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姊，死于大历十八年夏，我出生前。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一个红脸长胡子的大汉，他瞧着我，不知是惋惜还是兴奋。他喃喃道：“做的真是极其像啊，可惜，可惜。”他看到了我疑惑的表情，连忙道：“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随着我接触的多了，我逐渐明白我和其他皮影的区别，其他的皮影总是被艺人——也就是制作我们的人，我们所有皮影的爹爹——不断的去唱戏，去挥舞，以挣得一个个金属的小圆片。他就拿这些小圆片去换一种像水一样的液体，然后总在晚上饮得淋漓大醉。他倒下，浑身都是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到雄鸡唱三声，伏羲驾车驱到中央，他是不会醒的。而这样一晚是其他皮影唯一放松休息的时候。
可是我，从未被他拿出来唱戏。
我长得和别人也不同，我身上的赤黄蓝是石榴一样的红，迎春一样的黄，宝石一样的蓝，头上带着真正的五彩的格桑花做的花环。在别的皮影啧啧羡慕时，我知道了只有姊和我是一样的装束。
爹爹对我也是好到了一种程度，他大多时候是看着我，有时沉默，有时也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一个名字：格桑。
我又知道了：格桑是我姊的名字。怪哉，皮影居然也有名字？
我又很好奇，关于我姊。她是怎么死的？为何会消失的一点渣渣都不剩？为何我爹爹对她那么好，连我也做成她的模样？
我于是去问了那红脸长胡子的关羽大哥，他凑近，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因为格桑不是一个皮影，而是一个人。不，曾经，她是一个人。”
【贰】
我妹妹，生于大历十一年，死于大历十八年。
我的样子是红脸大胡子的关羽，很有幸，我是老爹所做的第一个皮影，从他十岁开始，便陪着他走南闯北。
虽然我残破了，但我知道他很多很多的事情。
包括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恋。
与秦家养女秦格桑的恋。
秦家似乎是个大家族，而我老爹却只是个唱皮影戏的，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可是两个人还是看对眼了，于是义无反顾地走在了一起。谁知天道无常，秦家硬是逼着这位小姐嫁给另一个大家族的少爷作妾，格桑小姐被逼无奈，抹了脖子。到底只是个养女，进不了祖坟，没了利益便也没多少人关心。上层拨下来的棺材钱经各个小姐管家佣人之手后，也只够买个破席子匆匆刨个坑一扔了事。
恐怕真心难过的，只有我这个老爹了。
我记得那天的夜色，沉的连月亮也不见影。老爹抱着刚挖出来的格桑小姐的尸体——讲真尸体已经开始变形腐烂，实在说不上好看，然而老爹抱得死死的，我估计除非把他的手剁下来，才能分开他和格桑。
那几天真是暗无天日，然而再后来他逐渐正常起来，正常到连我也以为他已走出来。然而在大历十一年夏，我看见了新的一个皮影。
那样子，活生生是一位活的格桑。
【叁】
我妻，曾死于大历十一年夏，真正死于大历十八年夏夜。
我今年三十岁，林林总总，她在我身边呆了二十年，陪我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二。
可是，说好的陪我一个人生呢？还有三分之一呢。
可惜，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她都......
第一次遇见她，在孤儿院。那时她才三岁，小小的，脏脏的。但是洗干净脸以后异常的可爱。她总是喜欢粘着我，甜甜唤我：哥哥。我也会拔下一把格桑花，做成花环，套在她的头上。
我给她取名格桑，我告诉她，不许改名，我告诉她，我们一起长大，互相陪对方一个人生。
然而后来她被秦家领养，从此再无音讯。
再后来孤儿院倒闭，我只得去学皮影唱戏谋生。
往后，奇迹一般遇到她，许下终生，她身死，这好像是一场梦。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她说好了陪我一个人生啊!
