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西湖，残红褪尽，青杏尚小，她和他领着一双儿女，泛舟湖上。抬眼一望，四处葱葱，绿叶成阴子满枝，人矣，树矣？桨搁在舟上，船儿随波飘荡，他揽着儿子，教他念那些口诀，她带笑地看着，恍惚回味着自己也曾有过的春花灿烂的日子。女儿在船边拨弄着湖水，稚嫩的声音轻唱起一支优美的歌：  
　　“江水东流，人间多少愁，世事变幻几时休？昨日繁华随风去，逐波流，又换别样人生……”  
　　歌声轻柔，并没有世事变幻的沧桑，只有无忧无虑的童真。她注视着小女儿，心底有几分迷乱。曾几何时，她也曾用稚嫩的童声，唱着这支以自己的年龄根本理解不了的歌，把里面那浅浅淡淡的忧伤，唱得欢快婉转，不知人间忧愁。  
　　那时候，她住在雕梁画栋的王府，有一个疼爱她的父王，有一大群供她呼来喝去的仆人，有世上最精美的衣食，人人见了她都堆起一脸的笑，毕恭毕敬地叫她作 “郡主”，父王则怜爱地叫她 “敏敏”。她每日在花园戏耍，在书房学那些对她而言并不在话下的功课，所有人都夸她聪明。她学会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学会了机谋权变，文治武功。绮罗香帐，赋予她儿女情怀，祖先的血液，更令她豪情万丈。她知道自己的先祖成吉思汗，草原之上金戈铁马，气吞雄关，她也知道历经百年之后，烽烟四起，国事渐衰，她小小的心眼里，悄悄地酝酿起凌云壮志，盼着有一天，她纵马挥戈，直捣贼巢，再平天下。  
　　十七岁，她受命奔走于江湖，不是她想象中的千军万马，却是无处能及的人心险恶，两者间相同的，是刀光血影中闪现的血腥。她悄然收起了少女的笑靥如花，眼神中多了几抹狡黠。她和她的许多族人不同，她用武，更用智。她知道她面对的是无数散乱于山岗野草的珍珠，于是一手执彩线，能收则收，一手执挫刀，收不起，就碾为齑粉。喜欢她的人，赞她才智过人，憎恨她的人，说她诡计多端，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走进的是一个你不害他，他便害你的世界，她没有理由坐以待毙。她轻而易举地把敌人玩弄于股掌，几乎没有失过手，在外人眼中她胜得春风得意，她对自己也很满意，只是在夜晚独对红烛时，微微地有些怅然，这打打杀杀的世界，使她不敢停歇，不敢如此宁静，她怕那难言的孤独会趁着这个间隙爬上眉梢心头。这奔走厮杀的日子里，缺少她想要的温情，也没有她想要的人，于是，她不许自己安静，更加频繁地游走于刀尖剑刃，费更多心思去创她的英雄伟业，直到有一天，她遇上了他：明教教主张无忌。  
　　她是官，他是贼，她是朝廷，他是叛逆，她理所当然地要剿了他，灭了他。可谁料想，金簪替去了长剑，地牢变作了情关，初次相识的绿柳山庄，如今早已化为灰烬，当时的情形，却可铭记一生。  
　　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他清雅俊朗，英雄年少。她眼中的他，有一些傻，是那种淳朴敦厚的傻，轻轻松松的，他就进了她的圈套，可是，他也真厉害，他举手便能杀了她，但他没杀，手臂轻扬，摘去她一朵珠花，足底，被他手指一戳，如万蚁钻心。她笑了哭，哭了笑，只好放他。他纵身跃去，她足心的感觉却久久不肯消散，顺着她的腿脚柔柔地往上爬，直钻进她的心里去。她莲步一颤，嘴角浮起一个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笑。从来没有人这样 “对付”过她，从来没有人这样接近过她，第一次的肌肤相亲，居然是脚心与手指，她现在想起来都还会失笑。她没有被人这样征服过，可她居然不生气，不动声色，收起手中的刀枪剑戟，给了他想要的东西，放了他想要的人，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那么做对是不对，只知道那时是身不由己。  
　　她饶有兴致地和他玩了一阵猫戏老鼠的游戏，喜欢看他气呼呼又对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对他扬眉巧笑，笑容中又恢复了少女的娇俏可爱。每次玩过，她还是放他、帮他、甚至救他。他并不真傻，桩桩件件，他都记在心里，记住了她的好，也记住了她的 “坏”，而她，却已毅然决然，一步步随他滚落草莽。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不曾矛盾过，但他与她，总是对峙于生死，当彼时，她方知别无选择，如若只能一生一死，情愿生者是他，死者是她。于是舍却了琼楼玉宇，于是抛弃了父兄族人，背叛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反成为民族千古罪人，是不得已，却也是甘心，从此后茅舍疏篱，从此后布裙荆钗，从此后不知自己为阿谁，蒙亦不蒙，汉亦不汉，她爱的人变成了恨她的人，恨她的人变成了她爱的人，甚至，连他也曾恨她，她依然一步步趋向他所在的尘埃。她不怪他，她确曾害他，那时她是绍敏郡主，原没有错，但一旦爱上他，便再不肯下手，这也无错。对敌人，她没有容过情，对爱人，她没有伤害过，她自认对不起家国天下，却对得起自己心中爱恨，是耶非耶，她说不清楚，一颗心，却始终不悔。几番生生死死，几回魂梦相依，几多爱恨情仇，为了他，折损了声名，抛洒了鲜血，屈辱受过，怨气忍过，他终不负她，一声 “敏敏”，唤得她心动神摇，曾经的痛苦伤害，顷刻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