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走来了一人,坐在他正前方的位置,那人把外套脱下来挂在一边,露出她白色的衬衣和白色衬衣下露出的一截白色手腕。四一从报纸边缘漏出一丝视线,打量着这名旅客身上挂着的黑曜石的手链与红色耳钉,一不小心瞥见了那人上扬的眉眼与与之相配的轻佻笑容。
黑与蓝的色彩搭配很是显眼,比起她鲜艳的外表,这名陌生人亚裔的面孔更让四一稍稍有些惊讶——毕竟,在这个开往异国他乡的列车上,并不总是能遇见所谓的同胞。
对面感觉到有人的扫视,他便收起了观察的目光,继续阅读手中的实事版。
“小哥你是哪里人?”
对面先是开口问起来,那人用纤长的手指反复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上挑的眉透露出一股子调戏的意味。虽然一眼就知道对方是绝对的男性,四一不知为何感觉对面的那个人的声线独特得像个女人。
四一收起报纸,拇指上还残留着尚未完全干透的油墨,
“我是中国人,请问您是?”
那人从英语切换成汉语,但那副讨嫌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真是好巧,初次见面,我也算半个中国人呢,不过汉语的话还是没有说到得心应手呢。”那人说话的时候右耳上的耳钉反射出的光扎得人一阵阵的刺眼,更像是一颗没有打磨的钻石原石,
“您叫我莲就好,请多关照。”
“请称呼我四一,莲先生。”
“四一先生。”
从包厢里向外看去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单调,大片大片重复出现的墨绿色森林和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一帧一帧地跳过去,比火车撞击铁轨发出的声音还要无聊几倍。四一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下肩胛骨,推开包厢门走出去。
他看见冰冷的森林与湖泊,山脉和草原,无声地伫立在这片广袤大地的远方。他用手贴在窗玻璃上,身体试图贴近这异国的风景。
“四一先生是第一次乘坐到西伯利亚的列车吗?”
轻佻的,绵软的,让人心生厌恶的音色从他身后传出来。
四一转过身,莲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杯咖啡:“我啊,已经在这条西伯利亚铁路上走了好几次了,连美丽的风景都变得无趣起来。”
咖啡浮出滚烫的热气,致使四一接过它时鼻梁上的眼镜片都生成了薄薄的雾气,他向莲低头道谢。他刚刚站立过的地方,窗户上印着的白色痕迹正逐渐褪去,露出一片原野。
“美丽的风景总会让人疲倦,美丽的女人却不会,”莲在窗户上呵了一口气,用手指在上面画出了似是女性妙曼的身形,“我走过无数地方,每一个地方都很美丽,虽然它们的美丽不尽相同。”
“那么,你是为了风景才到处旅行的吗?”
“算是吧……”莲将视线滑向远处的冰原,“我无法停留在固定的地方。”四一看着她的侧脸,微微有些惊异于她细弱的脖颈,还有自脖颈延伸下去的脊柱曲线,无一不显露出这人削瘦的体型。
“你呢,四一桑,你是单纯出来散心吗?”不知道为何后面的称谓改成了奇怪的词.
四一模糊地点下头,跟她一起对着玻璃外面的白桦林发呆。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那个以前还在世的唯一亲人,他也会用那样柔和的面容面向阳光。然后转过头对注视着自己的他一个最暖心的笑容。
“哥哥!你看阳光就是如此温暖。”
太阳从云翳里升起来后,远方积雪的山顶像钻石一般熠熠生辉。阳光还照在车厢里的灰尘上,照在四一的衣领上,照在莲的睫毛上,折射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四一的眼睛藏在被光线折射着的镜片后,看不见情绪。即使阳光已经毫无保留,但他现在一点感觉不到温暖。
“看!是湖!”
