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撒加从来没对他的公寓有任何不满，在穆住进来避难之前。他不喜欢太大的空间，一个人生活，这种结构刚刚好，功能完备，不用花太多时间打扫卫生。
其实现在也挺好，不大的空间，两个人正大光明挤在一起。加班的时候，转头就能看见穆坐在身后，晚上睡觉，抬起头他就在上方，无时不处的照面。
家具可没这么幸运了，穆早上起身的时候，木床发出嘎吱一声响，撒加的眉头，立刻皱到一起。太吵了，破床居然会叫，以前怎么没有注意？
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刻意坐到床沿，摇了一下，嘎吱嘎吱…穆抱着一盆衣服经过，没太在意，直到晚上整理书桌，无意的一瞥，撒加不知什么时候躺到床上，摇来摇去，经典力学轨迹，嘎吱嘎吱…
“撒加，这床没有问题，木制部件之间有摩擦是正常现象，安心好了。”
穆觉得警司长太客气了，吹毛求疵，怕他住得不舒服，其实没那么娇气。
“不…这幢建筑层板薄，隔音效果不好，稍微运动一下，会吵到左邻右舍。你没来的时候，隔壁住了个健身教练，一到晚上，那噪音，别提多烦了…”
“可是你没有不良嗜好啊，我感觉挺安静的。”
“我是警长嘛，自然得要求高一点，要考虑社会影响…”
说着，他用力咚下去，一百七十几斤的大骨架子，压得小床不堪重负，发出沉闷的叫声。穆心想，你这样大力当然了会吵了，没有毛病都得搞出毛病来。
这是撒加的财产，他一定要折腾，是他的自由，穆无权干涉，决定做一个安静的观众。人类的精力和记忆有限，过些日子，这股子热情下去，他自然会放弃瞎想，恢复正常。有句话叫天不从人愿，撒加不仅没有放弃考验他的床，还把范围扩大到沙发，椅子，书桌，茶几…
嘎吱嘎吱…
椅子不结实，书桌太吵闹，换换换，统统都得换！
这是为什么呢？穆自始自终没有领会，撒加发什么神经，跟桌椅板凳干上。美国人果然思维开放，热衷于独立，讨厌干扰，一点杂音也不能忍受。那么借助此处，多出一个大活人，会不会骚扰到撒加，令他不自在？
怀着这种揣测，穆小心的询问当事人，“上次那事好几天了，风头已经过去，我还是找个地方住吧，搬出去…”
撒加一口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把穆的行李塞进柜子，顺手摸了摸头顶。
“危险有没有过去，以我的消息渠道，会比你先知道。你要做的是安心住下，别胡思乱想，配合警务工作。”
无论在哪里，穆都是尊纪守法好公民，只要撒加抬出警署，没有不服从的事，虽然有时候要求奇怪，不怎么尽人情。后来撒加忙于竞选，将换家具一事暂时放下。再后来计划变动，连房子都想换了，就没再跟几块木头计较。
警司长风格特异，自成一体，有一套完善的处世逻辑。穆看来，雾里看花，像迷宫一样摸不透猜不着。有那么一次，他好像快懂了，离真相只有薄薄的一层东西。而那一层，终究没有捅破，维持着朦胧的状态，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3.
