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皇帝
[曹春盎再到咸福宫传话已是六月十八,来的时候恰是晚膳前,这回曹春盎并不像前几回一样告诉杨氏“准备打点”一类,反而是脚步急促,礼罢便说]上头的意思是,才人现下就随奴婢走一趟吧!
杨才人
[夏时炎热,晚膳后也无再出去的打算,在稍间里拿水擦拭冲洗过身子,便松挽了头发,一应钗钿珠翠俱无,只耳上穿了两只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珰,身上也不过是家常旧衣裳,曹春盎这般一说,倒把个银珠儿急了,越前一步拉了人,柔声央告“再怎么急,也该教主子拾掇齐整才好”]
[目光落在这二人身上,见曹春盎显见得面有难色,知道这回是当真匆忙,便站起来道]也不必如何收拾,把上回得的小珍珠冠儿寻出来拢上就是,衣裳也不必换了
[便这般匆匆扮上,仍如前回般乘了一顶小轿,轿子落地,银珠儿上前打了轿帘,扶了自己下来]
皇帝
[杨氏的小轿在湖畔落地,靠岸的是一艘看似御用规制的龙船。说是看似,是因着舱盖是木雕琉璃瓦式,舱两边是珠贝镶嵌的垂花扇,涂漆皆用朱红色,只是因为这宝船远比节庆里游湖的龙船小,后头更无两边随护的副船,或者升平署的乐船围绕的浩荡气势,内里也不见八字插屏、宝座宝象这些标准的御用龙船里的布置,所以也只是形似龙船罢了。这日晚风清劲,大异平日的滞热,宝船上下浮动间湖波一圈圈地扩散开去。自己正立岸上,曹春盎将杨氏引到跟前,在她要福下去时轻托一把,含笑道]这个时候让人领你来,用过饭了么?
杨才人
[这样的温柔,无端的教人觉得难过,上回的事情虽是劝了自己又劝,可还是如鲠在喉,便如此时,原想着待人柔和些,却在他触及自己时不自主的退了半步,当下怔了一怔,到底是将礼行全了,连话也是疏离又客气——比之前回相见又疏离客气上了三分]有劳陛下垂问,妾已然用过了
[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袖,袖口垂落下来,将手遮了泰半,微侧过脸去,目光看向宝船,轻着声]陛下是要游湖?这船看着真是美极了
皇帝
[反而一笑,信步向船方向走去]是朕与你要游湖。[前行十数步,已走上船岸之间的横板,船边已有內监伸手要扶。忽然站定了,侧身向她含笑伸手]
杨才人
[身侧的太监已知情识趣躬了腰退过一旁,他的手这般伸过来,在薄暮余晖里显得十分修长好看,鬼使神差地便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两掌一触,他便握了过来,这时候教人掌心的温热一激,始知自己已然紧张得手脚冰冷]
[脚踏上船时,恰有一阵风吹波动,拍得船身轻轻摇晃,因是从未乘过船,不禁有些目眩,阖了眼不敢挪脚]
皇帝
[并未直往船舱里去,细看她神态几息,忽然微笑]朕改主意了。不游湖了,便随处往哪儿坐坐罢
杨才人
[约摸弹指的功夫,目眩之意便略略好些,眼帘颤了颤,慢慢睁开,目光自他肩颈处越过去,恰瞧见湖心回波流金,一双水禽缓缓凫过水面,彼此捉颈理喙,好不亲热,不由看得呆了,听他说要走,竟有些不舍,脱口道]不游湖了?这样好的景色…
[话至一半,蓦地回过神来,忙改了口]自然,万事但从陛下之意,别处…也很好
皇帝
[有一撇笑,举步入船舱,内里已排布了一席矮桌,上有膳菜若干]没有作弄你的意思,游湖也好,就地闲坐也罢,都不打紧。[已提壶斟上半杯酒,拿杯遥遥对舢板上的她一比,自吃了酒]朕想见见你罢了。
杨才人
[有风裹挟了湖上水意掠进衣袖,鼓得衣袖飒飒轻响,一时竟觉得有些冷,抿了抿唇,也慢慢走进去,却未随人坐下,拢袖拿起酒壶替他斟了满杯]陛下为什么想见妾?
