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后七年，本该入土的张良正遥坐白云山中赏景。
半山腰的石亭简单却不简陋，不光有棋，还有一应俱全的茶具。
发丝斑白的两位老人相对无言，峰峦之间只闻泠泠水声和苍桀鸢啸。
“既然当初已经决定，就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反悔，可不是盖兄一贯的作风。”张良先开口道。
盖聂放下茶杯，不语。
越老越坚毅，他近年来的话愈发少。
张良只得再劝：“昔日盖兄封剑归隐，决心不问世事，不该再以此乱心。”
盖聂沉默良久，摇头笑了：“多谢好意。”
张良自哂道：“易位而处，若是我那两个小子有事，子房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是我多话了。”
盖聂歉然道：“哪里。这件事恐有累你声誉，也可能暴露你还在人世的消息。你若拒绝，我另寻它法也无妨。”
“盖兄若真有它法，就不会来找我了。”张良笑道，“何况，渊虹已经铸成。”
张良俯身捧出剑匣，“一收到盖兄的消息就备好了。”
盖聂轻抚剑匣，道：“子房神机妙算，不减当年。”
张良摇摇头，“往事不必再提。此行凶险，望兄珍重。”
盖聂颔首，打开剑匣。
断后重铸的渊虹经徐家两代铸剑大师之手锻造得更加内敛肃杀，不怒自威。
沉寂已久的渊虹重见天日，周身弧光冷冽，名剑大刃无锋。
盖聂握住剑柄，久违的手感引出狂澜般剑气。
他立身长啸，亦如当年剑圣之风。
二
盖聂已经很老了，斑驳的灰发依旧拢得一丝不苟。
他在长安街巷的阳春居吃面，隔桌的三两青年抚剑胡吹。他无意识地听着，往昔峥嵘岁月上心头，渐渐露出笑容。
“臭老头，你笑什么。”青年拍案而已。
盖聂不答，握剑在手。
青年更不犹豫，仗剑而起。
剑尖对剑尖，两厢交锋，渊虹直接将对方的铁剑刺成两片。
青年悚然，弃剑狂退，再抬头那桌，早已无人。
三
不用太多，就早个十年，盖聂想去闯天牢也不会这么吃力。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剑法愈发精炼，其背后却是为了节省体力不得不做此选择的无奈。
盖聂贴墙蔽身于瞭望台下，仰头静听，在守卫交接后的瞬间，飞速闪过。
天牢的警备远低于当年噬牙狱，却让盖聂思量再三。
好在不需硬碰硬时，盖聂尚能游刃有余，几个起纵摸到天牢深处，击晕守卫，凑到最里面的小单间边上轻声唤道：“天明，咳咳。”
已过半百的荆天明比盖聂更显老态，他扑倒铁栅栏上惊叹道：“大叔？”
盖聂轻轻一笑，“好久不见。”
荆天明泪水长流，哽咽道：“天明无能，还要大叔护我。”
盖聂微笑着，隔了牢笼摸摸他的头。
荆天明说：“我无路可逃，只求大叔救我家人。”
“好。”盖聂颔首，这原是他本意。
四
洛阳东郊，茅屋草房里藏着荆天明的小女儿。
盖聂来时，她躲在桌子恐惧而戒备地盯着他。
“荆夫人、小公子还有其他人都已经死了，这里也呆不久了。荆大人的孤女就交给盖先生了。”
“好。”盖聂说。
他俯身撩开桌布，小女孩瑟缩成一团，瞳孔针尖一般盯着他。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盖聂说。
小女孩不做声地盯着他。
忽然外面一声钝响，女孩微微错开目光顺着门缝向外打量。
她双眼蓦然睁大，尖叫一声扑出去。
盖聂紧随其后，只见门外一地鲜血，从荆府护送女孩出来的一名护卫伤口血崩。
“他们……来了……快走！”护卫握紧女孩手臂，挣扎着说。话音刚落，气已断。
女孩扑在尸体上大哭，盖聂拉起她的手臂，目光却盯着远方。
“莫哭，咳，他们已经很近了。”盖聂皱着眉说。
女孩甩开他的手，拽着护卫的衣服嚎哭不止，就是不肯走。
盖聂叹息，这倒也是个情长的孩子。
可惜冰冷的倾轧容不下太多感情，情长的人容易命短。
盖聂当机立断拎起女孩，消失在密林之中。
五
半身濡血，受了伤的盖聂更显得气力不济。
他的动作较以往迟缓很多，以前他只觉得剑道精深，而自己空有一身力气，用不到点子上。
现在他目光急转，处处瞄着对方的破绽，手臂却总不能及时到位，力道总比想象中弱一些。
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衰老、耗不过时光。
“先生！”女孩跪坐在他跟前，双手捧着伤药，泪水长流不止。