美利坚主张多元化社会，多种肤色，多种信仰，多种文化，包括不同的饮食习惯，对警司长撒加来说，***的扯淡。干这行都知道，某些人群犯罪率特别高，好逸恶劳空谈误国，跟族群，文化，环境都有关系。
公众面前，要表现出最大的宽容，甚至是吹捧，政治正确。实际上，对那些作天作地，不学无术的人群，撒加打心眼里鄙视。第一次见到穆，他的印象很差，又一个异端人士，奇装异服不务正业。大好的青春，不干点对社会有贡献的正经职业，当神棍，做骗子。
后来发生的种种，证明了穆的能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谓存在即合理，即使现代社会，驱魔人也是真实存在，并且被人们所需要的，那是后话。住到一起之后，两人生长环境同，文化差异渐渐体现出来，第一桩就是饮食。
穆吃素，不沾荤腥，撒加是是肉食动物，无肉不欢。他一点也不明白，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意义何在。如果人人这样，那么肉食品滞销，牧场亏损，工厂倒闭。连带生产饲料的，物流运输的，商场零售业，得有多少人失业啊。市场疲软，经济不景气，大大的糟糕，须知两次世界大战，就是经济衰退的产物。
流通流通，有流才有通，穆不懂经济，
换作别人，撒加大概会摆出专家的谱，指着鼻子一通教训，进行科学普及。但那是穆，不是别人，警司长选择性作罢，试着去理解他。安静的夜晚，点开网站，研究素食者的理论和营养搭配，然后默默下单，买了一堆复合维生素。
他的饮食结构不合理，肯定缺乏微量元素，长期下去会生病的，得补。
过去，和穆同住之前，撒加把脏衣物扔进洗衣机，按下自动清洗键，然后快速烘干，难处理的送干洗店。现在不同了，穆会把所有纺织品分门别类，手洗或是机洗，洗干净，拿去房顶晾晒，接受阳光，紫外线消毒。某一天，当他拎着桶回来，在床头看到了大大小小的罐子，维生素，保健品，蛋白粉。
“撒加你在吃这种维生素吗？”他拿起来在手里转了一圈，确定是中国各大药房店员拼命推销的那一类，价格贵上天，专卖中老年，医保变现。而警司长，多半是自掏腰包。
“不，这是给你的，补充营养。我的体检报告，血色素、含铁量、微量元素，指标都很好，你的食谱太单一了，要多加注意。
“其实从食物中获取营养更好，药片的吸收率没有广告上写的那么高，大部分直接排出体外了，在下水道沉积。我一直这么吃，没问题的，在中国的时候会加一些豆制品，五谷杂粮。在你这里是借宿，不会打扰太久，没必要挑剔呀。”
撒加习惯性的皱眉，“这么说，你对均衡膳食，营养搭配，很有心得咯。”
“21世纪啦，警长，健康鸡汤无处不在，打开电视，随便一个频道都是，况且矿物保健品，算不得新鲜事物。中国古代有一群道士，寻求长生不老，发明了炼丹术，炼出来的东西，质地像石头，喏，就是这种固体颗粒。不是不好，这门学问很高深呢，只是身体利用不了。
“炼丹？”撒加听了，似乎不信，还房中术呢。在他眼中，穆是个出土文物，真了解现代医学吗？还是强作镇定，嫌东西贵了，不肯接受？无论哪一种，他都不好意思说破，怕伤了人家自尊。
穆微微一笑，猜到他的心思，“警司长，你是不是以为，我住在电力不通的深山老林，靠煤油灯照明，上山砍柴，下河挑水。我来趟美国啊，先得走几十里山路，然后换驴车，下了驴车又坐火车，到北京才沾上一点城市气息，是吧？”
撒加摊摊手，言下之意，难道不是？
穆冲他翻了个白眼，警司长对中国的认识，显然停留在60年代，那会他本人尚未出生。这些毒奶，一看就是媒体喂的，穆到三叉市，不长的时间里，听过不少类似言论。超市老板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回上海种田，误解之深，好难回答。
“好吧，我不得不说一句西方媒体的坏话，他们报道不实。我虽然没机会上学，跟同事，在网上了学了不少。网络信息量很大，想知道什么，查一查就有。其实我在中国有过一部手机，有公务，也有朋友圈子。抓鬼驱邪的工作，与电磁有关，带在身上干扰很大，而且容易坏，后来就不带了。”
“是吗？我没听说过这个，不过那天晚上，我的录音笔和手机，的确失灵了。”
那晚撞邪的经历，对撒加来说，实在难以忘却。随时想起来，都觉得渗心，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收紧，吓死个人。若非如此，他断不会与穆为伍，对“伪科学”的容忍度空前高。
“可不是吗？现代文明不能包治百病，中国的应用科学，很值得借鉴。我挺长时间没接触电子设备，加上这边制式不同，所以用不习惯，软件也没见过啊。”
穆指的是撒加塞给他那部，崭新的，刚启用没多久。
“好吧，你说的有一些道理。但我必须告诉你，一切事物，还是要以科学作为依据。现在没有被证实，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唯心主义那一套迟早要被揭穿，是行不通的。”
“你们不是信基督吗？”穆不解。
撒加肯定的答道，“别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我不信。”
几瓶维生素而已，穆心想，犯不着跟他较真。警司长咬起筋来不依不挠，既有爆发力又具持久性，果然是办案小能手。
“好啦，不说这个，我原来住的地方有一台豆浆机，还有做馍的蒸笼。下次你去中国玩，去我那作客，尝尝手工制作的五谷丰登，微量元素很丰富，口感也好。”
撒加随口答应，心不在焉，不知琢磨什么，他向来如此，穆没怎么在意。事实上，撒加对穆的好奇，不比穆对他的少。他实在搞不懂，什么样的体制，塑造了这个人的三观。翻《资本论》没翻出结果，和其他神棍比，又不是那么回事，太奇怪了。
他教穆英文，给他调试手机，下载应用app，从没想过这人以前也有社交圈子。后来用得熟练了，里里外外，都是两人的照片和相互转发的信息。有天不经意的，撒加打开穆的手机找东西，翻了一圈，社交圈子除了警司长以外，空空如也。
他其实没有什么朋友，编的吧。不过也能理解，人类是群居动物，谁也不愿与孤独为伴，至少不会承认这一点。这样挺好，撒加想，奇奇怪怪的人，宁可少结交，对他有好处。
那些瓶瓶罐罐，第二天统统消失，撒加叫德里密，带回去给他老娘吃了。几天之后，家里多了一台豆浆机，和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厨具。一切圆满，尽在不言中，整个事件，撒加只对穆说的“在此暂住”，这一句有意见。

敢问其一在哪

4.
