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峭直”的良吏形象建构
范书中第五伦行政风格苛细,但范晔却用“峭直”为他开脱。此说本诸华峤书:
第五伦虽峭直,然常以中兴已来,二主好吏化,俗尚苛刻。政化之本,宜先以宽和。及为三公,值章帝长者多恕,屡有善政,伦上疏褒称盛美,因以劝成德风也⑾。
华峤书将第五伦此次上奏与其个性一并叙述,于是形成了如下顺序:首先交代第五伦之品行,所谓“峭直”;然后揭示第五伦观察到的东汉初政治风气,所谓“中兴已来,二主好吏化,俗尚苛刻”;进而交代第五伦拟定的改革方向,即“化之本,宜先以宽和”;之后再明确第五伦倡议改革时的三公身份;然后交代章帝时政治风格,即“章帝长者多恕,屡有善政”,作为改革的有利环境;最后,引出第五伦上疏的内容,既褒称盛美,又劝成德风。
华峤将东汉初的政治风气,以及改革方向表述为第五伦尚未担任司空时,就已经形成的观点。言下之意,第五伦早就心忧国事,并拟定了改革方向,一旦获得机会,便准备大刀阔斧地促成变革。在华峤那里,无论是东汉初的政治风气,还是后来的改革方向,都是第五伦的主张。之所以如此叙述,为的就是将第五伦与东汉初的苛刻风气撇开,回归到他本性峭直的前提上来。也只有将东汉初的政治风气设定为第五伦观察的结论,才能表明早先第五伦任长安市长和会稽太守时种种颇为严苛的作法,不过是他天性使然,绝非受到光武、明帝统治风格影响所致。
同样的史料,《后汉纪》则是另一种表达顺序。袁宏作:
光武勤治,孝明好吏事,风声相劝,俗颇苛刻。司空第五伦以为政化之本,宜以宽和为先。及上即位,崇宽而多恕,于是伦上疏褒称,因以讽曰……①
袁宏与华峤在材料叙述顺序上稍有差异,却展示出迥然不同的意涵。袁宏将东汉初光武、明帝勤于吏事,导致风俗苛刻的事实,当作纯粹客观的背景加以交代,并没有表明这是第五伦的看法。借用文学创作的说法,采用了所谓“上帝视角”。而后,将改革方向,作为第五伦担任司空以后的观点叙述。既然东汉初政治风气苛刻,是人所共见的事实,那么第五伦此前担任基层官吏时的种种苛责的行为,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东汉初严苛政治风气影响的结果。
很明显,如果选择交代第五伦的峭直性格,必须同时将东汉初政治风气作为第五伦的观察结果叙述出来。只有二者共同存在,才能表明第五伦本性峭直,却非苛吏。如果将东汉初政治风气作为客观事实叙述,也就无需交代第五伦的性格,因为在这种叙述模式中,第五伦的所作所为本就是东汉苛刻风气的代表。不同的史料裁剪顺序,导致不同的理解结果,亦表明不同的政治意涵。删节众家《后汉书》的范晔,对这段材料的处理方式,应该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他对第五伦以及东汉历史的认知。
范晔《后汉书》删去了政治改革的方向,此外史料顺序与华峤书相同:
伦虽峭直,然常疾俗吏苛刻。及为三公,值帝长者,屡有善政,乃上疏褒称盛美,因以劝成风德……②
范晔采用了第五伦性格和东汉初政治风气并叙的模式,同样将东汉初年俗颇苛刻的政治风气,设定为第五伦观察的结果。一笔揭过此前第五伦担任长安市长时苛刻的传闻。说明第五伦为吏虽刚猛,乃出自本性,他本人却不是苛吏。“峭直”成为替第五伦种种苛刻行为开脱的核心词汇。它的出现,使第五伦的性格与行为实现统一。
明乎此,就可以发现范晔有意通过调整史料褒美第五伦的地方还有很多。范书中,建武二十七年(51年)第五伦补淮阳国医工长,随王之国时,“光武召见,甚异之”的表述并不见于现存其他《后汉书》③。《东观汉记》载第五伦赴淮阳国事作“诸王当归国,诏书选三署郎补王家长吏,除伦为淮阳王医工长。时辈除者多,绶尽,但假印,伦请于王,王赐之绶”④,并未提及光武帝。且建武二十七年(51年)第五伦以医工长身份随王之国,为何独得光武召见?若光武久闻其名而召见,则建武二十九年(53年)那次二人的对话内容早就应该出现在这一次了,因为光武发问都是以第五伦为“市掾”时身份,医工长又何能“篣妇公”?疑是范晔故意添加,或将建武二十九年(53年)史料拆分移至此处。
又如范书中记录会稽风俗多淫祀一事,《风俗通义》作:
会稽俗多淫祀,好卜筮,民一以牛祭,巫祝赋敛受谢,民畏其口,惧被祟,不敢据逆,是以财尽于鬼神,产匮于祭祀。或贫家不能以时祀,至竟言不敢食牛肉,或发病且死,先为牛鸣,其畏惧如此⑤。
《后汉纪》与《风俗通义》语句一致,均作“其畏惧如此”,描述会稽吏民敬畏鬼神的情态;范书改作“前后郡将莫敢禁”,用以烘托第五伦敢于任事的形象。
此外,范书记录第五伦任蜀郡太守时,一改当地以家财丰足者补吏的传统。其文句“悉简其丰赡者遣还之,更选孤贫志行之人以处曹任,于是争赇抑绝,文职修理”云云⑥,原出袁宏书,作“乃举贫而有志者”⑦,只有提拔而无去职。亦是范晔突出第五伦形象而作补充修改。
如果将史料划分为前后两段,可以发现,范晔往往在史料的后半段修改字句。史料前半段多是叙述历史事实的部分,而后半段则用作容纳人物反映、评价和事件历史意义,正是可以掺杂作者主观意图的部分。比如范晔将第五伦“清净不烦”和援引经律这两条看似矛盾的史料删去,一方面可以减少史料内部的冲突,使人物行事更直接单一,形象突出;另一方面则弱化了第五伦“夫建功立事在敢断”的刚猛形象,避免人们觉得他同样苛刻。
同样,范晔修改或添加了诸如“亲友故人莫知其处”“光武召见,甚异之”“前后郡将莫敢禁”等新内容。正是在这些部分,第五伦性好黄老、办职俗吏的形象被范晔悄悄隐去,一个声名在外,深得君主赏识且勇于任事的良吏、乃至循吏形象出现了。刘咸炘总结本传道:“此诸人皆明、章时持宽政者,明帝承光武之严,而加苛细,此数人矫之。叙事及论皆此意,甚明贯,范书如此者少。”①刘咸炘对本传的概括非常准确,也说明范晔本传的书写取得了成功。
不过,第五伦擅长在不同的政治环境中作出不同表现。在光武、明帝尚吏治的时代,第五伦表现出政治上的强势,以迎合君主喜好。至章帝尚宽恕时,第五伦又能适时地倡导宽和。一条旁证可以补充第五伦善于迎合君主的性格。《后汉纪》载东平王苍薨,“司空第五伦见上悼怆不已,求依东海王故事,自请护丧事。上〔以〕东海王行天子礼,旧制无三公出者,乃遣大鸿胪持节护丧事”②。第五伦或许真的生性峭直,但是他擅长揣摩上意,遇严主则苛刻,与宽君则温和,亦可以多方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