盖聂摸摸她的头道：“莫哭。”又笑了笑说，“你可比你爹爱哭多了。”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先生把我交出去吧，他们不一定会杀我。先生从后山走，等伤好了再来找我。”女孩急中生智，用她以前骗哥哥那一套哄着盖聂。
盖聂怎会听不出，他沉下语气说句：“胡闹。”又开始闭目打坐。
他们在这山洞里躲了一天，敌人从山脚开始搜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来，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计上心头，盖聂眉心稍松，既然答应了天明救他的家人，天明的大叔怎么会失言呢？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到最后一刻而已，不然这个情长的孩子不会答允。
六
他们已经在山洞中躲了两天，隐约能听到不远处敌人的声音。
这两天女孩只摘洞口附近的野果充饥，她给盖聂，盖聂不吃。
渴了就喝清晨收集的露水，或者嚼叶子和树枝，渴得厉害了就舔舔石壁上的水汽。
两天后女孩蜷缩在盖聂膝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盖聂打坐结束睁开眼，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竟然还是精神矍铄的模样。
只可惜他深知自己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经不起敲打。
“过来。”盖聂轻轻叫醒女孩。
女孩勉强坐起身，支着脑袋问：“先生，你好了吗？”
盖聂微笑道：“就快好了。你坐直，伸出手，对，和我掌心相对，好，跟我一起念。 ‘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审定有无，与其虚实，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 ”
女孩半闭着眼睛跟读，想了半晌道：“先生，这是《鬼谷子》，爹给我和哥哥讲过。”
“是，《鬼谷子》包含了鬼谷绝学，它既是纵横之术，也是纵横剑术。你要用心记。”盖聂说。
女孩乖巧道：“记住了。”
“好，你现在还是想象周身经络如同山涧小路，或窄或宽，气通的地方能载水载舟，气塞的地方就如同一线天，只能容一人通过。你引导着身体中的气息有急有缓的通行，很好，闭上眼睛，不要停下。”盖聂说着，却猛地睁开眼，一股内息从体内排山倒海而去。
“先……”女孩只觉得自己被汹涌的海水淹没，连话也说不出。她只能引导着越来越多的气息在体内盘走，直到它们能在自己的体内通行。
女孩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人须发皆白，薄唇毫无血色，中年人般的面容却没有一点生机，她惊呼道：“先生！”
盖聂伸手止住她相扶的手，“无妨。敌人已经近在眼前，你必须马上走。”
女孩蹭地站起身，焦急道：“我不会自己走的，也没有体力再走了。”
盖聂亲切地挑挑眉，女孩才发现如今的自己体力充沛，哪里像饿了两天的样子。
突然想到盖聂刚才的举动，她年纪尚小，但也隐隐猜出了缘由，震惊地问：“先生将功力都传给我了？”
盖聂说：“不是全部，剩下的还够我杀几个人拖延下时间。”
女孩噗通一声跪下，伏在盖聂膝盖上痛哭，抽噎道：“我不要功夫，先生收回去吧。我要先生，不要功夫！”
盖聂叹气道：“抱歉，你已经不再能任性了，快些长大吧。”
说完，他已经仗剑而起，走到洞口边纵身跃下。
灰袍凌空而展，渊虹饮血而利。
即使女孩内力是如今盖聂的几倍，也无法使出剑圣万分之一的剑法。
剑客以剑为生，绝不会在手中有剑的情况下放弃。
敌人杀声顿起，女孩捂紧嘴巴哀嚎一声，七手八脚地爬出洞口。
她只觉自己身轻如燕，轻轻几个起落就飞出好远，真如同长出了翅膀。
——“唔呃！”
她听到远处有人忍痛，不知道是不是盖聂。
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她心中神祇般的人倒在乱剑和血泊中再也无法起身。
七
盖聂死了。
剑法和眼泪依旧留在远方。