穆是个勤快的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哪里有脏乱他一定要彻底打扫方才罢休。撒加独居，工作繁忙，公寓表面光鲜，实则污糟。柜子里、床底下、角落中，堆积着大量垃圾，那些来不及整理、换季或者无用的东西。
自从穆住进他家，上述情况有了改观。穆把家具一件一件搬开，擦除陈年老垢，又把撒加不会洗的床单被套拆了，抱到屋顶上晾晒。警司长回到家里，窗明几净，衣柜里充满芬芳，桌上是热腾腾的饭菜，简直有点不习惯了。
后来天气渐热，有一天中午，警长办案经过楼下，要了份外卖，打算回家和穆一同享用。打开家门，穆正在搬沙发，那天太热，他翻了件警司长不要的旧衫子当工作服。撒加身材高大，穆穿他的上衣长过了腰，索性外裤也脱掉，反正没人看。撒加进门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默默放下快餐盒，过去帮他。
“你在我家就随便一点吧，重活等我回来做，这东西送货的时候两个小伙子才抬上来，你一个人怎么行？其实可以叫清洁公司来做，他们有专业的工具，还顺带除虫。”
穆冲他笑了笑：“没那么严重，我在藏地更重的东西也搬过，有些事别人做不好的，你瞧。”穆指着茶几上一堆纺织品：“我给你缝了沙发套，你晚上在这里睡觉，皮太冰，睡久了会凉着背。”
撒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穆已经在往沙发上装了。他的手艺真好，把破旧无用的被单缝接起来，按照底色做了几个花样，别有一番异域情调，比商店出售的漂亮。挑剔如警司长，自认为品位超群，用最严苛的眼光也没挑出一丝漏洞。
警长非常讨厌别人干预他的私人空间，穆是个例外。被他那么一整，生活舒适度增加，也就不那么在乎隐私了。那件沙发套，里面别具匠心的加了一层绒，是穆高原上带下来的，躺上去既柔软又保暖，还很透气。要说不满，也是有的，完全满意就不是撒加了。
“这衣服旧了，扔掉吧，我给你买新的。”他打量穆的装束，皱起眉头。
“干活当然要穿旧衣服了，又脏又热，你这件宽松，可别浪费。”
既然他喜欢，撒加也不想说什么，只是走过去拉上了窗帘。穆看了看自己，手臂和腿露在外面，但他是个男人呀，大热天的，又没走上街，算不上污染视线吧。
“没事！”撒加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风有点大，你知道，楼层高了就是这样，饭都吹凉了。”
晚上穆睡得很早，白天劳累，加上他心思单纯，生物钟自然。撒加就不行了，都市夜生活过得太多，警署还有没完成的工作带回去加班。警司长瞧穆睡得香，怕打扰他，翻出压箱底的烟，去楼道上点了一支。
他会抽烟，但不怎么喜欢，家里留的几支是黑道生活的赠遗。混社会当大哥的那些年，无论喜不喜欢，他总要夹一支在手上装老道，久而久之，撒加所在之处总要备一盒才能安心。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烟草，烟草燃烧代表烦恼，直到穆这个人出现，令他心乱。
穆缝的布套很是贴心，像他的性情，温和谦逊。如果用一种植物比喻，大概是藤花吧，纷纷扬扬，映着日光，啜着淡淡的幽香，三月春风拂面。他穿自己的衣服也挺有趣的，撒加承认，这是一种恶趣味，不好意思说出来。
从那天起，警司长几乎每天中午回家，百忙中也要抽空赶回去，和穆共进午餐。至于原因，他也说不不上来。也许是春风，也许是阳光，人生苦短，也许只是想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