过精锐的白光。晏寻纱好似全然没看见,伏在桌面上尽可能大幅度地舒展了自己的身体,脚已经踢到了前一个同学的椅子。那个瘦小的男生转过头来狠狠瞪着晏寻纱,却只换来了一个窘困的笑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晏寻纱长得高,但是在按照名次排座位的班级也只能坐在前排。尽管这让许多人嫉羡不已,可晏寻纱却只是耸耸肩,满脸无所谓地说:「好什么,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听讲!坐久了腰酸背痛也不能放松下来休息一会。否则老师会以为你困了,直接把你赶去教室后面站着上课,还怎么解释都行不通!」起初,听到这番话的人还能笑着同晏寻纱打趣,开她的玩笑,但随着考试次数的增加以及排名的日趋稳定,这番丝毫没有珍惜意味的话就成为了另类的炫耀,而且更加明目张胆。虽然晏寻纱自诩跳出了成绩的堕落人士,可是那靠前的座位却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优秀就意味着更多的仇恨,仇恨则大多源于求而不得的妒火。晏寻纱侧躺在手臂上,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在桌面上乱画。时间的脚步太慢,而且仿佛越来越慢。晏寻纱又不愿意依靠完成阅读理解来打发时间。她对于密密麻麻的文字并不感兴趣,更遑论又刚解决一道难题,大脑疲惫得极需要休憩,劳累已经压过了最初时的喜悦。
晏寻纱自认为不是什么天才,而且她深信如今的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天才,只有努力与更加努力。天赋在绝对的努力面前已经廉价到一文不值了。这一想法在她的脑海中根深蒂固,她学会了如何在各种各样的补课班之间来回奔波,学会了如何最大功率调配自己的头脑与身体。晏寻纱无疑是个积极向上的人,并深信自己的未来将有很大的作为。她那样地不肯低头,不肯服输,一身的棱角愈发尖利,且极速生长。
她想起自己一会还要赶去上一堂微机课,外加一堂物理课。微机课就先暂且不提,物理课上的男老师要求可是相当严格,晏寻纱一度怀疑他连什么时候眨了下眼睛都要管。而且,他会打手板,用很长的铁格尺把手心打得红肿,甚至几天都握不了笔。想到这里,晏寻纱的身体就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尽管她从未被那样惩罚过,可她看过同班的同学在课堂上公然哭出声来,然后就是更加可怕的噩梦。也托他的福,晏寻纱的物理成绩排名一向名列前茅,更是常把满分收入囊中。
晏寻纱又换了个姿势趴了一会,发呆。直到放学铃声很小声地传入耳朵,然后逐渐放大。晏寻纱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背上书包抓起卷子与笔率先冲出了教室。走廊上灯光很暗,更显得每一间教室里灯光明亮,但是却发冷。视线里只有暗的黑和亮的白,晏寻纱感觉呼吸和心跳都压抑,脖子上似勒着绳索。她加快速度奔跑,喘息着,却在楼梯口停下来,转头去看身后的那间教室,神色平静得分辨不出感情。
那间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都低着头写字,老师在一排排课桌椅之间来回走动着,高跟鞋踏出规律清晰的声响,显然是在考试。君猗珏的班级还要再等一会才能下课,晏寻纱自然不必等。
君猗珏是晏寻纱的朋友,而且,她的家离晏寻纱的补课班很近,两个人可以一起放学,也算是互相之间有个照应。通常补课结束后,晏寻纱总是要在君猗珏家中过夜,否则,任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午夜走上一个小时的路程,实在是充斥了太多的危险因素。晏寻纱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根据晏寻纱所说,是在科研所进行不能对外公开的实验。而君猗珏的情况也与此相同,只不过她从不肯与人谈论起自己的家庭,晏寻纱也就作罢。她本就不是对这种事情好奇的人,也不会非要揭开别人的伤疤不可,更何况她还是君猗珏最要好的朋友。
晏寻纱飞快地跑下楼梯,跃过了好几级台阶。她的动作灵敏轻巧,完全不担心是否会跌下去扭伤脚腕或磕碰到头。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黑暗笼罩下来,所有物体都只余模糊的影。天上有几颗零散的孤星,也称不上十分明显。晏寻纱不禁庆幸她并不是一个怕黑的人,这想法本就一直在她心头徘徊,时不时再被提起来。
她去骑自行车,把长发绑成发髻。晏寻纱一点也不喜欢头发随风飘飞的感觉,更何况那常会遮挡住视线。晏寻纱不是会刻意追求外貌上的潇洒帅气的人,相反,她更是看重心性与风骨。
晏寻纱不可否认是一个有个性的人,而且也正因为那份个性,她对自己的要求已经达到了相当严苛的地步。晏寻纱对自己总是缺一点耐心和温柔,实际上,她简直称得上狠戾与严苛。只不过她乐此不疲地折磨自己,简直就像进行拷问般自省反思了。
这样不肯放松的严格,培养出了晏寻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准时守信的能力。她到达补习班教室时前一个班级还没有下课。晏寻纱就坐在教室后排的椅子上读书,实际上她的耳朵还听着老师滔滔不绝而出的内容。这本是更高年级的课,但晏寻纱还是试着编写了几道代码,并在下课铃打响前成功检查完毕,然后在学生们吵嚷的纷杂声中将稿纸交给了老师。这吸引来不少人注目的视线,晏寻纱却好像浑然不觉,她友好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样随意的态度无形中吸引了不少轻微的好感。晏寻纱自然不可能把这些放在心上,她在随便一台电脑桌前坐下,翻开了教科书,开始复习之前的功课。一时间,她的天地里,就只有数字与代码了。
