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下雨了。
细细的如针般的雨，刺在脸上却不痛不痒，只是带来绵绵不绝的凉意。雨滴从发梢淌下，汇聚在颈后，顺着脊椎一路奔流。雨水淌入了背部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电击似的**感袭上心头，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缩，带动起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动。倒还真有点冷，只不过她没有地方可取得温暖。
“正邪，找到你了。”
身体猛然战栗了一下。
这把声音，早已成了她心头上的一根针，拔不掉，烦躁，厌恶，每听一遍就会扎得更深，或终有一天会钻出一个完整的洞。
少名针妙丸立在那里，挺直地立在那里，像是一棵寒风中的松树。她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双眼冷冷地盯着她，仿佛是要剜穿她的心，把她的一切都挖出来。
“哎呀，你来了，公主大人？”
鬼人正邪想仰天大笑。她看着针妙丸的脸，她的表情透出一股子狠劲，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杀了她？她瞧见她手上攥着的辉针剑，雨水正顺着剑尖滴落，砸出一片片泥花。
几个月前她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人总是会变的。曾经山盟海誓的诺言化作破碎成齑粉的梦魇，这位天真的小人族公主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从不存在真心与她并肩同行的人。多少个清晨多少个下午多少个晚上，她们相处一起，畅谈下克上的理想，双手紧握，双眼对视。那是鬼人正邪制造出的梦境，她从未被这个幻梦迷惑，而少名针妙丸才刚刚如梦初醒。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们一起仰望的星空，她们一起眺望的大地，她们一起秉持的信念，都是谎言，都是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别想了，别想了公主大人，她在心中窃笑，我最喜欢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敌意、憎恨，如常人待我一样待我；我最厌恶看到你过去的样子，友谊、信任，如此无知地陷入网中，天真得像个傻子。
鬼人正邪已经开始想象了，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少名针妙丸，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弹幕游戏中她会使用什么样的招数。她甚至可以把针妙丸的符卡一张张背出来，像是背她欺骗她的那一套说辞一般熟练。弹幕的类型和发射的轨迹，她均熟记于心。从第一招到第二招，从第二招到最后一招，她都已经看到了，直到——
猎猎的风，呼呼的雨，连着绝无保留的一击，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
那是直冲到她跟前的少名针妙丸，大力的脚步踏起了深褐色的泥水。
踉跄地后退几步，正邪才免遭摔落在地的局面。顾不上疼痛和流出的血，她摸上自己的脸，震惊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少名针妙丸半屈着膝，拳头悬在半空中。她缓缓地抬起头，雨水在她的脸庞留下清晰的痕迹。辉针剑被扔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已是她所拥有的一把出鞘的利剑。
正邪接收到了她眼中传递的信息。她震颤了，从脚底到头顶，止不住地抖动，支离破碎的笑声溢出了她的嘴角，这燃起了反击的狼烟：
“这才有趣啊……！！”
自逃跑以来，鬼人正邪一直希望把少名针妙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掉。她的存在动摇了她的信念，她竟因她而对天邪鬼的生存方式产生了一丝犹豫和怀疑。这很不妙，百年来她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别人反感就高兴，别人开心就厌恶。她没有真心的朋友，也不需要真心的朋友。她不会真挚地去亲近任何人，她所拥有的只有欺骗与谎言，而她正乐在其中。
但这一切被打破了。
莫名其妙地、毫无缘由地，在逃跑的途中，躲在狭小的山洞里，或是潜入冰冷的湖水里，她总是会想到针妙丸，想到某个明媚的早晨，想到某个热烈的中午，想到某个宁静的夜晚，想到她们那时仍在一起。这不应该是她，鬼人正邪怎么会在意别人？她本只在乎自己。
记忆不是想消除就能消除的东西，越是执着于忘却，它们就越是深刻在脑海里。她很烦躁，躁动不安，常会咬着牙拽自己头发，发根拉扯着头皮，疼痛顺延而下。