车厢里的某一位旅客大叫起来,顿时整个车厢都沸腾起来。人们纷纷冲出他们自己的包厢,站在走廊里,站满了每个能够抒发他们惊喜的角落。
莲坐在对面撑着下巴,“四一亲啊,你不去看看吗?”称谓又变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从箱子里摸出一件纯黑的披肩挂在身上,上面的墨黑撞做一片,一片黑团团地让四一微微侧开了眼睛。
“去吧。”
莲拉着他的手,挤进那些端着笔记的人群中。她冰冷而干燥的指骨紧紧抓住四一的,领着他在沸腾的游客中穿行,他一边扶正鼻梁上的眼镜一边被牵引着,来到了列车的西部。
“四一桑,虽然我每次都会来这里,每次来都会看到它,”莲注视着贝加尔湖,“但每次都在想,这可不就是海吗。湖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蓝,这么美丽。”
铁轨离湖水很近,近到莲的眼睛里都跳动着湖水的波纹。她将四一的手放在窗玻璃上,冰冷的触感让男人不仅瑟缩了一秒,“要是没有这些东西阻碍有多好,我们就可以直接摸到那些湖水律动的心跳了。”
“没有的话估计您就要掉下去了。”
“哎呀,四一君你总是这么严肃呢。”微笑的莲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两侧笑得更开心了,
“冷吗?”
您在做什么。
四一将这句话在舌尖上辗转了几回,感觉着那逐渐传出的温度,最终被贝加尔湖的湖水冲下咽喉,一直吞咽到食道的底部。他因为玻璃而变冷的指尖最终在莲温暖柔软的颈部渐渐回温,对面的墨蓝色的人将那双手取下来,“这下就好了。”
四一将手从莲掌心里抽回,“劳您费心了。”
玻璃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彩色的森林衬着纯蓝的天空,湖水拍打在湾岸上,山峰的雪层反射出阵阵华彩的光亮。光斑从窗户投射到地面上,爬伸到白色的包厢墙面上,四一站在光斑波及的地方,微微皱起眉,迎着令人想流泪的光线望着远方。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可不是在于举行的风景。他有重要的事情呐…
列车绕着贝加尔湖足足进行了四个小时,之后,列车停靠在离湖最近的小镇,斯柳江卡。从车厢上望出去,站台上有五六个挽着柳条篮子叫卖的俄罗斯妇女。莲匆匆从他们手里买了几条贝加尔湖熏鱼后,将其中一条递给四一。
“四一君不妨尝尝,这里的鲑鱼皮薄肉嫩,很适合陪着伏特加一起吃呢。”
四一对着车厢里弥漫的熏鱼味道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了莲的好意。莲从行李中又翻出一个酒瓶,“伏特加来源于斯拉夫语【woda】或【voda】,意思是水。对于俄罗斯人来说,伏特加就像他们日常饮用的水吧。”
四一对着酒瓶喝了一口,“这是Cristallnaya吗?”
莲笑的更开心了,“没错,算是我个人喜欢的一种。”
“我更喜欢Russian Standard。”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98年推出的新血伏特加。”莲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拿着酒瓶,“Yuri Dolgoruki也不错呢……”
“啊,火车要开始盘旋登山了,四一君,要是想再看一会儿湖的话要抓紧时间哦。”
四一又喝了一口莲带来的酒,配上熏鱼很有异国风味。莲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啜饮着她手里的酒瓶,没有任何想要吃鱼的意思。
“您不吃吗?”四一将他那条鱼身上最后一丝肉送入口中。
“啊,我更习惯光喝酒。”莲的脸上已经浮现出微醺的酡红,她轻轻眨了眨眼,细长的眼睛里流光溢彩,“酒对于我就像水一样呢。”
所以才会像女人一样那么瘦吗。四一注意到那人的锁骨和肩胛骨之间可怖地陷下去一块,之前由于衬衣的遮挡而被掩盖住的细弱身躯,在莲的动作下,从敞开的领口一览无余。
他们在夜色的篝火中畅谈,四一不知道为何他会这么想信任那个放荡不羁的人,告诉了她很多心底的事,莲只是静心地听着,脸上讨嫌的笑容没有减速半分。
“这么说,令弟也是幸福啊…有你这么个好哥哥~”
“别说笑了,莲先生。他可是一直觉得我是个怪人一样的存在。”
“有吗~?我倒是觉得四一君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呢。”
“喂喂,不要说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莲先生的确很多时候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女人一样…不好意思,并无冒犯之意。”
“……哦?~嘛,虽然我很讨厌别人讨论我是女人这件事,不过不知为何,四一君说出这话,我并不抵触呢…”
四一原本因为伏特加而红晕的眼忽然睁大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