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一刻,我有些开始懂那两个人了。
这一个情字,真真是最让人不愿放手的东西。
情于他们而言,是剑,是瞎子随身带着,甚至可以拿来换酒却从来丢不了的剑,是解雨臣精心呵护,奉着供着,却置于书房不见天日的剑。是酒,是瞎子日日离不了,不计醉后癫狂,大口啜饮的酒,是解雨臣清醒克制,纵使贪恋也不敢多饮,只能在无人处微酌的酒。是梦,是瞎子日日沉醉其中,也不去在意真实与否,只一味纵情的梦。是解雨臣深埋心底,甚至不敢轻轻触碰,只能在远处企盼却不敢走近的梦。
我想起那天解雨臣的话,天冷了,树枯了,鸟儿也走了,来年,它还认得出来吗?
解雨臣果然是玲珑剔透,早就已经看穿。瞎子是无脚鸟,四处飞,四处走,再美的地方也只能是引他流连,倦了厌了就走,不再回头。他生来就是孤独的,天下之大,可处处都不是归宿。解雨臣,就是那树,他自出生,便被禁锢在那高墙里。日复日,年复年,安稳生长。或许有那么一阵风来,想带他走,他低头,去发现根早已深深扎了下去,更何况,不经意间,他已习惯了那同样的晚霞朝露。鸟儿再痴迷于一株秀丽的树,也是要飞走的。
我想,这也怨不得谁,只能说,没缘分吧,如此而已。
春天来得不经意。似乎只是打了几个盹,伸了几个懒腰的工夫,桃花就已经开遍了。
我想,我也该走了,走我自己的江湖。
阿启那天一脸兴奋地跑来找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舞足蹈地跟我说,丫头,我跟我父皇说我要娶你,他同意了!到时候你以解家小姐的身份嫁给我,就是太子妃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我对天发誓,我吴启此生此世绝不负你!
我看他那么高兴,心里痛如刀绞,面上却淡淡地说,阿启,我该走了。
他愣住了,走?你要去哪?
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很好很好,可我不喜欢。
丫头,你说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要去看看海,你跟我一起吗?
我陪你!天涯海角我都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我一起去的,你有你的江山,有你的子民,这都是你不能抛下的。
我不要了!我都不要了!丫头你不要这样……
那你父皇和母后呢?那你从小住到大的长安城呢?你的那些玩伴呢?那些疼你爱你看着你长大的人呢?你能抛下他们吗?
我看着眼泪从他的眼眶滑落,心里痛得无法言说。一狠心,继续说。
我知道你想给我一个家,可是,我是没有家的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归途,只有去路。我注定是要走的。
我望着眼前这个早已泣不成声的人,手指抚上他的面庞,温柔缱绻,擦掉他的眼泪,对他说,我真幸运,能遇上你。可是,我得走了。你该抛下的,是我。
说完,我吻上他的唇,轻轻地,小心翼翼。
那天我们赤诚相待,一起做了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我像是倘佯在云端,不能呼吸,不能自持,情不自禁。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我。我抚着他的胸膛,宽厚温暖,一点都不想放开。深深望着他的脸,将他的眉眼刻进我的心里,至死不忘。
走的那天,我没和任何一个人道别。
独自走在青石板上,下着雨,丝丝点点。卖花的少女在沿街的廊下躲雨,生怕弄湿了鞋袜。城外桃花开得艳,细看,有些已经败了。
我对自己说,看,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不再依靠着谁。
我想让自己高兴点,笑着说,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江湖了。脸上凉凉的,那是什么,雨水吧。
走到一家小镇,遇见一家打铁的铺子,进去挑了一把剑。
打铁的大汉面庞红扑扑的,像是庙里的关公。爽朗一笑,哈哈道,小姑娘一个人出来走江湖,可得挑个好家伙事儿啊。
我看看手中这把剑,平平无奇,笑着,就这把了。
大汉声音洪亮,它就跟着你了,得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啊。
我不做多的思考,一字一句地说,它叫无伤。
想起瞎子,不知道他在何处,过得怎么样。反正总还在世,有缘,就能再见吧。
解雨臣,我想他其实也是有个问题要问瞎子的。
他的用心良苦,我想我现在是懂了一些。他叫瞎子离开不再回来,他知道瞎子在外面所以故意说那些话。他极尽所能地给瞎子自由,他把瞎子推的远远的,只是为了把自己永远地放在他的心上。那么地小心翼翼,那么地举步维艰,甚至不敢去想就封死了所有的退路,直到最后,也没有敢问出那个问题来。
我是不是你的唯一?