抵挡不住，压抑不住。有什么东西，和眼前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小人族的公主虽然已经变大了，却还没创造出天空中的城池，下克上的计划还在安稳地进行。溪水、白石、阳光，这是场景的布置。
“正邪，我突然发现我还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你之前不是说，那个恶鬼一样的巫女也擅长近身搏斗吗？如果我被她一口气靠近，岂不是必然落败？”
针妙丸坐在石头上，一脸苦恼。身为小人族公主的她，几乎没有进行过打斗方面的训练。在山间石缝蹦蹦跳跳还行，但如果是真枪实战，恐怕没多久就会被打的落花流水，宣告败仗。
“听起来确实挺糟糕的，您打算怎么做，公主大人？”
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正邪的吐音有点含糊。她正在踩蚂蚁，蚂蚁在茂盛的杂草里四处逃窜，丰盛大餐——一只死掉的蟑螂——被遗弃在原地。
“嗯……要是有个人能陪我练练就好了。”
“这里哪来的人，您想随便在街上抓一个？”
“谁说没人的，人不就在这里吗。”
针妙丸回头，竖起的食指直指正邪。
“哈？”正邪瞪大的眼睛倒映出针妙丸扬起的嘴角。
“正邪整天窜来窜去，功夫一定很好吧！而且……”她的大脸忽地凑近，眼睛仿佛在发光，“看起来身体很结实，是不是小腿上还有肌肉——”
正邪猛地起身，嫌弃地后跳一步，躲开了针妙丸摸上来的手。她大口叹气，无奈地伸出手来抵在她的脸上，“啊啊，好吧，我陪你练，别动手动脚的。”
在树林中，多了两个穿梭的人影，还多了针妙丸为了增强招式的力量夸张的大吼。
这大吼没什么用，还消耗体力，而且针妙丸拳脚的准头也有待提高。她全无章法，就是朝着一个方法胡乱出击，没打中正邪，倒是害了几片飘落而下的树叶。最后的结果也令人忍俊不禁：针妙丸一脚绊住了石头，砰的一大声，脸朝下地亲吻地面，震起了受惊的飞鸟。
正邪在旁边抱着肚子大笑。
“别笑啦……！”
针妙丸摸着头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正邪。
但没有威信的她所发出的命令自然得不到执行。正邪笑了好一阵，才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调侃地说道：
“您真是太有趣了，说不定比起公主，您更适合当吉祥物……这不过是开玩笑，别鼓起嘴扭过头去了公主大人，来来，我给您看看——”
“干什么啊……”
虽然还在生闷气，但针妙丸还是挪过去回应了正邪。
“别动别动，我可不想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公主混啊。”
正邪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弹掉了沾在衣服上的草根。针妙丸偷偷地往后瞄，看见这个平时态度恶劣的天邪鬼神情正经地给她捡着草叶，心里竟然冒出了个小人。小人拿着羽毛挠她的心，她痒得不行；小人在她的心上点起蜡烛，她觉得暖暖的。
“正邪，你……”
“我不是说别动了吗。”天邪鬼没好气地说道。这句话没有打消针妙丸开口的想法，但她还是没有把想说的东西说出来，原因是正邪伸出手，摸上了她的头顶，轻轻地碰了碰。
“看，沾上了一片叶子。”
那是一片翠绿的叶子，看上去还没长多久，估计是打架时被波及了。
正邪拍拍手，“虽然还是脏，但起码有个样子。我直言吧，您的水平太烂了，不堪入目。如果我不教教您，您对上那位巫女只会毫无还手之力。”
“嘿，想不到正邪你也有温柔的一面嘛，这是在关心我吗？”
针妙丸笑得可开心了。
“您去洗洗脑袋吧。”
正邪指指她的头。
“那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把正邪打得落花流水——！”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恍如隔世。
鬼人正邪至今还记得针妙丸的那句话，她说要把她打得落花流水。就当时来看，那不过是个玩笑话。但若放到现在，那就不是玩笑话，甚至更过：何止是落花流水，针妙丸是确确实实向着致命的部位打的：太阳穴、颈椎、后脑勺。这是她教她的，当初心善的公主还不愿意学，但她还是听了进去，记在心上，施于她身。
这很好，她也不想看到那无邪的笑容，不想看到她洋溢着开心的脸。
一击上勾拳，正对着她的下巴。正邪侧退，险险避过。拳头擦着她的耳朵过去了，她能看清针妙丸的每一根飞扬的头发。
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借着冲劲，给了她一个狠狠的背摔。针妙丸本留意了，但她慢了一步：她脚猛地跺地，却还是一滑。草叶在震动中跳起，泥水大片地溅到身上。污泥、汗液、鲜血、雨水，顺着领口往下蜿蜒。
“公主大人，你还完全不行啊。”她咧开嘴角。
针妙丸翻身站起，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这不是由你决定。”
她们竟默契地停下了，各自调整着呼吸。
