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望是个温暖的,有点怀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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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坐在桌前。
少女坐在书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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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不好么。”
“乱用词……何况,我们根本不用懂什么叫普世的日常哪。”
红发的少女撇过眼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吸入了大量的灰尘。这是当然的,她们(它们)被安置在书柜的最上层,每日的娱乐项目是看尘埃在阳光里飞舞。
“不要和你的主人一样抽烟啊。”
坐在她旁边的少女揉着乱糟糟的蓝毛,弹了弹烟嘴皱起眉:
“我才不理会你这种干涉别人兴趣的家伙。”
“噢。”
先一位少女转开去,懒洋洋闭上了眼睛。盛大的阳光旋转然后倾斜而下,照亮它们的塑料包装、新漆过的外壳和周遭的文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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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棒音速第一次主动开口是在星马烈去美国留学的两周后。
跃动冲锋是个话痨,坚决不肯让自己的嘴巴闲下来。她自言自语、嚼口香糖,甚至吸烟。她俩早在星马兄弟陆续小升初时就被束之高阁,安放在书架顶部。蓝毛的女孩折腾自己折腾别人,但强棒音速总是不同她计较的。那天她出于嫌恶才开口制止正尝试抽烟的同类。正如我们所知,和平主义者总不太喜欢烟草。那玩意儿让男人发狂,女人发痴,是浸入到细胞里一点点注射焦躁基因的。
“这样太无聊啦——”
蓝毛看了看红发,一字一句吐出来。她的嘴巴撅起来,腰部以下翘起来,摆出了一贯的起跑姿势:
“我想,至少,再跑一次!”
红发捏了捏自己的胳臂,眼神不再投在蓝毛身上。(我们当然不知道她俩怎么互相称呼——事实上也不需要称呼,毕竟这个家里只有她们,只有她们漂浮在真空的夹层里,百无聊赖,枯燥至极。)
“你也许……还能再跑一次吧。”红发点着嘴唇说,“但我就不行……我的主人远离我,我的身体嫌厌我,无人照看的状态让我的机体迟钝,你的二手烟也会让引擎停转。”
“你干嘛自暴自弃。烈不带你去美国一定有特殊缘由,情非得已。”
“天真是幸运。”
蓝毛瞪着红发,红发也盯着蓝毛。突然地,红发的少女嗤笑一声:
“你该不会还想说,‘在赛场上一决胜负吧’?”
“……啧。”
强棒音速和跃动冲锋陷入了突兀的沉默。蓝毛女孩狠狠地抽着与四驱车并不相符的香烟,大口大口地,用烟雾同世界画出边界;一层又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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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哥哥……”
星马豪在星马烈面前揉着脸掉眼泪。两兄弟的道路开始分岔的时候,就是他们隔阂的开端。而血缘每每将人重又联系在一起,加剧这种分别的伤痛。星马豪的鼻子红通通的,泪水使眼皮变得沉重。他尽可能想做得体面又成熟一点:
“我才不会求你不要去,那样太自私了。哪怕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唔,烈哥哥,你把强棒音速交给我来保管好不好?妈妈说你不能带上四驱车一起去对不对。”
一旁的星马良江不会想到末子向长子索要这样一件东西。他俩都是大学生了。她以为那只是来自童年的问候,却不曾料想到那饱蘸了两个孩子毫无差异、心无芥蒂、相亲相爱共度的最绚烂的时光。
他的哥哥稍稍惊诧一下,皱了皱眉然后苦笑起来:
“笨蛋,征求我的同意可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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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
跃动冲锋最终抽着烟说:
