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黄沙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混着刀鞘敲击在鞍甲上的声响,突兀地响起在这偏僻的乡下茶铺前。老板回过身来,点头招呼:“客人要歇……”
他微一愣怔,看清了来人。那是五个远行的旅人,穿着常见的青布缺胯衫,行囊上带着风尘,腰间各悬一把朴实无华的直刃刀,辩不出来历的青骢马被勒住了马缰,在胯下躁动不安地踱步喘息。说是旅人,神色装束却不像游赏而来;若说是行脚商人,行囊又不相称。倒像是几个相伴而行的游侠,却又各自沉默,只以眼神相交,总叫人觉得有丝说不出的怪异。
来人下了马,就近寻了根木桩栓了缰绳。为首的人约莫三十,眉眼狭长而阴鸷,鼻梁高挺带钩,似有几分胡人血统。他招了招手,把背囊放在桌上,发出铿的一声轻响:“小哥,先不急着收摊,给爷几个倒几碗茶来。这天气。”
“客官稍坐。”老板默不作声地收回打量的目光,捧了几个洗净的粗海碗,又去拨了拨炭火,炉上的陶壶缓缓地咕噜了几声,热气带着茶香顶得壶盖一跳,壶口氤氲地湿了颜色。
“不是什么好茶,略解几分暑气。”他拿湿布垫了手,倾了一碗八分满,搁在鹰钩鼻的面前。
“出门在外,哪求得了什么山珍海味。”鹰钩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吹了吹茶水,低头啜了一口,指间摩挲过碗上粗劣的花纹。他的目光透过薄雾般的热气,从掉了漆的桌上滑去粗矮的长凳,到泛旧的棚布,到不加修饰的薄板壁,到海风中吱呀轻响的门扇,到屋门口露出的一方寸皲裂的柳木地板。扬州多柳,城里的大户人家用芸香木铺地,这种南方运来的木头也叫做茶茱萸,质地坚硬耐磨,色泽金黄,木质中自带香气,有防虫驱蝇之效。小户人家用不起这种木材,就用柳木,虽不及芸香木耐磨防蛀,但胜在随处可得,请个手艺好些的木匠,能刨出非常光整的表面来。只是时间一长,不免变色起拱,剥落出岁月的痕迹。
他的目光落回眉色如漆的年轻人身上:“你这茶铺开得可有些年岁了。”
“大约五六年了吧。”老板沏好了茶,就着布擦了擦手。海边的傍晚都短暂,夕阳已经半沉入海,在海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红的尾迹,仿佛正缓缓地融进海中。暮色悄然四合,众人的面目在阴影里模糊难辨。
他从屋里捧了只烛台,点燃了,放置在首领的桌上。四周微微亮了起来,烛火在男人们的面上如水波流动。
鹰钩鼻侧了侧脸,似被烛光刺了眼睛,把半张脸掩映在面容的阴影里,尾指在桌上无意识地轻敲:“那你可曾见过一个姑娘,年龄大概十六七八,身边带着一个年轻武士。”
老板的眉尾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客人说笑了。这地方虽然往来生客不多,但五六年下来,约摸也有数百。客人这般描述,可真是记不清了。”
“再好好想想。”鹰钩鼻抬起眼来,老板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一双鹰隼的目光盯住了。“年轻小姑娘和武士同行,想来不会太多。”他探手入怀,把一个东西不轻不重地摁在桌上。手缓缓地挪开,赤金的颜色在烛火下如蛇影般一跃。
他紧紧盯着老板那半垂的眼眸,满意地看到金锭的颜色在那双瞳孔中流淌:“武士大概二十往上,用一对长短刀,错金黑鞘,刀尖绯红。”
老板不动声色地错开了目光,垂向桌面,仿佛被那锭金子胶住了:“这种刀的样式倒是少见……我似乎确曾见过。”
“哦?如何?”鹰钩鼻的身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能想起些什么?”
昏黄的烛火在海风中颤动着,光影缭乱,众人的面孔也跟着扭曲莫辨。老板的目光从金锭移到客人身上,瞳孔中摇曳的火光把赤金的颜色映得迷离。烛火毕剥一跳,鹰钩鼻略一晃神,似看到似笑非笑的神色在老板脸上一闪而逝:“花这么高的价钱打探那个姑娘的下落,想必她对客人很重要吧?”