雨没有停，反倒越下越大，刷刷的，哗啦啦的，已不是针，而是帘幕。这灰蒙蒙的帘幕模糊了视线，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衣服吸饱了水，比情感更沉重。
不知道是谁先从中场休息中行动起来，或许是针妙丸，或许是正邪，又或许是两人同时。
她们撞在一起，雨水向四周飞去。正邪死死抵住针妙丸的肩膀，而针妙丸的指甲也几乎要抠进她的肉里。就在形势僵持之时，正邪忽地俯身，蓄力、绷紧，左脚往后一踏，右脚紧接而出。针妙丸瞳孔缩小，正欲抬起双手，但两人的距离不过几厘米，她来不及了。
这一脚正中红心：针妙丸的腹部。她闷哼了声，却一动不动。正邪一愣，她原以为能把对方踹出去。这短短的一愣成了针妙丸的好机会，而她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形势逆转，天邪鬼被打出老远。
这时针妙丸才捂住嘴咳了一下，她的脚下踩出了深深的印子，殷红的血从嘴角往下流。
她们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正邪站起来，啧了一声。疼痛袭上身体各处，像是一张网紧紧地裹住了她，还有数不清的细小伤口在渗血。但这时人才有更强烈的活着的感觉。
针妙丸站得不稳，甚至有点摇摇晃晃。她快接近极限，小公主向来没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体力并不出色。但她依旧摆出了架势。
“你知道吗，正邪，我一直以为我们的信念是可以调和的。”
“但你现在也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正邪冷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的话，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们最终会迎来分歧，最终会走向绝交……确实会这样，也应该会这样。”
蒙蒙的雨中，针妙丸的表情是模糊的。她似乎笑了。
“但我还是会去那么想。因为在那天，你帮我整理了衣服。我原本以为你不会那样做。现在也一样，我仍然觉得，你不会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做……我那时还不了解你，但现在了解你了，可我也不想要这样的了解……”
天地回归寂静，只剩雨声。
“那些都是骗你的，公主大人。”
正邪说道。
针妙丸拳头松开，却又握紧了。她的头垂下了。
“是啊，正邪，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天邪鬼啊。”
再次抬起头来时，针妙丸的面孔上仅余下冷漠。
接下来的战斗并不漫长。论体力消耗，针妙丸要远远多于正邪，而两人的伤重程度不相上下。她们的身上都溅上了血，是自己的，也有对方的，但界限模糊，已经分不清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一切，血迹慢慢褪去，却没有那么快消失，还残留着淡淡的红色。
两人的血和雨水一起渗入广袤无垠的大地。
针妙丸已经举不起拳头了，她的反应速度也减慢了。最终她没有躲过正邪的拳脚，被打倒在地。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胳膊没了力气，身体挺了挺，却仍没能离开地面。
她的衣服脏兮兮的，破破烂烂，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不像公主，倒像个混迹山野的野孩子。
她静静地看着正邪走近。
鬼人正邪的步履是蹒跚的，她终于走到了敌手的身边，却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双腿一软，跪在少名针妙丸的身上。混杂着汗和鲜血雨水从她的脸上一滑下，仿佛她在落泪。
“嘿……愚蠢的公主大人，是你输了。”
她的气息尚有些不稳，接近枯涸的体力让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嘲讽的幅度。
少名针妙丸看着她，她凝视正邪，两人的视线毫无障碍地对上了。她的眼睛就像是两颗透亮的宝石，里面有什么你都能看得到，没有遮掩，没有伪装。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是一张面具，是针妙丸最初一直戴着的面具：冷漠无情、故作坚决。现在她戴不起这张面具了。
她抬起了伤痕累累的手臂，不顾正邪惊讶的表情，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几乎看不出是笑容的笑容。
针妙丸好像看见了什么。她透过整个世界，看见了过去，看见了尚未发动异变的日日夜夜，看见她和正邪在一起，相互倚靠取暖。
她的手臂摇摇晃晃，像是坠落的蝴蝶，但最终仍然触到了正邪的衣领。
“你看……正邪，衣服，沾上叶子了。”
一片枯叶，被她拈在指中。
正邪看见，针妙丸在颤抖，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然后她听见了支离破碎、从紧闭的嘴角里溢出的抽噎声，她看见她哭了。
