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暑气大，定省罢，匆匆回宫之际，虽然悄悄加快脚步，却也生了一层薄汗。是娇气的身子，又想回去没有事情做，前儿做的香壶还差个画的花样子，心里又没什么点子，定然又添怒气，干脆随便找一处偷懒罢】
【秋蕊见我去了寻沿书屋很诧异，自然，原先都是不愿多待一刻的，今天也无非拿它做个避暑的去处，随意去的。仪岫不在，更不必佯充好学之态，眼风一扫，书书画画，也不过是寻常的白菜土豆，哪懂里头有什么精神】

（性懒，心宽。故而经年来书架里层层累累积了不少冗杂物件，待要寻起来，东缺一本宋词，西少一篇游记小笔。这日入秋，曲儿将一丛书卷藏画都搬出来晒，看她忙正兴时，自觉这小小的一方临南轩是待不得。另换伺墨内侍，辟道书屋。）
（戏字如人，一方玉砚一悬紫毫。初不过打发暇光，待渐渐入了境心，不知不觉，屏了耳目。）

曲儿——
（柔唤一声，静光中，仍是盈盈垂着眸。是添水，亦是洗墨，却又陡失了下文。要过半晌儿，才搁笔置砚，缓缓地跟上。）换茶。
都收起来吧。
（不经意抬眉，方觉有人就在门外。再一瞧，佳客娇娇小小，纤细的小人模样，于是，本是极淡的笑，遂添了几分温娇。）
仪鹭？（唤她时，亦是清甜悠长的。）你在那边看什么？

【不知何时，丽人儿发了声，是带着甜香的，秋日苞米一样的味道。她眼一抬，便像两扇香风不疾不徐送至我跟前，脚下一黏，愈发走不动了】我？我当然是看您呢，字有什么有趣的。
【手上的软绢子，飘飘松松地晃着，说是打散暑意，可也稍稍打散了我的羞赧之情，是而总想不沾情绪，脸上的笑眼却怎么遮也遮不去】您不停，我也不敢过去了。

【自是笑着走向她，只轻轻一瞟纸上的字儿，不愿多做停留，反而贪看纳雅的脸起来，这时又有清风来送，走过她身边有阵淡淡的幽香】我原先没和您说过吗，宫里的娘娘中我觉得您生得最美，比我额娘更甚一点。
【又轻轻笑出声来，耳上的玉坠晃了两晃】不过这话，您别同她讲。
【低头是一方玉砚，怕是更有几分引人的神力，指尖一碰，生得冰凉】为什么喜欢写字儿呢？

还真没有。（挨着近了，也能看清楚她乌乌的发涡。）没关系，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看的——
（循几分顽心，安妃把她教得很好，又透着几分似她的灵性——是藏在优雅和规矩之外的那种调皮，她此刻的神色，让我就不由自主，想起书屋月下的那盏美人灯。）
（一恍，她又发问，存着孩童对一切周围探知的好气，口吻，却似大人。宛着春山，意外分出一问一答的认真姿态来。尽管，她分明是个小小的人儿。）
不能说的话，可以写在纸上。（笑且慢声。）当然啦，你若想听什么字如其人，修身养性之类的，我也可以说给你听——不过，这些泛泛的话，你应该也听了不少。

【美人的天性，狡黠而不温吞，自得又非恣意，行为举止很难不让人留意，我同仪岫吃梅子的时候也没少议论，宫中哪位娘娘顺风顺水，哪位娘娘颇是有趣，哪位娘娘让人生气。大抵相契的，是这么一个宁嫔，软玉一般，细腻又不软弱，想让人盈盈握着，却又莫名有份生分】娘娘怕生是非？
【眼里闪着些不知事的稚气，又有几分了然于怀的神秘，脸上的笑却是不停地】可纸上也不安全。【指腹摸了摸宣纸，似乎用些力就能拉成一道小口子】您瞧，都能透风的。
【提到修身养性，又露出了很是认真地神色】我每次写字的时候，性子反而会变得很不好，很气，也不知道气什么，这些字本不该受这些气的，所以还是我不对。

