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黑道的魏玉奇是念到初一上学期辍的学。现在几乎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了。在盘锦,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小名叫“二奇”,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称呼他“二哥”或者“奇哥”。
奇哥辍学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师导致的。起因是班里盛行给老师送礼,唯独奇哥家没送。一来家里的确没什么钱,二来奇哥的父亲性情耿直,不爱送礼。有天晚上,有学生不遵守纪律,晚自习说话,老师借机把事赖到奇哥的头上,说,你上课讲话,回去把家长叫过来。奇哥的父亲脾气火爆,如果奇哥在外面被别人揍了,父亲也会认为他在外面惹事,再把他揍一顿。所以那天他回家后,没敢传话。第二天,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去游戏厅玩了一天,晚上再装作从学校回家。直到23天以后,老师亲自找到了奇哥的父亲,说学校有规定,旷课达到23天就得自动退学。
奇哥没能逃掉父亲的那顿揍,被暴打了一顿,却死活不肯再回学校念书了。那是1994年,他16岁,彻底告别校园,开始迈入社会。
家里人不敢让他闲着,怕他学坏,便给他在面包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骑小车在街上卖面包。有一天,他骑着拖面包的三轮车在街上溜达,听见有人喊他:“卖面包的,等一下,我要买你的面包。”奇哥回头瞥了那个人一眼,赶紧像老鼠躲猫一样跑了。那个人很奇怪,跟在后面追。路口一盏红灯亮了,奇哥停了下来,那人生气地问:”卖面包的,你怎么回事,你聋还是怎么的?”然后他抬头看了奇哥一眼,愣了一下,二话没说,掉头走了。
奇哥说,那个人就是当初逼他辍学的老师。奇哥瞥见他以后,心里害怕极了,也觉得没面子透了,只想有多快跑多快。但更令他伤心的,是老师见到他之后的反应,像躲避一个患有瘟疫的人。
没多久,奇哥没有再卖面包了。此后,他辗转做过汽水工人,在基建队盖房子,也给批发部送货,在粮库扛过米袋。等到他19岁,恰巧赶上母亲的天然气公司职工子女分配工作,奇哥得到了第一份正式的工作。但几天之后,他和经理发生了点口角,吵了一架,经理给他办了停薪留职。他又死活不肯再回去了。
从那时开始,奇哥彻底告别了以往的生活,迈入了一个混乱的,野蛮的,却使他感到如鱼得水的黑道世界。
二
2014年,导演卓楷罗打算拍一部关于盘锦黑社会的纪录片《混混》。起初,他把镜头对准他的姐夫——一个没落的黑社会大哥。经姐夫介绍,卓楷罗认识了奇哥。后来,奇哥成了纪录片的主角。
卓楷罗的姐夫叫杨懿,和奇哥是发小。从天然气厂离职以后,奇哥经常和杨懿混在一起。那时候,杨懿已经跟了大哥,算是出道了。不多久,奇哥也同杨懿一样,拜了大哥,他搬离了家,和一帮兄弟猫在宾馆里,以便大哥的差遣。
杨懿和奇哥属于平辈,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好比《古惑仔》里面的陈浩南和山鸡。他们把打架称为“打仗”,这个说法更为贴切,因为一场仗,往往不是一个人的事,哥们帮哥们,导致涉事人数多,更重要的是,几乎没有人赤手空拳。他们的怀里或者袖子里常年揣着一把刀,像士兵常年端一杆枪。奇哥喜欢揣日本战刀,坚固耐砍,一般的菜刀太轻,“容易抡没了”。
有一次,奇哥酒喝多了,在路边撒尿。一个混混带个女人从旁边经过,女人跟混混说:“这**在那撒尿。”话被奇哥听见了,“***骂谁呢?”他准备跟混混打仗。杨懿从屋里搬了一条板凳当武器,两个人一起追那个混混,但没追上,让那人跑了。过了一会儿,那个混混带人杀了回来。奇哥看见马路对面每个人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心想不妙,晚上出来没带刀。杨懿也没带。他再看杨懿,已经不见了,跑了。他想那我也跑吧。奇哥喜欢拿这件事挤兑杨懿:“杨懿,你跑得比谁都快。”另一件喜欢挤兑的事,是杨懿的身高,奇哥对卓楷罗说:“你姐夫身高,一米六二五。”像句顺口溜。
十几年前,小个子的杨懿混成了大哥,属于盘锦黑社会中的第二梯队,是个人物。举个例子,他在舞厅里面跳舞,跳出汗,是有人给他擦汗的。如果给他擦汗的是不够辈分的小弟,他会一脚把人踹开:“滚,你不够资格给我擦汗。”杨懿二十多岁,已经开上了跑车,商场、饭店,迪厅,去哪儿都不用花钱。有时他带卓楷罗出去吃饭,出入盘锦最好的酒店——老板都是“懿哥”的朋友。
那也是奇哥最风光的年代。街头巷尾,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狠角色。他几乎每天打一仗,有时像赶场,一天打好几仗,以动刀子的群架居多。偶尔有“单掐”的,“那是考验一个男人真正实力的时刻”。一般动手前,他会向对方吼两嗓子,用气势将对方震慑,再出一记狠拳把对方压住。打仗的事,他几乎没输过。
和杨懿一样,奇哥随便去哪儿也不用花钱。大哥给底下七八个兄弟在宾馆租了几个房间,一间房三张床,成为一个类似据点的场所。从白天到黑夜,奇哥守在宾馆里,等大哥的电话,出门打仗。有时是凌晨,有时是下午。如果饿了,他们就去街对面的包子铺吃灌汤包,没有钱,先赊着,一年下来赊了六千多块钱。这样的日子过了接近四年。偶尔,他也回一趟家,把兄弟们的刀藏在房间的床肚底下。后来,父亲整理屋子,掀开床单,发现一叠一叠堆积的砍刀,偷偷把刀挪走了。
奇哥说,那时候的盘锦是“警匪一家”。黑社会在街上打仗,警察接到报案,腾十分钟再去,负责收拾残局,把伤势过重的混混送进医院。如果在街头迎面撞上,实在抹不过,警察便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负责劝架。如果是普通老百姓得罪了黑社会,受了欺负,他们宁可找道上的朋友解决纷争,也不愿报警。社会上的事情,得按社会的规矩办。谁找了警察,是丢份的事。在盘锦,这是一条没有人敢逾越的界线。
那是九十年代后期到二十一世纪初的几年。黑社会系统,象征着金钱、权力和荣誉。混社会的青年们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无人能挡。他们把头昂着,面孔朝向天空。钱不是问题,有大哥养他,女人也不是问题,“妞越多越**”。兄弟、打仗、喝酒和女人,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构成。多年以后,在家赋闲的杨懿突然对妹夫卓楷罗说:“我24岁的时候,突然间就活明白了,人生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