“这个你不必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突然诡异地静谧。邻桌围坐的四个茶客也无声地绷直了身子,或明或暗的眼神在年轻人的身上梭巡,仿佛群狼窥伺猎物。太阳完全落下了,夜幕悄声却又迅捷地笼罩下来,海风滑过屋顶,发出夜枭般忽远忽近的低啸声。
对峙不过片刻,沉默被群狼般的气息压碎了。老板先垂下了眼睑,刚刚一瞬的诡异感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他依然是那个低着头的长眉青年,蹙眉似在认真回想:“是了,我想起来了。大约五年前,我见过那两柄刀。长的约莫一臂,短的不过七八寸。那武士身边确实跟着个小姑娘……个头不高,好喝点小酒,脸上常带笑。”他微眯起眼,瞳孔望着远处虚无的一点,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身上……带着一个玲珑玉牌,上刻北斗诸星。”
“他们去哪儿了?”鹰钩鼻上身微倾。
“出海了。”
“出海了?!”这一声喊是离鹰钩鼻最近的一个络腮胡发出的。鹰钩鼻脸上肌肉一跳,抑住了面上的神色变幻,一手摁住了络腮胡的肩膀。
“你确定?”
“是,出海了。”老板的面容从回忆中恢复过来,又回到了低眉顺眼的神情,“东海茫茫,岛屿众多,欲寻人……怕是艰难。”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复杂的眼神在烛影里无声地交换。
“你的钱,收好了。”鹰钩鼻拾了桌上的金锭,扬手一扔,隐在桌下的右手却暗中按住了刀柄,手腕一震,一寸寒光从刀鞘中迸射而出――
细微的金属声响被老板的声音掩盖住了:“不过,三个月后,”他接住了鹰钩鼻抛来的金子,眉目似含笑,缓缓地道,“我又见到了他们。”
“他们回来了?”鹰钩鼻松开手指,“又去了哪里?”
“磨磨蹭蹭的,吊什么胃口!再不好好说话,老子一刀剁了你!”络腮胡有些按捺不住,一手抓过了身侧的长刀。
“多年前的事了,总该让我想想。”老板看也不看他,只低头摩挲着金子,“不过,几个大男人找一个小姑娘,怕不是什么好事吧?”他神色平静地抬眸打量众人,似乎完全不曾被络腮胡的恐吓所吓,“我还不知道诸位的来历呢。你们想从我这儿打探这么多消息,也该让我知道一下诸位的身份不是?”
“不能问的事情别问,这不是你该知道的。”鹰钩鼻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那一锭金子换你的消息还不够吗?”
“这金子,只能换他们出去的消息。还想打探回来的消息,”老板居然微微地笑了,摇了摇头,“不够。”
“你!”络腮胡一拍桌子便欲起身,却被鹰钩鼻一把按了回去。他眸色森冷地瞥了一眼众人,阴鸷的目光落回老板的脸上:“你还要多少?”
老板把金子收进左手,摊开右掌五个手指。
鹰钩鼻的脸上微微扭曲:“五锭?”
“别给脸不要脸!”络腮胡暴怒,挣脱了鹰钩鼻的手起身,一脚踹翻了长凳,手腕一抖,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铮鸣。
烛火微微一曳。铮鸣声一闪即逝,像鸟被扼住了喉咙。
老板踏前一步,按住了络腮胡的手,长刀只出鞘了一半,卡在半空动弹不得。络腮胡一惊,只觉得一股巨力从手上传来,捏得他的手骨几乎要嵌进刀柄里去。
老板还是半垂着眼,摇了摇头。
“是五条命。”他一字一字地说。
一声爆响,络腮胡的右手被折了开来,直刃刀孤鸿般飞入老板手中。不待他发出惨呼,寒芒挥洒如秋水一泓,漫过他的喉,一蓬血飞溅而起,烛火噗得浇熄了。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黑暗中鹰钩鼻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一掀桌子,凌厉的刀劲纵劈而下,木桌陶碗的碎片四处飞散。他借着一掀之力急退,感觉森冷的弧光掠过鼻尖,几乎要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他直退到月色映照的银色沙滩上才勉强停下,按住佩刀,仿佛刚刚与勾魂的恶鬼贴面相对,额间一线血色缓缓滑下。屋前的棚子轰然崩散,夹杂着铁器切割血肉和鲜血喷涌的声音。一个人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是剩下那四个茶客中最瘦小的一个,仗着身形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他哀嚎着滚向鹰钩鼻,大腿处血流如注。一把刀追着他激射而出,鹰钩鼻相救不及,疾步丢刀,两柄武器铿然相格,颤抖着插入沙中。
那是络腮胡的那把佩刀,此刻鲜血淋漓,血迹缓缓地沁入黄沙,露出的半截刀身兀自铮鸣不已。
鹰钩鼻缓缓地收回目光,徐步后退,脚底一勾,从破烂的背囊中接住一把弯刀。
那是一把胡人惯用的弧刀,刀身如钩,血槽凶狠。胡人长于骑射,马上的弯刀往往薄而锋利,接着马的冲力,能把敌人连人带甲地削下。
他后悔自己大意了,消息得到得太快,让他忽略了这个冷静得过分的老板……不,他不是茶铺老板,哪个商人会在面对金子和恐吓时如此冷静自持?