END
细细的如针般的雨，刺在脸上却不痛不痒，只是带来绵绵不绝的凉意。雨滴从发梢淌下，汇聚在颈后，顺着脊椎一路奔流。雨水淌入了背部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电击似的**感袭上心头，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缩，带动起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动。倒还真有点冷，只不过她没有地方可取得温暖。
“正邪，找到你了。”
身体猛然战栗了一下。
这把声音，早已成了她心头上的一根针，拔不掉，烦躁，厌恶，每听一遍就会扎得更深，或终有一天会钻出一个完整的洞。
少名针妙丸立在那里，挺直地立在那里，像是一棵寒风中的松树。她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双眼冷冷地盯着她，仿佛是要剜穿她的心，把她的一切都挖出来。
“哎呀，你来了，公主大人？”
鬼人正邪想仰天大笑。她看着针妙丸的脸，她的表情透出一股子狠劲，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杀了她？她瞧见她手上攥着的辉针剑，雨水正顺着剑尖滴落，砸出一片片泥花。
几个月前她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人总是会变的。曾经山盟海誓的诺言化作破碎成齑粉的梦魇，这位天真的小人族公主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从不存在真心与她并肩同行的人。多少个清晨多少个下午多少个晚上，她们相处一起，畅谈下克上的理想，双手紧握，双眼对视。那是鬼人正邪制造出的梦境，她从未被这个幻梦迷惑，而少名针妙丸才刚刚如梦初醒。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们一起仰望的星空，她们一起眺望的大地，她们一起秉持的信念，都是谎言，都是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别想了，别想了公主大人，她在心中窃笑，我最喜欢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敌意、憎恨，如常人待我一样待我；我最厌恶看到你过去的样子，友谊、信任，如此无知地陷入网中，天真得像个傻子。
鬼人正邪已经开始想象了，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少名针妙丸，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弹幕游戏中她会使用什么样的招数。她甚至可以把针妙丸的符卡一张张背出来，像是背她欺骗她的那一套说辞一般熟练。弹幕的类型和发射的轨迹，她均熟记于心。从第一招到第二招，从第二招到最后一招，她都已经看到了，直到——
猎猎的风，呼呼的雨，连着绝无保留的一击，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
那是直冲到她跟前的少名针妙丸，大力的脚步踏起了深褐色的泥水。
踉跄地后退几步，正邪才免遭摔落在地的局面。顾不上疼痛和流出的血，她摸上自己的脸，震惊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少名针妙丸半屈着膝，拳头悬在半空中。她缓缓地抬起头，雨水在她的脸庞留下清晰的痕迹。辉针剑被扔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已是她所拥有的一把出鞘的利剑。
正邪接收到了她眼中传递的信息。她震颤了，从脚底到头顶，止不住地抖动，支离破碎的笑声溢出了她的嘴角，这燃起了反击的狼烟：
“这才有趣啊……！！”
自逃跑以来，鬼人正邪一直希望把少名针妙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掉。她的存在动摇了她的信念，她竟因她而对天邪鬼的生存方式产生了一丝犹豫和怀疑。这很不妙，百年来她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别人反感就高兴，别人开心就厌恶。她没有真心的朋友，也不需要真心的朋友。她不会真挚地去亲近任何人，她所拥有的只有欺骗与谎言，而她正乐在其中。
但这一切被打破了。
莫名其妙地、毫无缘由地，在逃跑的途中，躲在狭小的山洞里，或是潜入冰冷的湖水里，她总是会想到针妙丸，想到某个明媚的早晨，想到某个热烈的中午，想到某个宁静的夜晚，想到她们那时仍在一起。这不应该是她，鬼人正邪怎么会在意别人？她本只在乎自己。
记忆不是想消除就能消除的东西，越是执着于忘却，它们就越是深刻在脑海里。她很烦躁，躁动不安，常会咬着牙拽自己头发，发根拉扯着头皮，疼痛顺延而下。