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独他自己,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却独独看不出来。
后来我果然走遍了千山万水,走过了春夏秋冬。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刀光剑影,清风明月,策马江湖,快意恩仇。
可我再没寻着一个有那样温柔眉目的人。
再回长安又是许多年以后。人换了,景变了。可还是那么热闹,人的悲伤各有各的不同,欢愉却始终类似。
我忆起走的时候,桃花灼灼。巧了,回来也是,只是总不如记忆中那般艳了。
一个穿着整洁贵气的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不小心撞到我,我蹲下身,揉揉他的小脑袋,看他疼的都要哭了,还不忘跟我道歉。可爱的小脸上噙着泪花,心里又喜欢又心疼。细看这孩子眉眼,却不由一阵心惊。
起身看到呆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他。
退却了少年时的温润,多了些为君者该有的锋芒。就是那张我在心里勾勒了无数遍的脸。
孩子扑上去,软糯的声音喊着父皇,父皇。
他声音颤抖,说,你回来了。
我想哭又想笑,但只是云淡风轻道了句,我回来了。
在长安的这些时日,我还是住在九门山庄,原来那个房间。屋内陈设一点都没变,干干净净的,就像是主人只是见春日正好,出门采了朵花去了。
留下来,别走。说话时没了少年时的那股鲁莽意气,多了种威严沉稳。
我望着眼前这个我朝思暮想的人,心里感慨,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是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
我当年并没有看错,他最该抛下的,就是我。
我笑着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呢?
他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此生与你是没有这个缘分了。
清明,他称病把大大小小的事务推了,留给大臣和皇后去处理。自己素服简从带着我去了山上。
出人意料地,那是个合葬墓,解雨臣旁边那个人的墓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刻。
生不同裘死同穴。
我真替他们俩高兴,真的,他们在那边,该是每日饮酒论剑,快意人生了吧。
我心里那么高兴,可不知怎的,眼泪还是那么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阿启递给我一块玉,说,他留给你的,说是哪天混不下去了,拿去换点钱,买件好衣服。姑娘家的,里子没有不要紧,面子要好看。
我擦了眼泪,笑着骂,老家伙就不知道说我点好的。
阿启也笑,说,我也有个东西给你。拿出一个木盒,我细看,就是当年给我当赔罪礼我没收的那个玉簪子。
他声音温柔,轻笑着,拿着吧,我知道你喜欢。其他的东西我知道你也不收。
我翻了个白眼,佯作懊恼,你们两个人啊!送什么不好,非得都是玉,一不小心碎了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伸手拔下他头上那支银簪子,眨眨眼,就这个了!我征用了。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不说话。
远处有阵阵笛声传来。风拂过我的头发,山色青翠。两相对视,只希望时间永远停在此刻。
我走的那天,他来送我。
一路默默不语,到了城外,我止步,对他说,回去吧。
他眼里的万般无奈不舍我都看在眼里,最后只是小声说了句,要好好的。
去日苦多,来日方长,有缘再见。我对他说。
说完最后看了这个我爱了大半生的人一眼,这一眼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上马。绝尘而去。不曾回头。
后来,我真的见到了海,真的是有许多许多的水,碧澄的,广阔无限。风一刮就掀起一层层浪。海是那么的大,大得人一辈子也走不完。而我,只有半辈子了,我再不能走到它的边缘,走到天上去了。海风拂过,我听见阵阵涛声。
闭上眼睛,我对自己说,这也是很好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