可是会是谁,竟能猜到他们的行踪,又提早除了真正的茶铺老板,伪装在这里等着他们撞上门来?是帝都的杀手?是异族的刺客?
阴冷的寒意沿着脊柱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伏下身,拉开弯刀,作恶狼扑击的姿势,神情戒惧地盯着茶棚废墟中那个模糊的人影:“你是谁?”
“我只是一个茶铺老板。”
“茶铺老板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么?”
“我真的只是一个茶铺老板。”那个人影从废墟中走出,缓缓地暴露在月光下,手里提着一柄武器。那是一把错金黑鞘长刀,七寸半的刀柄,是单手刀的制式。刀柄扁圆,雕饰鳞纹,夹木缠缑,红绳已经被磨得发毛褪色了。
他拔刀,仿佛从鞘中拔出了一轮乌月。漆黑的刀身微弧,乌沉沉的反射不出任何光亮,宛若月色都被吞噬,只有刀刃带一丝绯红,转动间如同血线闪烁。
“刀客的身份,已经过去很久了。”
“绯刀?!”鹰钩鼻面色大变,“……你就是星算师身边的武士!”
“你们不该窥探这些陈年的往事。”
鹰钩鼻的神情急剧变化,从惊惧到敬畏再到恭敬,和缓下来的脸色中竟带了一丝喜悦。他谨慎地后退:“误会,误会……我等并无恶意。我们只想探寻星算师与星辰令的下落。”他试探地抬头,“既然绯刀在此,那……”
那个人影没有再前行。他长长的沉默,衣衫翻飞,像月色下一个伶仃的影子。许久,久得鹰钩鼻几乎以为他其实是个雕像:“……我与星算师已分离数载,早已不是她的武士了。”
被海风吹散的声音低沉而飘渺。
“怎么……”
“不过,”他抬首,把自己淡漠的脸暴露在月光下,冷冷地看着鹰钩鼻的眼睛。“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她的下落。”他摩挲着刀柄,“是谁告诉你们的消息,又是谁在打探她?”
“这……我等为范阳节度使安将军手下,是安将军前些日偶得消息,道星辰令重现江湖,我们不过奉令行事,伪装做游侠,一路为将军探寻。将军虽为武人,然求贤惜才,仰慕星算师与绯刀许久,渴望得到二人的助力。”
老板点了点头。鹰钩鼻心中一喜:“那不知星算师与星辰令现……”
刀啸声斩断了他的声音。老板的身形突然暴起,绯色划出蛇一般的轨迹,自上而下,杀气逼仄!鹰钩鼻猛地举刀相格,一瞬间只觉得像迎面撞上了一辆战车,一只脚撑不住地跪了下去,膝盖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裂响。他忍痛扑地一滚,躲过了贴面扫过的一刀,弯刀一撩,在对手这一刀挥出尚未收回的空隙里划向他的小腹。
手中传来刺空的感觉,老板不退反进,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撞进他的怀里,这一次没有什么力量,他轻灵地像一片落叶,被秋风扫向他肩头,略一沾衣后又随风翻飞而去,只在他脖颈间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鹰钩鼻的动作凝固在上撩的姿势里,那道血痕突然崩裂开,血色如雾般喷洒而出,瞬间染透了黄沙。
“那你该下去,自己找找她。”老板站在他背后,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