抵挡不住，压抑不住。有什么东西，和眼前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小人族的公主虽然已经变大了，却还没创造出天空中的城池，下克上的计划还在安稳地进行。溪水、白石、阳光，这是场景的布置。
“正邪，我突然发现我还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你之前不是说，那个恶鬼一样的巫女也擅长近身搏斗吗？如果我被她一口气靠近，岂不是必然落败？”
针妙丸坐在石头上，一脸苦恼。身为小人族公主的她，几乎没有进行过打斗方面的训练。在山间石缝蹦蹦跳跳还行，但如果是真枪实战，恐怕没多久就会被打的落花流水，宣告败仗。
“听起来确实挺糟糕的，您打算怎么做，公主大人？”
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正邪的吐音有点含糊。她正在踩蚂蚁，蚂蚁在茂盛的杂草里四处逃窜，丰盛大餐——一只死掉的蟑螂——被遗弃在原地。
“嗯……要是有个人能陪我练练就好了。”
“这里哪来的人，您想随便在街上抓一个？”
“谁说没人的，人不就在这里吗。”
针妙丸回头，竖起的食指直指正邪。
“哈？”正邪瞪大的眼睛倒映出针妙丸扬起的嘴角。
“正邪整天窜来窜去，功夫一定很好吧！而且……”她的大脸忽地凑近，眼睛仿佛在发光，“看起来身体很结实，是不是小腿上还有肌肉——”
正邪猛地起身，嫌弃地后跳一步，躲开了针妙丸摸上来的手。她大口叹气，无奈地伸出手来抵在她的脸上，“啊啊，好吧，我陪你练，别动手动脚的。”
在树林中，多了两个穿梭的人影，还多了针妙丸为了增强招式的力量夸张的大吼。
这大吼没什么用，还消耗体力，而且针妙丸拳脚的准头也有待提高。她全无章法，就是朝着一个方法胡乱出击，没打中正邪，倒是害了几片飘落而下的树叶。最后的结果也令人忍俊不禁：针妙丸一脚绊住了石头，砰的一大声，脸朝下地亲吻地面，震起了受惊的飞鸟。
正邪在旁边抱着肚子大笑。
“别笑啦……！”
针妙丸摸着头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正邪。
但没有威信的她所发出的命令自然得不到执行。正邪笑了好一阵，才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调侃地说道：
“您真是太有趣了，说不定比起公主，您更适合当吉祥物……这不过是开玩笑，别鼓起嘴扭过头去了公主大人，来来，我给您看看——”
“干什么啊……”
虽然还在生闷气，但针妙丸还是挪过去回应了正邪。
“别动别动，我可不想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公主混啊。”
正邪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弹掉了沾在衣服上的草根。针妙丸偷偷地往后瞄，看见这个平时态度恶劣的天邪鬼神情正经地给她捡着草叶，心里竟然冒出了个小人。小人拿着羽毛挠她的心，她痒得不行；小人在她的心上点起蜡烛，她觉得暖暖的。
“正邪，你……”
“我不是说别动了吗。”天邪鬼没好气地说道。这句话没有打消针妙丸开口的想法，但她还是没有把想说的东西说出来，原因是正邪伸出手，摸上了她的头顶，轻轻地碰了碰。
“看，沾上了一片叶子。”
那是一片翠绿的叶子，看上去还没长多久，估计是打架时被波及了。
正邪拍拍手，“虽然还是脏，但起码有个样子。我直言吧，您的水平太烂了，不堪入目。如果我不教教您，您对上那位巫女只会毫无还手之力。”
“嘿，想不到正邪你也有温柔的一面嘛，这是在关心我吗？”
针妙丸笑得可开心了。
“您去洗洗脑袋吧。”
正邪指指她的头。
“那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把正邪打得落花流水——！”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恍如隔世。
鬼人正邪至今还记得针妙丸的那句话，她说要把她打得落花流水。就当时来看，那不过是个玩笑话。但若放到现在，那就不是玩笑话，甚至更过：何止是落花流水，针妙丸是确确实实向着致命的部位打的：太阳穴、颈椎、后脑勺。这是她教她的，当初心善的公主还不愿意学，但她还是听了进去，记在心上，施于她身。
这很好，她也不想看到那无邪的笑容，不想看到她洋溢着开心的脸。
一击上勾拳，正对着她的下巴。正邪侧退，险险避过。拳头擦着她的耳朵过去了，她能看清针妙丸的每一根飞扬的头发。
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借着冲劲，给了她一个狠狠的背摔。针妙丸本留意了，但她慢了一步：她脚猛地跺地，却还是一滑。草叶在震动中跳起，泥水大片地溅到身上。污泥、汗液、鲜血、雨水，顺着领口往下蜿蜒。
“公主大人，你还完全不行啊。”她咧开嘴角。
针妙丸翻身站起，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这不是由你决定。”
她们竟默契地停下了，各自调整着呼吸。
雨没有停，反倒越下越大，刷刷的，哗啦啦的，已不是针，而是帘幕。这灰蒙蒙的帘幕模糊了视线，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衣服吸饱了水，比情感更沉重。