吕后七年，本该入土的张良正遥坐白云山中赏景。
半山腰的石亭简单却不简陋，不光有棋，还有一应俱全的茶具。
发丝斑白的两位老人相对无言，峰峦之间只闻泠泠水声和苍桀鸢啸。
“既然当初已经决定，就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反悔，可不是盖兄一贯的作风。”张良先开口道。
盖聂放下茶杯，不语。
越老越坚毅，他近年来的话愈发少。
张良只得再劝：“昔日盖兄封剑归隐，决心不问世事，不该再以此乱心。”
盖聂沉默良久，摇头笑了：“多谢好意。”
张良自哂道：“易位而处，若是我那两个小子有事，子房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是我多话了。”
盖聂歉然道：“哪里。这件事恐有累你声誉，也可能暴露你还在人世的消息。你若拒绝，我另寻它法也无妨。”
“盖兄若真有它法，就不会来找我了。”张良笑道，“何况，渊虹已经铸成。”
张良俯身捧出剑匣，“一收到盖兄的消息就备好了。”
盖聂轻抚剑匣，道：“子房神机妙算，不减当年。”
张良摇摇头，“往事不必再提。此行凶险，望兄珍重。”
盖聂颔首，打开剑匣。
断后重铸的渊虹经徐家两代铸剑大师之手锻造得更加内敛肃杀，不怒自威。
沉寂已久的渊虹重见天日，周身弧光冷冽，名剑大刃无锋。
盖聂握住剑柄，久违的手感引出狂澜般剑气。
他立身长啸，亦如当年剑圣之风。
二
盖聂已经很老了，斑驳的灰发依旧拢得一丝不苟。
他在长安街巷的阳春居吃面，隔桌的三两青年抚剑胡吹。他无意识地听着，往昔峥嵘岁月上心头，渐渐露出笑容。
“臭老头，你笑什么。”青年拍案而已。
盖聂不答，握剑在手。
青年更不犹豫，仗剑而起。
剑尖对剑尖，两厢交锋，渊虹直接将对方的铁剑刺成两片。
青年悚然，弃剑狂退，再抬头那桌，早已无人。
三
不用太多，就早个十年，盖聂想去闯天牢也不会这么吃力。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剑法愈发精炼，其背后却是为了节省体力不得不做此选择的无奈。
盖聂贴墙蔽身于瞭望台下，仰头静听，在守卫交接后的瞬间，飞速闪过。
天牢的警备远低于当年噬牙狱，却让盖聂思量再三。
好在不需硬碰硬时，盖聂尚能游刃有余，几个起纵摸到天牢深处，击晕守卫，凑到最里面的小单间边上轻声唤道：“天明，咳咳。”
已过半百的荆天明比盖聂更显老态，他扑倒铁栅栏上惊叹道：“大叔？”
盖聂轻轻一笑，“好久不见。”
荆天明泪水长流，哽咽道：“天明无能，还要大叔护我。”
盖聂微笑着，隔了牢笼摸摸他的头。
荆天明说：“我无路可逃，只求大叔救我家人。”
“好。”盖聂颔首，这原是他本意。
四
洛阳东郊，茅屋草房里藏着荆天明的小女儿。
盖聂来时，她躲在桌子恐惧而戒备地盯着他。
“荆夫人、小公子还有其他人都已经死了，这里也呆不久了。荆大人的孤女就交给盖先生了。”
“好。”盖聂说。
他俯身撩开桌布，小女孩瑟缩成一团，瞳孔针尖一般盯着他。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盖聂说。
小女孩不做声地盯着他。
忽然外面一声钝响，女孩微微错开目光顺着门缝向外打量。
她双眼蓦然睁大，尖叫一声扑出去。
盖聂紧随其后，只见门外一地鲜血，从荆府护送女孩出来的一名护卫伤口血崩。
“他们……来了……快走！”护卫握紧女孩手臂，挣扎着说。话音刚落，气已断。
女孩扑在尸体上大哭，盖聂拉起她的手臂，目光却盯着远方。
“莫哭，咳，他们已经很近了。”盖聂皱着眉说。
女孩甩开他的手，拽着护卫的衣服嚎哭不止，就是不肯走。
盖聂叹息，这倒也是个情长的孩子。
可惜冰冷的倾轧容不下太多感情，情长的人容易命短。
盖聂当机立断拎起女孩，消失在密林之中。
五
半身濡血，受了伤的盖聂更显得气力不济。
他的动作较以往迟缓很多，以前他只觉得剑道精深，而自己空有一身力气，用不到点子上。
现在他目光急转，处处瞄着对方的破绽，手臂却总不能及时到位，力道总比想象中弱一些。
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衰老、耗不过时光。
“先生！”女孩跪坐在他跟前，双手捧着伤药，泪水长流不止。