像是着了魔，我拿起工具，逐渐勾勒了一个皮影的她。
光与影的交织中，火光之下，她回来了。
可在火光之中，她又走了。
若是我再放把火，她会回来吗？
【肆】
我，格桑，死于大历十八年夏夜，火中。
纵观我这一生，过得相当窝囊。死了两回，我却觉得都值。
第一回，抗婚，第二回，救他。
我忘不了他在我死后那宛如失魂般的眸子，放弃了转生的机会留在他身边做个孤魂。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如我一个模样的皮影，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这个皮影。
我也如愿，陪在他身边，以实体的形式。
哈，想起他一开始看见我说话，动作时那惊愕的表情，现在还是想笑。
虽然烈火吞噬着我，我也马上就要逝去。
是的，现在是大历十八年夏夜，他因为之前唱皮影戏唱的好被奖赏，一高兴喝多了酒，醉醺醺之时不慎打翻了油灯，木质房屋起了火，他却在那时睡着了。
很多皮影从我身边略过时都劝我赶紧逃罢，关羽大哥更是苦口婆心劝了我很久，我却是坚定地留了下来。
我拽着他，一点，一点，一点。终于，将他扔了出去，我却再没力气走出去。
烈火焚烧着我，灼烧着我的灵魂。我知道从今往后，我是真真正正再也不见他。不过这一次，死的很值。
意识快要失去了，我想对他说几句话，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
你不要喝太多酒，你胃不好，多喝点粥。
入秋了多加衣服，多喝点水，不要太拼命。
以后找个能干的媳妇，当然，没人比我能干，但你需要照顾。
皮影戏不用唱太多，小心你嗓子。
你膝盖不好，下雨时别冻着。
你腰受过伤，别搬重物。
以及：格桑永远永远最喜欢你。
【伍】
我姊，死于大历十八年夏夜火中，再没有转生的机会。
我挺难受的，因为我突然知道了，自己身上每一笔勾勒的艳丽无匹的颜色，都混着老爹的眼泪。头上每一朵真正的格桑花，里面都是老爹的血。
时间过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老爹到底是正常还是疯癫。他酗酒，每次喝完耍酒疯就开始烧东西。有时，是纸，有时，是家具，有时，甚至是皮影。
我的姊妹和兄弟都离他远远的，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被他烧成灰烬。除了我和关羽大哥还敢离他近一点。
关羽大哥很难过，难过地直摇头。
终于有一天，火没有及时扑灭，火势蔓延到整个房屋。房子燃烧得并不快，皮影们纷纷出逃。我呆站着，旁边是关羽大哥喋喋不休地劝我出逃。
我心里很犹豫。然而在感受到火的灼热时，求生欲还是促使我向外飞奔。
慌乱之中，我头上的花环掉进火里，伴随着老爹，一起。
我看见他仍然站着，保持着一手向前的姿势，好像在等什么人。
大火终将一切焚尽。
【后记】
城里那个唱皮影戏的傻子，死了。
人们议论了一下他唱的皮影是多么好，他做的皮影是多么美，疯疯癫癫的一直烧东西不死才怪，也就过去了。
只有格桑花，仍然开了一路。
我姊，死于大历十八年夏，我出生前。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一个红脸长胡子的大汉，他瞧着我，不知是惋惜还是兴奋。他喃喃道：“做的真是极其像啊，可惜，可惜。”他看到了我疑惑的表情，连忙道：“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随着我接触的多了，我逐渐明白我和其他皮影的区别，其他的皮影总是被艺人——也就是制作我们的人，我们所有皮影的爹爹——不断的去唱戏，去挥舞，以挣得一个个金属的小圆片。他就拿这些小圆片去换一种像水一样的液体，然后总在晚上饮得淋漓大醉。他倒下，浑身都是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到雄鸡唱三声，伏羲驾车驱到中央，他是不会醒的。而这样一晚是其他皮影唯一放松休息的时候。
可是我，从未被他拿出来唱戏。
我长得和别人也不同，我身上的赤黄蓝是石榴一样的红，迎春一样的黄，宝石一样的蓝，头上带着真正的五彩的格桑花做的花环。在别的皮影啧啧羡慕时，我知道了只有姊和我是一样的装束。
爹爹对我也是好到了一种程度，他大多时候是看着我，有时沉默，有时也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一个名字：格桑。
我又知道了：格桑是我姊的名字。怪哉，皮影居然也有名字？
我又很好奇，关于我姊。她是怎么死的？为何会消失的一点渣渣都不剩？为何我爹爹对她那么好，连我也做成她的模样？
我于是去问了那红脸长胡子的关羽大哥，他凑近，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因为格桑不是一个皮影，而是一个人。不，曾经，她是一个人。”
【贰】
我妹妹，生于大历十一年，死于大历十八年。
我的样子是红脸大胡子的关羽，很有幸，我是老爹所做的第一个皮影，从他十岁开始，便陪着他走南闯北。
虽然我残破了，但我知道他很多很多的事情。
包括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恋。
与秦家养女秦格桑的恋。
秦家似乎是个大家族，而我老爹却只是个唱皮影戏的，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可是两个人还是看对眼了，于是义无反顾地走在了一起。谁知天道无常，秦家硬是逼着这位小姐嫁给另一个大家族的少爷作妾，格桑小姐被逼无奈，抹了脖子。到底只是个养女，进不了祖坟，没了利益便也没多少人关心。上层拨下来的棺材钱经各个小姐管家佣人之手后，也只够买个破席子匆匆刨个坑一扔了事。
恐怕真心难过的，只有我这个老爹了。
我记得那天的夜色，沉的连月亮也不见影。老爹抱着刚挖出来的格桑小姐的尸体——讲真尸体已经开始变形腐烂，实在说不上好看，然而老爹抱得死死的，我估计除非把他的手剁下来，才能分开他和格桑。
那几天真是暗无天日，然而再后来他逐渐正常起来，正常到连我也以为他已走出来。然而在大历十一年夏，我看见了新的一个皮影。
那样子，活生生是一位活的格桑。
【叁】
我妻，曾死于大历十一年夏，真正死于大历十八年夏夜。
我今年三十岁，林林总总，她在我身边呆了二十年，陪我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二。
可是，说好的陪我一个人生呢？还有三分之一呢。
可惜，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她都......