不知道是谁先从中场休息中行动起来，或许是针妙丸，或许是正邪，又或许是两人同时。
她们撞在一起，雨水向四周飞去。正邪死死抵住针妙丸的肩膀，而针妙丸的指甲也几乎要抠进她的肉里。就在形势僵持之时，正邪忽地俯身，蓄力、绷紧，左脚往后一踏，右脚紧接而出。针妙丸瞳孔缩小，正欲抬起双手，但两人的距离不过几厘米，她来不及了。
这一脚正中红心：针妙丸的腹部。她闷哼了声，却一动不动。正邪一愣，她原以为能把对方踹出去。这短短的一愣成了针妙丸的好机会，而她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形势逆转，天邪鬼被打出老远。
这时针妙丸才捂住嘴咳了一下，她的脚下踩出了深深的印子，殷红的血从嘴角往下流。
她们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正邪站起来，啧了一声。疼痛袭上身体各处，像是一张网紧紧地裹住了她，还有数不清的细小伤口在渗血。但这时人才有更强烈的活着的感觉。
针妙丸站得不稳，甚至有点摇摇晃晃。她快接近极限，小公主向来没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体力并不出色。但她依旧摆出了架势。
“你知道吗，正邪，我一直以为我们的信念是可以调和的。”
“但你现在也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正邪冷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的话，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们最终会迎来分歧，最终会走向绝交……确实会这样，也应该会这样。”
蒙蒙的雨中，针妙丸的表情是模糊的。她似乎笑了。
“但我还是会去那么想。因为在那天，你帮我整理了衣服。我原本以为你不会那样做。现在也一样，我仍然觉得，你不会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做……我那时还不了解你，但现在了解你了，可我也不想要这样的了解……”
天地回归寂静，只剩雨声。
“那些都是骗你的，公主大人。”
正邪说道。
针妙丸拳头松开，却又握紧了。她的头垂下了。
“是啊，正邪，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天邪鬼啊。”
再次抬起头来时，针妙丸的面孔上仅余下冷漠。
接下来的战斗并不漫长。论体力消耗，针妙丸要远远多于正邪，而两人的伤重程度不相上下。她们的身上都溅上了血，是自己的，也有对方的，但界限模糊，已经分不清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一切，血迹慢慢褪去，却没有那么快消失，还残留着淡淡的红色。
两人的血和雨水一起渗入广袤无垠的大地。
针妙丸已经举不起拳头了，她的反应速度也减慢了。最终她没有躲过正邪的拳脚，被打倒在地。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胳膊没了力气，身体挺了挺，却仍没能离开地面。
她的衣服脏兮兮的，破破烂烂，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不像公主，倒像个混迹山野的野孩子。
她静静地看着正邪走近。
鬼人正邪的步履是蹒跚的，她终于走到了敌手的身边，却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双腿一软，跪在少名针妙丸的身上。混杂着汗和鲜血雨水从她的脸上一滑下，仿佛她在落泪。
“嘿……愚蠢的公主大人，是你输了。”
她的气息尚有些不稳，接近枯涸的体力让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嘲讽的幅度。
少名针妙丸看着她，她凝视正邪，两人的视线毫无障碍地对上了。她的眼睛就像是两颗透亮的宝石，里面有什么你都能看得到，没有遮掩，没有伪装。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是一张面具，是针妙丸最初一直戴着的面具：冷漠无情、故作坚决。现在她戴不起这张面具了。
她抬起了伤痕累累的手臂，不顾正邪惊讶的表情，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几乎看不出是笑容的笑容。
针妙丸好像看见了什么。她透过整个世界，看见了过去，看见了尚未发动异变的日日夜夜，看见她和正邪在一起，相互倚靠取暖。
她的手臂摇摇晃晃，像是坠落的蝴蝶，但最终仍然触到了正邪的衣领。
“你看……正邪，衣服，沾上叶子了。”
一片枯叶，被她拈在指中。
正邪看见，针妙丸在颤抖，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然后她听见了支离破碎、从紧闭的嘴角里溢出的抽噎声，她看见她哭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