“我是打算说那样的话。毫无意义。但我的意思是……凡事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迟早有一天,我的主人也会像你的主人一样,远离我们,远离这个家,远离风轮镇。成长对人类而言就是不停,不停的远离;我们也是。我们在远离赛场,而我们的归宿是积灰的书架,或者玩具再塑工厂。”
强棒音速没有回话。她说:“你闭嘴吧。”
但跃动冲锋没有闭嘴,她在吞云吐雾的间隙摆出迷惘的微笑,绕着自己空中颤动、孤零零的发旋:“嗨……那孩子不会再来了,带着他的笑容、他的自信、他的跌跌撞撞来见我。他不会再用他的手指替我上油,替我换齿轮,检查线路。等个十天半月吧,或者几年的时间,他再来见我,会遗憾地发现我俩没法再启动。他失去了足可怀念的追风的童年,而我……而我失去了整个世界……”
她没有再说下去。跃动冲锋回想起无数次冲出跑道被撞解体的痛苦——那相比当下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这次交流终结在那天晚上星马豪卷着铺盖来书房替她俩上油保养,顺便做完了他哥的份儿的时候。(虽然没他哥那样好。强棒音速固执地说。)男孩最后还坚持着在这间房陪四驱车睡觉。这种愚蠢害臊的行为一定程度上给了她俩安慰;即使她俩都知道那次对话带来的担忧远远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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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是女王。
在她还是赛场上的强棒音速的时候,她绑着复杂的发辫,红发在光下映出火光。她喜爱繁复褶边和缎饰的裙子,跑起来时纯白的裙摆和长靴在空气中发亮。她的主人是和平主义者,她便也主张和平,乖巧而顺从地在裙边绣上火红的十字架。
她是女王,在可恨的对手揶揄她的花哨裙子时,在跃动冲锋傻笑着索求一场比试时,在危险的敌人把尖刀甩过她的脸颊时——她微笑着,依旧寡言少语,只会想:跑快点,再跑快点。
因为她的主人,她想,他一定会跟在自己身后。她跑得再快他也不会远离。那个叫星马烈的男孩,笑容衬得上夕光明亮,压低眉梢和翘起唇角都一样意气飞扬。
她记得星马烈某次赛后为她做保养,喃喃着问它会不会痛会不会累(你们人类男孩都这么傻的吗)。强棒音速心说不会,因为她们就是为此而生的呀。但是你们人类呢,拖着腿跑那么远那么快会不会很累?烈身上的汗不会说谎,可是他笑得毫不勉强。
所以强棒音速下次跑、下下次跑、以后的每次奔跑都不再回头。烈一定会跟在她身后,一定会。他们感觉不到疲累,感觉不到酸软,甚至感觉不到雨打风袭,汗水洒落的回响。
他们只是向前冲,向前冲。
强棒音速想,星马烈大概是不会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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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马烈说,好累。
好累好累好累好累。他一连说出好多的累字,然后默不作声趴在沙发上。他的左腿勾起来,手腕搁在眼睛前,一个反刍那些抱怨的姿势。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等夜幕吸饱了夕光,等电视里荧屏偶像开唱,他还是一动不动。
彼时星马烈已经二十六岁了,不吸烟少喝酒,不留胡子,在轨道上稳稳当当地前进。他的确是到了该说累的时候;不如说他到现在才喊几句累已经十分不易了。他们搬了家,搬到一个更大更繁荣更喧哗的城市来。这些强棒音速和跃动冲锋是不知道的,她们睡了一觉,从黑咕隆咚旅行箱里爬出来,从窗边看见的就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小矮树低草根不见了。
强棒音速低着头吸身旁少女的二手烟。星马兄弟昨天忘了帮她们擦灰尘,今天也没有。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烈瘫在沙发里,揉皱了衬衫的青年像一棵倒下的树。她整理自己的裙摆,红发和一些琐碎的零件。她缓慢地移动着手指,从有光的这头划到只有灰的那头。她很久不穿繁琐华丽的裙子了,她在很长的时间里只罩一条纯白的衬裙度日——坐着,躺着,听蓝毛扯淡,吸蓝毛的二手烟。
她曾经有一个主人。她现在仍有一个主人。她在很小、很新的时候被男孩买了下来,和他一起见过了很广很大很明亮的世界。他不像大多数男孩一样丢掉它、拆毁它,他一次次把它修好、保养好,然后一次次把它放到那方高高的、遥远的书架上。
她叫强棒音速,是男孩在病床上想到的名字。男孩似乎永远都不会累,笑容是带着光的。主人们让她们拥有了名字。
主人们让她们看到了终焉。
红发的少女用眼睛远远地盯着青年,手指摩挲着裙摆。她一点点、一点点掐紧了衣褶,沉默的时间从她的唇间逸出了一声叹息。
强棒音速说:“喂,把烟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