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封后大典空前隆重。
红妆十里从京城的门口一直铺设到皇宫。人人都在议论皇后的嫁衣,说新皇后的凤冠用如何如何名贵的珠宝和琉璃编织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喙衔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从凤冠前方盈盈地垂下来,在阳光下灿烂地闪闪发亮。霞帔是上好的冰蚕丝,金丝彩凤繁复华丽,像云霞一般绚烂地铺设在裙摆上,高贵得不可逼视。
魏帝宴请了文武百官和所有王公贵族,并大赦天下,给京城百姓分发赏赐。一时大街上人人欢呼雀跃,本只属于宫廷的喜庆气息循着绵延的红地毯一路蔓延到整个京城。
在伶萱看来,魏帝像是故意要做大这场婚事一样。
到魏帝宴席上的人都以此感到荣幸和兴奋,每一个人的装束都尽量显得高贵又妥帖。这是一种礼仪,对于皇帝的新婚,最表面也最基本的表示就是穿上一身得体的衣裳。
除了一个人。
宴席已经开始之后,伶萱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宫殿门口。有人发出了惊呼,所有人都纷纷噤了声,满脸震惊地望着这个格格不入的女子。
素雪罗裙,雾紫纱衣,宛若寒梅映上纱窗,烟雨丁香入画。再加头上一支玉兰簪,这是她全部的打扮,甚至找不出一点点其它多余的首饰。她面无表情地穿过大殿,像是看不见周围的人。
虽说清平郡主喜欢清淡素雅,但这样特别的日子,穿这种衣服也未免太素净了。
她毫无迟到的知觉,在坐席上倒了杯清酒,不紧不慢地走上高台。无人阻止她,无人敢阻止她,因为魏帝默许了这一切。
“臣来迟,望陛下见谅。”她优雅地行礼,脸上的微笑除了过于清浅以外找不出任何瑕疵,“恭贺皇后娘娘。”
她抬起头来,与魏帝身边的沈莲青四目相对。一如很久以前她在及笄礼上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就感觉到一种自生平就具有般的排斥和不喜。
沈莲青知道她的身份和魏帝的格外宠爱,脸上波澜不惊,笑容温雅贤淑:“多谢郡主祝酒。”两人微微举杯,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这是她们第一次交手,也是最后一次。
嘉平十八年,镇国将军府嫡长女沈氏入宫为后。
与此同时,西北战事再起,戎族卷土重来。封后大典同日,蒙西将军沈霜白领兵出京,直奔边境。
马蹄扬起烟尘滚滚,京城的大门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后缓慢关上,将这片繁华的世界吞噬在黑暗之中。
次日,钟声响彻宫廷,奏起一曲哀鸣的挽歌。
皇后殁了。
不久后,蒙西传来加急密报,西北战事再度告急,沈霜白向魏帝请求援兵。清平郡主向魏帝请愿,带兵往北,支援蒙西。帝王批准了她的请求,封其为蒙西副将,辅佐沈霜白。
战场的厮杀远比她想的要更加残酷。
山河被践踏,百姓被屠戮,尸横遍野,苍穹染血。她第一次离开她所熟悉的皇宫,站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沈霜白带领的突击队伍被困在一座城里,三天三夜,弹尽粮绝。对方大概是没想到援兵的到来如此之快,一时之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受了很重的箭伤。流箭刺穿了他的胸膛,只差一寸,被刺穿的就将会是他的心脏。伶萱赶来的时候他还很虚弱,但已经勉强能说话,半眯着眼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你没死。”她伏在他身边,疲惫地闭上眼,“太好了。”
说罢没了声息。沈霜白扭头去看,才发现她昏倒在了床边。
她带着军队不眠不休地跑了好几个晚上,连千里马都几乎力竭而倒。他不知道伶萱的体质本来就偏弱,早年宫中的太医告诫过她切记太剧烈的运动,连夜的奔波全靠着她的毅力坚持下来。如今得知他平安,松了一口气,身子也自然而然地垮了。
军医说她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倒下后便迟迟没有醒来。但睡容并不平静,眉头却始终蹙着。
她梦见了冬季的南国。南方不似陈国,那里不会下雪,暖冬的阳光舒适得令人欣喜。可是她在梦里觉得很冷,冷得浑身都在发抖。
伶萱一睡就是两天。第三天醒来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地抬起眼,问守在他身边的沈霜白:“父王,今年的冬天怎么这样冷?”
这是沈霜白第一次听她提起到自己的身世。
“本想着能帮你些忙呢。”清醒之后,伶萱看着守了她两天的沈霜白,自嘲地一笑,“没想到没帮上忙,自己倒病了。我这副身子,怕是很难上战场吧。”
沈霜白的恢复能力快的惊人,这样严重的箭伤,不过一周便能下床行走了。本来是伶萱来援助他,不想最后却反倒变成了他来照顾她,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沈霜白摇摇头:“你带来的援兵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打胜仗,戎族元气大伤,已经退到关外了。”
她忽然说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一起习武,陛下说,以后我们长大了,一个当将军,一个当副将,一起保家卫国。”
他微微一愣。久远到忘记了时间的孩童的承诺,伴随着飘落的玉兰花出现在他眼前。
“沈莲青死了。”
沈霜白猛然抬头。伶萱脸色平静,似乎刚才的话不是她说的。
“我早就说了,她不能当皇后,”她闭上眼,脱力地靠在床头,似乎说这一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会死的。陛下不喜欢她,所以她死了。那晚你是真的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愿意听呢?”
“你骗人!”沈霜白一拳砸在床板上,力气大的惊人,她险些以为床要塌了。“为什么没有消息传给我?陛下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拒绝这门婚事,为什么封后大典这样隆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是个笨人,有些事情只要稍稍一点,很容易就能想得通透。魏帝需要他的忠心,也需要给天下人一个解释,一个隆重的封后大典就是最好的解释。
“我曾说过,如果你当了将军,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你父亲的故事。”伶萱安静地望着他喷火的双眸,“之前没有机会告诉你,现在有了。”
她的手抚上沈霜白紧握的拳,那只手很冰,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怒火封冻。“你知道了吧?我不是陈国人。”
她自小就生活在遥远的南方。那里四季温和,长夏无冬,是和地处北方的陈国完全不同的国度。她最怕冷,身体也因为不适应寒冷而落下病根——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没有习惯北方的冬天。
清平,不仅仅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意思。它是一个国名,一个经由陈国的铁蹄践踏而过便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小国。
她本不该是郡主,而是清平的帝姬。
率领着军队踏平清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霜白的父亲。
可是他死了。
是魏帝亲手杀死的。她亲眼看见了,鲜血溅在她面前,年轻的帝王一扭头,就看到了站在遍地尸体中的她。
很久以前,伶萱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后来她懂了,功臣固然要赏,但若功高震主,对于君王来说,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一切的一切最终联系起来。魏帝让沈霜白住在宫中,不是什么顾念镇国将军的恩情,而是一种变相的控制和监管。更多的,他希望兵权能够稳稳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十多年的朝夕相处,沈霜白视他如生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魏帝才愿意把兵权交给他。
账外风声咆哮,边塞的风裹着沙砾,刮得帐篷哗啦啦作响,帐篷里却安静得可怕。
过了很久沈霜白才开口,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忽然之间老了十岁:“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伶萱笑了。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动作温柔,声音轻如耳语:“你知道吗?我忍了十五年。我每天坐在仇人的身边,看着他和蔼地对我笑,还教我写字、作诗、习武。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都是迷雾,因为我见过他把剑捅进你父亲的胸膛时的样子。”
“霜白,”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诱惑力,说出来的话却危险无比,“我们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