第一次遇见她，在孤儿院。那时她才三岁，小小的，脏脏的。但是洗干净脸以后异常的可爱。她总是喜欢粘着我，甜甜唤我：哥哥。我也会拔下一把格桑花，做成花环，套在她的头上。
我给她取名格桑，我告诉她，不许改名，我告诉她，我们一起长大，互相陪对方一个人生。
然而后来她被秦家领养，从此再无音讯。
再后来孤儿院倒闭，我只得去学皮影唱戏谋生。
往后，奇迹一般遇到她，许下终生，她身死，这好像是一场梦。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她说好了陪我一个人生啊!
像是着了魔，我拿起工具，逐渐勾勒了一个皮影的她。
光与影的交织中，火光之下，她回来了。
可在火光之中，她又走了。
若是我再放把火，她会回来吗？
【肆】
我，格桑，死于大历十八年夏夜，火中。
纵观我这一生，过得相当窝囊。死了两回，我却觉得都值。
第一回，抗婚，第二回，救他。
我忘不了他在我死后那宛如失魂般的眸子，放弃了转生的机会留在他身边做个孤魂。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如我一个模样的皮影，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这个皮影。
我也如愿，陪在他身边，以实体的形式。
哈，想起他一开始看见我说话，动作时那惊愕的表情，现在还是想笑。
虽然烈火吞噬着我，我也马上就要逝去。
是的，现在是大历十八年夏夜，他因为之前唱皮影戏唱的好被奖赏，一高兴喝多了酒，醉醺醺之时不慎打翻了油灯，木质房屋起了火，他却在那时睡着了。
很多皮影从我身边略过时都劝我赶紧逃罢，关羽大哥更是苦口婆心劝了我很久，我却是坚定地留了下来。
我拽着他，一点，一点，一点。终于，将他扔了出去，我却再没力气走出去。
烈火焚烧着我，灼烧着我的灵魂。我知道从今往后，我是真真正正再也不见他。不过这一次，死的很值。
意识快要失去了，我想对他说几句话，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
你不要喝太多酒，你胃不好，多喝点粥。
入秋了多加衣服，多喝点水，不要太拼命。
以后找个能干的媳妇，当然，没人比我能干，但你需要照顾。
皮影戏不用唱太多，小心你嗓子。
你膝盖不好，下雨时别冻着。
你腰受过伤，别搬重物。
以及：格桑永远永远最喜欢你。
【伍】
我姊，死于大历十八年夏夜火中，再没有转生的机会。
我挺难受的，因为我突然知道了，自己身上每一笔勾勒的艳丽无匹的颜色，都混着老爹的眼泪。头上每一朵真正的格桑花，里面都是老爹的血。
时间过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老爹到底是正常还是疯癫。他酗酒，每次喝完耍酒疯就开始烧东西。有时，是纸，有时，是家具，有时，甚至是皮影。
我的姊妹和兄弟都离他远远的，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被他烧成灰烬。除了我和关羽大哥还敢离他近一点。
关羽大哥很难过，难过地直摇头。
终于有一天，火没有及时扑灭，火势蔓延到整个房屋。房子燃烧得并不快，皮影们纷纷出逃。我呆站着，旁边是关羽大哥喋喋不休地劝我出逃。
我心里很犹豫。然而在感受到火的灼热时，求生欲还是促使我向外飞奔。
慌乱之中，我头上的花环掉进火里，伴随着老爹，一起。
我看见他仍然站着，保持着一手向前的姿势，好像在等什么人。
大火终将一切焚尽。
【后记】
城里那个唱皮影戏的傻子，死了。
人们议论了一下他唱的皮影是多么好，他做的皮影是多么美，疯疯癫癫的一直烧东西不死才怪，也就过去了。
只有格桑花，仍然开了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