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王默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怕疼。
女孩子都是怕疼的,她也不例外。
除此以外,她还怕黑,怕虫子,怕考试不及格,怕老师……
她如同世界上最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怕着所有人都一样惧怕的东西。
只有一点,她与别人不一样。
她最怕自己在意的人受伤。
她明明那么怕疼,怕黑,怕虫子……可一旦当她想起了自己在意的人,她便像是骤然拥有了全世界的勇气一般。
就像是面对曼多拉时,哪怕她拿着自己法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可只要一想到自己身后站着陈思思,站着舒言,站着建鹏……站着这个世界上所有她想保护的人,她就像是陡然有了力量。
“我会赢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
“因为我有必须要赢的理由。”
17
小姑娘第一次战斗时,被划伤了脸颊,沿着下颚淌了下去。
她抬手按住了脸,鲜血便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小姑娘想喊疼。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又绵又软。
可最终,她还是将那声委屈的,“疼”,慢慢地咽回了喉咙里。
久而久之,受伤变成了小姑娘的家常便饭,疼痛也早已在她的忍耐下变为习惯。
这种时候,即便是她轻轻地嘶了一声,也会让她忐忑不安,就像是无意中犯了什么大错。
颜爵看到过许多次——那个明明最该哭泣、最该被别人道歉的人类小姑娘,她遍体鳞伤的,带着温柔又歉疚的笑容对面前的精灵轻声道:“对不起啊。”小姑娘笑着,眼神柔和的一塌糊涂,“伤口很可怕吧,让你被吓着了呢。”
18
“不疼吗?”
颜爵曾这样问过王默。
19
——不疼吗?
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王默愣了愣。
她想了很久,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疼。”
很疼。
“但是。”小姑娘睁着眼睛看他。
她的瞳仁是很深很深的黑色,那是一种凝重又深邃的颜色,可一旦当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人时,你却又会觉得那双眼睛仿佛在发光。
温柔的光。
就像这个小姑娘一般——
王默微微一笑,“但是,我要保护你们啊。”
而为了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一切,这点痛,并不算什么。
这个在颠沛流离中慢慢长大的小姑娘,终究在狼烟与鲜血的洗礼下成长了起来。
她离过去那个懵懂又无知的小姑娘越来越遥远了。
那是一种比成长更熨帖、更沉默的、安于世俗悲喜的过程。
叫成熟。
20
人类与曼多拉之间终是无法调和,步入了不死不休的纠葛。
战线从王宫开始向四周折散。
小姑娘身上的伤痕越发地多了起来。
21
终究,颜爵加入了这场战争中。
庞尊怒不可遏:“你疯了吗!”
“我大概是疯了吧。”颜爵轻笑。
“你难道不知道灵犀阁的规则是不介入人类与仙境之间的战争吗?”
“我知道啊。”颜爵不以为意道,“但,我今天就是想为了那个小姑娘违反一次。反正,当乖孩子本来就不是我的天性。”
庞尊深吸了口气:“……你知道违反规则的后果是什么吗?”
他按捺住心头的暴躁,口吻冰冷,“你会死。即便侥幸没死成,你也会陷入沉睡。”
颜爵摇头,“是什么都没关系。”
他唇角轻扬,“重要是我乐意。”
他乐意。
他偏就乐意豁出一切去帮王默。
他偏就乐意为那个小姑娘不管不顾。
他偏就……这么固执。
这么固执地喜欢一个人。
喜欢到无**制。
喜欢到无可救药。
喜欢到……为了她而去守护她想要守护的一切。
22
在遇到王默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颜爵都认为世界是为了爱而存在的。
直到曼多拉被封印的那天,他轻轻地靠入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姑娘的怀里,感受着意识慢慢淡去,颜爵才又恍惚记起——世界是同样为了失去而存在的。
他遇见她,爱上她,最后又不得不离去。
王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颜爵?”
她叫着他的名字。
“颜爵!颜爵你没事吧?”
金眸少年撑起最后一分力气,握住了小姑娘手里浮起的那朵桃花。
“等我。”
23
“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
颜爵还依稀记得老师对他说这句话时含着细碎笑意的眉眼。
那个时候,老师看着不解又困惑的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颜色。
“没关系。你现在不懂,没关系。”
老师是这么说的。
“但是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让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
“会有一个人?”