（眼尾轻轻一扫四侧，笑意只露于眉间。柔荑悄竖，点住她的唇。噤声，嘘——）小精灵鬼。
才不是你想得那样——
（若惧是非，最好是想都不要。你眼睛，你无意中的一举一动，都会泄露心思。你只能自己来骗自己，才能骗过更多的人——不过，这样深刻隐晦的道理，怕是她不懂。自然，她已经做得很好，懂得那样多，锦绣重叠的宫苑赋予她骄人的天赋和敏锐。光是我，都不禁替她鼓手欢呼。）
有些话，说出来没意思，又或者太单薄。落花流水春去也，物是人非事事休，藏在古人怀古伤今的罩子底下，一个人细碎的矫情，感伤，就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蹲下身，以目光和她平齐。乌黑的瞳仁，人变得很小很小，眼前的她，和她眼中的影。过去与现在，不知不觉地，重叠在一起。）
仪鹭，你要知道，真的难过，失望，或者隐晦不能宣的秘密，是一个字，都不能提，不能写——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愿意想起的。

【宫里的窗子都是纸做的，宫中的墙也非密不透风，是而所见之人皆是如履薄冰的，痛快不得的，实在是很可怜。我总想着早日出宫，能明白地，清晰地把感情和烦恼托出，能刁蛮任性地跟从本心，但这东西本身也被我理想化了，世上本就难得自由】
【递给她一杯白毫茉莉，待她的坦诚很珍惜】您也是很实在的一位文人啊。
是啊，有谁会喜欢一个感伤，悲切切的人呢，没有人愿意体会，分享旁人矫情的小事的，写些字也好，自己看看，写掉了，兴许就没有了。
【嘿嘿笑着，摸摸自己的嘴唇，隐约还有些她留下的陈墨的味道】所幸我没什么难过的事，不必为这个伤脑筋，但我会记得的，娘娘的金口箴言。

（杯底，茉莉正好。香雾沌沌。她耳上那一对玉坠儿晃了两晃，像秋千似的荡漾着——衬着她忽闪忽闪智慧狡黠的明眸，更觉得为可爱。）
文人清苦，兼悲天、悯人，愁春、伤秋。（浅摇首，自愧无那样大胸襟。我是无志人，喜甜，怕疼，又懒于上进。最奢求，不过是漫漫长路，若有人拿主意，牵着我护着我，不必我来承风担雨。）我呀，我还是做个实在的，小女子算了
（我喜她的无惧无悔，又觉得，过刚亦折，这种没来由的隐忧，大抵，是来源于对她的喜欢——越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越担心一个人。）你小小年纪，若满心愁苦，那才是耽于忧患——偶尔哭一哭疼，也没什么的。
当时，疼不疼？（指尖轻轻触碰上她戴着明玉铛儿的耳垂。爱怜地，忍不住一笑。）我记得，我那时候扎耳洞，可红了半日眼睛。

只不过各人有各人要哭的事，想想别人的更难处，也就体谅一些，何况娘娘您想想，小孩哇啦哇啦的，多恼人啊，唉，小孩儿真是烦人。
【摸了摸耳垂，想及那日情景，仍不由得打从心里一颤，小鸡啄米般切切地点起头来】疼，怎么不疼。可当时同几个姐妹一道扎的，她们说漂亮，就拉着我去，其实我觉得不打也行。【突然啰嗦起来，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一打，就都憋着劲了，一个不哭，其他人也不敢哭。夏天耳朵肿了起来，又疼又痒，躺在床上才慢慢儿发觉，可以哭了。

（她忽然露出那些苦兮兮的神色，如何叫人不心疼。小小的花瓣一样的女孩儿，就该是放在手心的。）
不烦的。宁娘娘这儿，不嫌你烦。（说话的时候，心底是暖洋洋的。没来由地，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叮咛。）所以，（温以掌心，虚虚贴了，笼住她小巧精致的耳廓。）下次遇到委实想哭，又不好意思的时候，我给你保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