盖聂摸摸她的头道：“莫哭。”又笑了笑说，“你可比你爹爱哭多了。”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先生把我交出去吧，他们不一定会杀我。先生从后山走，等伤好了再来找我。”女孩急中生智，用她以前骗哥哥那一套哄着盖聂。
盖聂怎会听不出，他沉下语气说句：“胡闹。”又开始闭目打坐。
他们在这山洞里躲了一天，敌人从山脚开始搜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来，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计上心头，盖聂眉心稍松，既然答应了天明救他的家人，天明的大叔怎么会失言呢？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到最后一刻而已，不然这个情长的孩子不会答允。
六
他们已经在山洞中躲了两天，隐约能听到不远处敌人的声音。
这两天女孩只摘洞口附近的野果充饥，她给盖聂，盖聂不吃。
渴了就喝清晨收集的露水，或者嚼叶子和树枝，渴得厉害了就舔舔石壁上的水汽。
两天后女孩蜷缩在盖聂膝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盖聂打坐结束睁开眼，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竟然还是精神矍铄的模样。
只可惜他深知自己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经不起敲打。
“过来。”盖聂轻轻叫醒女孩。
女孩勉强坐起身，支着脑袋问：“先生，你好了吗？”
盖聂微笑道：“就快好了。你坐直，伸出手，对，和我掌心相对，好，跟我一起念。 ‘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审定有无，与其虚实，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 ”
女孩半闭着眼睛跟读，想了半晌道：“先生，这是《鬼谷子》，爹给我和哥哥讲过。”
“是，《鬼谷子》包含了鬼谷绝学，它既是纵横之术，也是纵横剑术。你要用心记。”盖聂说。
女孩乖巧道：“记住了。”
“好，你现在还是想象周身经络如同山涧小路，或窄或宽，气通的地方能载水载舟，气塞的地方就如同一线天，只能容一人通过。你引导着身体中的气息有急有缓的通行，很好，闭上眼睛，不要停下。”盖聂说着，却猛地睁开眼，一股内息从体内排山倒海而去。
“先……”女孩只觉得自己被汹涌的海水淹没，连话也说不出。她只能引导着越来越多的气息在体内盘走，直到它们能在自己的体内通行。
女孩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人须发皆白，薄唇毫无血色，中年人般的面容却没有一点生机，她惊呼道：“先生！”
盖聂伸手止住她相扶的手，“无妨。敌人已经近在眼前，你必须马上走。”
女孩蹭地站起身，焦急道：“我不会自己走的，也没有体力再走了。”
盖聂亲切地挑挑眉，女孩才发现如今的自己体力充沛，哪里像饿了两天的样子。
突然想到盖聂刚才的举动，她年纪尚小，但也隐隐猜出了缘由，震惊地问：“先生将功力都传给我了？”
盖聂说：“不是全部，剩下的还够我杀几个人拖延下时间。”
女孩噗通一声跪下，伏在盖聂膝盖上痛哭，抽噎道：“我不要功夫，先生收回去吧。我要先生，不要功夫！”
盖聂叹气道：“抱歉，你已经不再能任性了，快些长大吧。”
说完，他已经仗剑而起，走到洞口边纵身跃下。
灰袍凌空而展，渊虹饮血而利。
即使女孩内力是如今盖聂的几倍，也无法使出剑圣万分之一的剑法。
剑客以剑为生，绝不会在手中有剑的情况下放弃。
敌人杀声顿起，女孩捂紧嘴巴哀嚎一声，七手八脚地爬出洞口。
她只觉自己身轻如燕，轻轻几个起落就飞出好远，真如同长出了翅膀。
——“唔呃！”
她听到远处有人忍痛，不知道是不是盖聂。
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她心中神祇般的人倒在乱剑和血泊中再也无法起身。
七
盖聂死了。
剑法和眼泪依旧留在远方。
天明怎么还要大叔保护啊
居然是刀
暗香疏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