他固执地想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那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老师微微一笑,“不过,当你遇到她时,你就一定会知道。”
23
当你遇到她,你就会知道。
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一个人。
你会为了她奋不顾身。
你会为了她不顾一切。
你会因为她而明白——
原来爱是痛的,和快乐一样。
24
王默向来是听话无比。
颜爵说,让她等他。
她便一直等着他。
她一直等着他,从小学毕业,到初中毕业,又到高中毕业,最后是大学毕业。
可是颜爵还没来。
他迟到了——
王默于是将他迟到的天数记了下来。
一天,两天,三天……
她和封银沙结婚那天,颜爵还是没有来。
他也许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已经不再年轻的小姑娘这么想着。
毕竟灵犀阁的司仪也是很忙的。
于是她继续耐心地等下去。
她一直等着,不敢老去,可时光终究冷落了她。
小姑娘开始变老,变的白发苍苍。
她身边的人开始慢慢离开。
先是封银沙,而后又是曾经的友人。
一个一个地,全部都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她——
然而,那个少年却始终没有来找她。
他没有来,掌心里的桃花也不曾浮现过。
老迈龙钟的女人被自己的孙女推到了暖融融的阳光底下。
她在和煦的光芒下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不是,他把自己忘记了?
他明明说,只要他想她,她掌心里的桃花就会浮上来,可是为什么,自从她离开仙境,这朵桃花就一直没有出现过?
王默有些茫然。
可她仍是继续等着。
她一直等着,等到连自己儿子也去世了。
25
“他怎么还不来呀。”
“谁?”正陪在她身边的孙女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奶奶,你说谁还没来?”
王默对她笑了笑。
她老了,光是提起唇角的弧度便已经花去了她大半的力气,于是她接下来的声音轻轻的。
“我要等的人啊。”
老人靠在摇椅上,目光温柔又毫无焦距地凝视着前方。
“他说让我等他,我等啊等,等到现在,等得这么累,却还是等不到他。”
“‘他’是奶奶曾经的朋友吗?”孙女问她。
老人的笑容带着几分透明的狡黠:“他是我掌心的桃花啊。”
“掌心的桃花?”孙女不解。
“这是个秘密啊。”她这么说着,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26
那是她的秘密啊。
那片叶罗丽的仙境,那个名为颜爵的金眸少年——
这些都是她的梦啊。
无论是那朵在她掌心里的桃花也好,还是他轻抚着她脸颊的温度也罢。
她慷慨了一辈子,独独这段回忆、这个少年、这朵桃花、这一手掌的温度,她想要留给自己。
只留给自己。
27
王默这么想着,不由得笑了笑。
她半闭着眼睛,大半的意识都进入了沉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一袭白衣,一柄折扇——以及,他低下身,抚上她脸颊时那熟悉的温度。
王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了手掌,看到了掌心那一抹熟悉的桃花,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面前仍是俊朗翩翩的少年握住了她的手。
他抚摸着她掌心里的桃花,低低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28
她等了那么久,那么长,那么寂寞的一生,最后终于等到了他跨越时间的洪流前来,像以前一样,握起她的手,抚摸着她掌心里的桃花,轻轻地念一遍她的名字。
“王默”。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念出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宛如最终解脱她的咒语,让她面带笑意地沉沉睡去,并且再也不复醒来。
颜爵看着怀里白发婆娑、沉沉睡去的女人,神情安静到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地,他又一次想到了老师的那句话。
“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
其实,这句话并不尽然。
从心爱之人口中叫出的名字,才是这个世上最短的咒。
这是个有着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一切力量的咒。
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失去了自己心爱之人。
于是,从今往后,他将无所畏惧。
再无软肋。
再无弱点。
29
粗粗地将记忆收了回来,颜爵用手掌拢起手中的折扇。
王默——
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他穷其半生去等待,又穷尽剩下的半生去遗忘。
本以为在看到那个已经不复年轻的小姑娘永远地长眠于自己怀里时,他便可以将这段记忆蒙上灰布,抛入角落,不去回忆,不去触碰,轻而易举地以往的一切全部遗忘。
可是他错了。
他曾以为只要这样,自己就再无软肋。
可是他也错了。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自以为了无弱点,却终究还是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溃不成军。
30
那个少女的名字是咒。
不可念,不可说,不可碰——不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