[把酒轻轻推到他手边,又替自己也斟了一杯,执杯在人膝旁慢慢蹲跪下,微仰了头向人敬酒]妾有许多的不明白,想请陛下赐教
皇帝
[彼时船尾的浆已拨起水,船缓缓往湖心而行,杯盏在手,并不看向人]那么,你又为何求告要去守陵,为何在咸福宫中长久闭门不出,避见其余宫妃,为何上月往乾清宫前打扮宜人……你不需要什么赐教,[徐饮一口,泛起薄笑]你是在向朕求证。
杨才人
[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周身唯有头上珍珠冠上垂下的珠花,在湖波微荡时轻轻颤动,便这般看着他,直到眼睛酸了,脖颈也僵了,才微垂下脖颈,低声道]是,妾有许多猜测,想知道这些猜测是妄念,还是明辨
[不待他答,又紧着说道]可是就是方才,妾忽地不想问了
[声里隐隐带了笑意]这样便很好,不必太过明白
[朝人举杯,祝道]愿君康健
[说罢抬袖掩面饮下]
皇帝
[面色愉悦舀一匙蟹酿橙]你不是汉阳人么?汉阳虽不似江南,但也是江河纵布,方才看你竟很怕乘船。
杨才人
[饮下酒后慢慢立起身来,因着跪得久了腿脚酸麻,期间不得不扶了一下桌沿,依着侍膳的规矩为人添了一壶酒,又将那道蟹酿橙往人跟前移得近了些]妾极小的时候,父亲中举为官,母亲为着照料父亲起居之便,举家进了京都,故而自妾记事起,便未乘过船
[缓着声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态度比从前倒显自在些]家中倒也有处水塘,只是极窄小,连幼童也能站在里头摸鱼戏水,行不得舟,和这xx湖是万万比不得的
皇帝
哦……[细嚼了口里蟹肉,口吻闲常]你欢喜的话,多游几遍又有什么。[隐隐有笑]不过十一月这湖已冰封,不能游湖作贺。换个法子吧?你喜欢赏灯么
杨才人
[乍听这话,不禁大着胆子往人面上细细端详,隐隐有些担忧]陛下…可是有些醉了?此间是六月呀
[却见他面殊无醺色,眼神亦清明,心里起了一星疑惑,慢慢地有些明白过来,几乎不敢置信]陛下知晓妾的生辰?
[心里满满的欢喜,几乎想像孩童那般搂着他的脖子雀跃欢欣,一时情话也好,不能践诺也好,总归他此时此地的这番心意,是自己珍而重之的]喜欢,妾喜欢游湖,也喜欢赏灯
[眉梢眼角盈满了笑意,目光凝在人面上]妾都喜欢
皇帝
[低笑一声,只说“坐稳罢”,继而进起膳来。船舱外已挂起灯,因此行并未正经吩咐过内务府,因而岸上不曾大肆装点过,放眼望去,湖面上只有一船清光缓行,偶尔有风吹过,吹散了摇曳在水波里的灯光。船自xx殿附近的湖畔往湖心去,彼时经过庆和殿(宫中宴会的地方),八仙台(听戏的地方)等地的附近,知道她久不出门,特牵了人的手往舢板去,一一说与她听。待船驶到御苑东侧附近,又告诉她何处石景精致出奇,花树繁盛,可以一观。待游过一遭,膳也用完,宫人问是否往回驶,自应了,等船渐渐近岸,已是圆月高悬的时分了。宫人停了桨,在舱外揖手道]皇爷,已然到岸了。[答“知道了”,后转头微笑对杨氏]那么,到了。
杨才人
[这一晚便仿佛一个盛满了月夜清辉的梦一般,初初是极羞涩的,只管低眉瞧着与人相勾的手指,连湖畔景色也羞顾,后来便渐渐放开了些,偶尔也会应和一两声,附上一两个听来的掌故]
[船到岸时,仍觉得缱绻眷恋,难将分离二字轻易启齿,最后贪慕的看了人一眼,极轻又极满足地叹了口气,微笑着站起来向人行礼]那么,妾是时候请辞了?陛下早些歇息
皇帝
你说你心里头所思所疑颇多……[支案站起,掸了掸衣摆,继而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往后可以恭问,但不能妄揣诘质,知道了么
杨才人
[心神流连时听见人说话,一时有些茫然,先轻轻“嗯”了一声,便静待下文,冷不防他低头凑过来,发顶仿佛是落了一团灼热,且蔓延开来,将脸颊、耳珠、脖颈,甚至于胳臂手脚皆熨出了红晕,目眩神迷,几乎要站立不稳,掌心软软扶在他胸前,光滑微凉的绸缎勉强教人扯回一丝清明,极小声的答道]妾知道了
[微微喘息一回]妾心中的疑惑,今日已经全然明白了
[语调诚挚又满怀爱慕]妾多谢陛下
皇帝
[轻笑]去吧,让小春子随轿,朕看着你回。[待自己也离去,自有宫人入船舱收整,只见桌上除了丁子香淋脍、白龙臛、海棠酥等几味皇帝向来爱用的菜以外,还有一个阔口大碗,以缠枝纹瓷盖盖着,宫人提盖探看,里面分明是未曾动过一口的阳春面]
杨才人
[曹春盎已是叫了小轿候在岸上,到底在宫人面前羞于吐露心事,盘桓少顷,便退开两步朝人拜了一拜]妾告退
[下船时曹春盎殷勤地过来相扶,与他一笑,搭了他的手慢慢地向轿边走去,一路未回头相望,直至临上轿之前,才蓦地回头,与人四目相对,嫣然莞尔]
[乘轿一径回了咸福宫,厚厚备了一封银钱与曹春盎,好生送走了他后,打算盥洗就寝,这才知道银珠竟自己做主没备下水,现才在炉子上烧着,不禁好一通笑嗔,教她这样一岔,满心的绮念也散了大半,竟得一夜好眠,依稀梦见以月作船,泛舟星河]
[次日醒来用过早膳,便唤人去裁纸配颜料,此后数日但只无事,便在房内潜心作画,将那夜景色悉数描摹在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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