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门
彦笙是府上的老人儿了。
他说,等府上落了锁,你就从东南角的偏门出去,顺着南街一路走到头,见到一个黑漆的木门,就把东西放在门口,千万别乱看,也别搭话。
府上前月新来了个戏班,听说只为皇家贵族唱戏,自是不能亏待,一应用度,皆由府里差人送去。十五那天,彦笙刚去送了一次,没过几日便病了,到了月底愈加严重,只好拜托青容替他。
彦笙眼底的乌青,怕已是许多天未曾睡好。
彦笙仔细瞧了窗外门外都没人后,将青容拉到了房中的角落,低声道:“我见你是乡党才肯信你,只拜托你帮我这一回。顺当地把东西送到,等我回来,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彦笙哥......”青容听他如此语气,不由得心生害怕。
彦笙瞧得出来,为了让青容放松些,便改了口气说道:“不过是每月送两次东西去,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班主不喜欢有人靠近,我见你是新人,所以刚才严厉些。这些东西我就放在这儿了,夜里凉,出门记得加件衣服。”
入夜,府里刚上了灯,青容便带着包裹早早地等在偏门。
这里他从未来过。角门上的漆,裂的裂,破的破,门环的铜锈轻轻一碰便会脱离,门槛处的杂草怎么说也有半人高,看起来也是许多年未曾打理过。青容随手拔了根草,抬眼望着天,银白的繁星,灿黄的圆月,青容没太在意,却觉得有些异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夜空,又好似,在儿时,或是在梦里,真的见过。一时间,他倒还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不觉已到了时间,青容推开门,瘦小的身影融入夜色中,身后回荡着落锁的金属碰撞声,百折千回地在这南街上追着青容。两边的屋檐遮住大半月光,身旁路过的一家家门户黑得好像能吸入万物,脚下的青砖似是没有尽头。
青容背后有些发凉,脑子里模糊地闪过了一个画面,却是清楚的恐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想快些回去。
走没两步,青容隐约瞧见街角有一点光亮。凑了上去,竟是一盏灯笼。青容不由得心中一喜,自己竟如此大意,夜晚出行不带灯笼,活该刚刚怕得要死。
提起了灯笼,整个街景都变得不同,只是这一点烛光,却映得街道暖黄而柔和,连穿街而过的夜风,也有了温度。青容放慢了步子,细细欣赏着瓦檐上的图样,青砖上因岁月留下的坑洼,粉墙上的斑驳,微风拂过,好似还混合着不知哪条巷中的酒香和不知谁家院中夜开的花香。他儿时就是在这样的长街上,和小伙伴们嬉戏玩闹。
慢慢地,这深深的南街走到了尽头,一扇黑漆的木门映入青容的眼中。他心想,应就是这儿了。俯身,将包裹放在门口的那一瞬间,青容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
青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反应过来,自他靠近了这扇门以来,便听不到一丝声音。
并不是因为入了夜的街道寂静,青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提着灯笼,青容的胆子也大了几分,将耳朵附在门上,等了许久都没有声音,他皱了皱眉,莫非是自己听错了?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又听到了一个声音。青容愣在原地,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水声。
是潮声,是潮涨潮落的声音。他小时候曾在海边住过,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可这里,怎么可能有海?
紧接着,便是低沉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却如同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指引着青容去推开那扇门,进去一探究竟。
青容的手指距离那黑漆的木门只剩一寸,忽然有一只陌生的手扣住了他的肩,猛地将他甩出将近一丈远,紧接着一道银光闪过,锋利的剑刃瞬间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青容还未回过神,怔怔地看着面前手持锋刃的玄衣侍卫模样的人,以及他身后不远处的青衫男子。
“白辛,还不速速将剑收回?”青衫男子微微开口,青容颈间的冰凉之感竟霎时消失于无形。
“这位小兄弟,为何深夜在此徘徊不去?”青衫男子走到青容面前,轻声道:“近日来,常有妇女儿童失踪,夜里不安全,还是少出门为好。”
青容眼神中流转这一丝迷惘,本来他放下东西就应当回去的,却不知为何在此逗留了这么久,刚刚听到的声音,追寻着的召唤,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那感受却如此真实。
在一旁的白辛见青容久久不答话,便在一旁催促道:“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们大人问你话呢!”
“大人?”
“这是大理寺的苏迟苏大人。”苏迟见这孩子被吓得不轻,便也不指望当下能问出些什么。走到门前,俯身将包裹拆开查看了一番,见到里面上好的山羊皮毛,想来受得起这份贡礼,出手又如此阔绰的人家,在建康也不过张府。便道:“白辛,把这小兄弟送回张府。”
正当此时,一阵过堂风吹进了长街,死死掩住的黑漆木门被吹开了一条缝,恰逢苏迟正欲转身赶上他们,余光从门口处一扫而过。
“白辛!”
苏迟甚少这样失措地唤他,并着无力的步子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被白辛一把拦腰扶住。
“大人!您怎么了?”
身后的门“嘭”地一声关上,苏迟的身体不受控地打了个冷战。
第二日清晨,苏迟还没醒,右手死死抓着被子,嘴里还念念有词。白辛送走了郎中,带着药方去药房抓药。掌柜看了看药方,一面转身抓药,一面无意说着这几日类似的药方他已照着抓了好几份,不知是不是巧合,好似近来开始梦魇的人愈来愈多。
苏迟昨晚梦见自己走在水底,周围竖插着粗壮光秃的树枝,水底尽头之处,是璀璨却幽暗的星空。
醒来时分,他发现自己床边的官靴,湿了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