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龙天子能上天，他眼中的雍济寺，一定是一团紫灰色的雾。
抬头看去，飞檐上的薄雪已经被旺盛的香火熏成了负隅顽抗的冰片，在惨白的冬日日光下一闪一闪亮晶晶，佛光普照。
“你若真怜我世人、渡众生烦恼、消一切苦厄，就让秦与月氏，修玉帛以为好，递国书以为盟，无涉无辜女儿。”
“反正不许姐姐去。”
合掌暗自祝祷。跪是不愿跪的，香是由宫人点好，亲自上了三支。香炉太高，垫脚才能够到边沿，只能反手掷进那滚滚的烟雾中去。许是动作太大，香灰先是烫了手，又被呛得双眼一辣，霎时蒙满了泪水，后退两步，咳嗽不止。
无视了身边手忙脚乱的随从，心道这就是佛祖在表示“我听到了吧”。暗道我可记住了，不许食言。

不顾阿珠的阻拦于枯枝残叶上撷了一捧雪，一边走一边揉搓于掌间，渐成一个圆球样。抬眼间正寻可做兔耳朵的物什，却瞧见赢峻小崽子竟踏进了雍济寺的门，将手中的雪球给了阿珠，一时间有些好奇的跟了过去。
才到门口便见里头兵荒马乱的一阵，急上前，呵斥了一旁随侍的人。
转头一看，那小崽子一脸的香灰和泪流，有些想笑，想起来这是自己亲弟弟，忍住了。自袖间掏出一方绣帕给他擦了擦脸，总算是白白净净一张脸了。
：“怎么跑这来了？”

“阿姊，阿姊！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正自咳嗽流泪，又有宫人握了手擦香灰。迷蒙听见有人说话，又有熟悉的宫香并轻柔的丝绸扑上面来，奋力眨眼，看清来人后嗷叽一声，便嚷嚷着扑进怀里。
深吸一口气，也不管眼泪蹭了姐姐满腰。
“我刚刚求了佛祖……”
刚要开言，却不知她知不知道这等事。若不知道，此时说了，徒增烦恼而已。由是话到口头，转了弯才道。
“我前几天读诗，读到‘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心里难过。就求了佛祖，要姐姐平安喜乐，永不受离乡之苦。”
言罢微微一顿，抬脸看她，咧嘴一笑，豁牙与虎牙齐飞，泪眼并笑眼一色。
“若是应允，就让阿姊即刻到面前来。”

被撞了个满怀，可惜不是什么温香软玉，再加之那拦不住的眼泪蹭了个满怀，顿时略有些切齿的想揍这小崽子一顿，却被其后的童言稚语给软的原本要将赢峻推出怀的手转而点了点他的额头。
：“怎么办呀，才给你擦净的脸，可又小花猫一样了。”
将方才的绣帕换了干净的一面，继续糊赢峻一脸，抹去他面上的斑驳泪痕。离乡之苦呢，自己琢磨着这辈子是不可能受的了，前头父皇虽未透露些什么，可看样子也并不打算应允月氏所求。只不过这也不需让身娇体弱的小崽子去操心，但，有弟如此，还是比较欣慰的，瞧着那一口豁牙杏眼含笑。
：“佛祖应了你的愿，你可是要还愿的，想好怎么还了么？”

抽抽鼻子，闭了眼睛乖乖任她来擦。嗯，看来是不知道了，唉，若是听说月氏求她，还不一定如何伤心。嗯……不对，也许已经在为这事烦心了，只是不愿意告诉我而已……
渐渐眼神都变了：啊，我姐姐尊好！尊爱我！越看越好！
嘟着嘴巴，狡黠地眨眨眼。
“不行，应不应允，得等到……”
空出一只手，掰掰手指。
“得等到开春才知道！现在我要是还了，佛祖食言的话，我可就当了冤大头了。”
说罢又依进怀里，神秘兮兮。
“阿姊，我最近都不常见你了，你是不是很忙。”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佛祖勿怪。”
双手合十，顺手按着怀里的小崽子一起拜了拜佛祖。元月底，月氏使团约摸便可抵达咸阳，到时自然什么都尘埃落定了。也罢，不想这个了。
：“阿姊不忙呀，只不过前几日被母妃念叨了，让嬷嬷这几日好好管着我，便不怎么出来了。”
低头看了看阿峻，一张小脸，天真可爱。
：“倒是你，也不晓得来长定宫看看阿姊。”
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也实在是有些累，便抱着怀里的峻峻起了身，唔。
：“阿峻，你再长些，阿姊可就抱不动你啦。”