晏寻纱从不把时间浪费在她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这样才可以保证效率的最大化。但很不幸的是,正常的社交活动也被划入了这一范围。
晏寻纱有着一颗理性的头脑,这在她的手指敲击键盘时就已展露无遗。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飞速地闪动而过,并且鲜少出现错误。即便有,晏寻纱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改正,效率高得惊人。而每当完成一段编写后,晏寻纱就习惯性地低下头,花费几秒钟休息眼睛。这时她的大脑开始就开始更加快速地工作,一切都运转得井井有条。晏寻纱就像化身为精密的机器,和数字整合一体。
微机课的老师对晏寻纱很有些喜爱,毕竟每一个老师都会喜欢勤奋上进的学生,那会让他们省下不少心力,不用因思虑如何教导而绞尽脑汁。晏寻纱无疑就能让人放心,而且欣慰。她既不调皮,也不会标新立异,处处想要争夺风头。她听话,头脑也较好一些,肯自主学习,更知道该如何自主学习。这就是一个学生理想的优点。与这些相比,个性上的棱棱角角也都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晏寻纱也没什么锋锐的尖刺。
在晏寻纱眼中,微机课上的时间无疑过得相当快,两个小时仿佛就在眨眼之间。晏寻纱起身收拾书包,礼貌地和老师说再见。物理课教室就在微机课教室楼下,距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晏寻纱不想那么早就进教室,主要是她不想那么早就要和物理老师单独呆在一起。
除去晏寻纱,和她一起来听物理课的人只有九位,而且他们的家都距离补习班比较远,只能保证至多提前五分钟到校。这些都是晏寻纱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对于生活她一向细心留意着。
晏寻纱从书包里翻出偷偷携带的手机,设置了十五分钟的定时,然后下楼去买面包和果汁。夏季的夜里也不凉,甚至闷热,包裹住全身无情地炙烤着。晚风扑面而来,却烫,呼吸困在肺腑之间,压迫感挥之不去。晏寻纱艰难地寻到了一丝空隙,贪婪地品味着夏夜的清新香气。这时她就不再反感炎炎的夏日,而是将之视为自然真诚的馈赠。晏寻纱对夏季的看法充满矛盾,她一边怨恨,一边又心怀感激。晏寻纱细腻地体会着大自然冷静而又真切的多情,并以同样的敏锐回报。她不愿意辜负每一处每一刻的风景,极力将它们铭记在心上。
楼下超市的老板和晏寻纱很熟,熟到总是愿意给她不同于其他人的折扣,即便晏寻纱只是来买一瓶矿泉水也是一样。他对晏寻纱就像对自己那个才上初中的女儿。晏寻纱也不会与他客气,直接最低价拿走她所需要的商品。只不过一旦得出时间,晏寻纱就会去老板的家里给他的女儿上课讲题。老板希望他的女儿能够走上天才的道路,而晏寻纱无疑就是他眼中最好的家庭教师。
也许最初,他就是源于这个目的才会给晏寻纱行使不少便利。晏寻纱也明白,利益的最大化就是互利互惠,尤其适用于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之间。机会总要靠自己想方设法来换取,想要什么回报就要给予什么样的付出,毕竟没有什么人该理所应当地伸出援手。
晏寻纱把面包吃了一半,喝了几口果汁,这个时候闹钟尖锐地叫起来。晏寻纱把还没有吃完的面包封好袋口装进书包里,那杯还没怎么动过的果汁就直接毫不留情地进了垃圾桶。晏寻纱宁可浪费也不愿意冒着被物理老师教训的风险,那实在太痛苦了。
晏寻纱在心底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了一秒,然后转身往教室跑,脚步声回荡在灯光微弱的楼梯上,震碎死气沉沉的安静。物理老师果然在教室里,正在黑板上画图。晏寻纱悄悄问了声好,只得到一声闷哼作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找了靠中间的位置坐下,摆好了书本和稿纸。
教室门紧闭着,外面有喧嚣,但总会在经过物理教室时压低。晏寻纱不受困扰,一心一意沉浸在习题里,笔杆快速地游走。她清空大脑中所有杂念,以求思维纯粹的缜密。公式在意识中展开,仿佛与生俱来般自然,平淡得宛如呼吸。
物理老师已经作出了这堂课需要用到的图像,他转过身,严肃地注视着仅仅一人的教室,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像冷静至极的定理一样毫无温度。
晏寻纱低着头,稿纸笼罩在暗灰的阴影下。她依然每做几道题就停下来休息眼睛,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时间。其他的学生也陆续进来了,都是一副胆怯而畏缩的样子,他们害怕这位严厉的老师,或者说,害怕他严厉地惩罚。
狐假虎威,晏寻纱想到这个词,这样的人依赖他们掌握的手段,然而脱去这一层铠甲,他们的内心就是荒芜的漠,干枯,死寂得发冷。
晏寻纱把稿纸翻过一页,之前那面已经写满了数字。这时上课铃打响,最初声音弱小得没有人能听到,后来就越来越大,直到仿佛要震耳欲聋。班级里有人在抱怨,只看到嘴唇一开一合。直到铃声消失时,所有的抱怨也就随之消失不见。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夹杂了惧怕。晏寻纱扣上笔盖,端端正正地坐直身体,眼睛盯着黑板上的习题,头脑中已经开始演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