梗着脖子，不情不愿拜了三拜那金身大佛。大佛高坐莲座，慈眉善目，无动于衷。
听闻要嬷嬷好生管她，心中又泛起嘀咕，此时大约她身上有一片红布，也要疑为嫁衣。脱口而出。
“娘亲为什么要嬷嬷管你？”
言罢骤然收声，垂下眼皮，拿别的话岔开来。
“我也想看阿姊，但是这几天太冷了，他们都不让我多走动，怕凉着，怕摔着，好生讨厌！若不是最近弘文馆上学，我连出都出不来。”
揽着她脖子满脸不忿。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这一句，通体舒畅，神清气爽，只觉得出了一口大气。又加一句。
“阿姊抱不动我，我可以抱阿姊……我昨天见到二哥了，长得那样高，我以后要长得比他还高。谁欺负阿姊，我就想要他好看。”

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的，若是细看定能瞧得出几分心虚，自己总不好同阿峻说，阿娘是因为自己冒失失的跑去同父皇言说自己有了心上人，才让嬷嬷拘着自己的，都怪那月氏国，吓得自己全无方寸。幸而阿峻自己寻了别的话头岔开来去。
：“若是你凉着了，摔着了，那喝苦药的可还是你自己哦。”
只含笑看着阿峻，恩，觉着还是小孩子自由自在，自己同阿峻这么大时，每日想的不过是今日穿哪件好看的衣服，三餐后有没有自己爱吃的松子糖。
：“好啊，以后若是有人欺负阿姊，阿姊就把人带来给你，你替阿姊出气。”
说起来，自己似乎也是因为云锋那揍了纨绔子弟才算是同他有了交集，只是自从他随父去了边关，再听闻的便只有从旁人那得些只言片语，低头看了看阿峻，有些期期艾艾的开了口。
：“阿峻，你这几日去弘文馆，有见到峤哥么？”
：“你下次见到他，记得帮阿姊打听个人，不过可不准说是阿姊让你打听的。”

扶着姐姐肩膀，盯住她双眼，只觉得一双大眼睛忽闪得好看，却又一时迷茫一时闪亮，搞不清在想什么。
想起听见过的几个羽林卫哥哥的闲聊：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哎。
“太子哥哥好久没来弘文馆了。阿耶派他管国事，他好忙的。”
啪啪拍了两下肩膀，权做安抚。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凑在耳边悄悄说。
“阿姊要打听谁？我帮你想办法。”

：“咳....”
少女心事男主角的名字，总是让人有些羞于启齿，可是许久没有他的消息却也很让人有些心急。左右瞧了瞧那些眼观鼻鼻观口的宫娥内侍，低了头，在阿峻耳边轻声道。
：“你便问峤哥，他......舅舅跟表哥.....”
面上飞霞，戛然而止的话语，低头同阿峻，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阿峻听懂了没有。

迷茫地歪头，理了理关系，适才想起大哥的舅舅跟表哥是何许人也——舅舅知道，是云将军。表哥……是云小将军。
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我知道他们的，只是云小将军常年不在京中。”
盯住她双眼，一丝不放。
“他们怎么了？姐姐是要问，云小将军几时回来过年？”

目光幽幽的看着怀里的阿峻，似在思考今年年节还未过完，阿峻是怎么得出自己要问人几时回来过年的，四目相对间，觉着——这崽子有点傻。
：“他们没怎么，你帮姐姐问问便是了！”

此时的赢峻并不明白少女怀春的心思，更不知道他的姐姐与将来的妹妹以及往后的妻子未来的女儿都要被这种亘古不灭的折磨磨上许多年，他更不知道面对这样隐秘而暧昧的心思将成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怀着对童年并不知晓的珍重，他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想不透姐姐为何要问，以及问上什么。
“哦。”

瞧着阿峻一幅似懂非懂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居然想着让阿峻这小崽子去打探些什么，揉了揉怀里小崽子的头，抱着他往永仁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