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长，军长？”
……
“……风逍遥！！”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被吓了一跳，总算是回过神来：“啊，老大仔……你说什么？”
铁骕求衣再一次仔细地审视了一边眼前的人——那向来随性潇洒的人，此刻却是面容憔悴。
他顿了顿，重新放轻声音，继续说道：“你该饮酒了。”
两坛酒就在风逍遥的手边，虽然比不上当初的风月无边，但那些可能被动过手脚的风月无边已经全数被扣押检查了，这是铁骕求衣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酒。
风逍遥：“哦。”
他伸手，刀客的手向来是很稳的，此刻却隐隐有些颤抖。铁骕求衣抢先提起酒坛，将酒液倒进茶杯里，推给他。
他举杯，却是喝得心不在焉，有不少酒从嘴角溢出，沿着脖颈，沾湿了领口。
酒下肚只带来了一瞬间的温热，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冷。
铁骕求衣起身：“明天我会再来。”
风逍遥：“你很忙吧，忙就不必再来了。咳，老大仔，抱歉，铁军卫的事，又要劳你操烦了。”
铁骕求衣点头，戴上面具，走了。
风逍遥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杯子。
日前，阎王鬼途在他的酒中下了毒，神智受控之时，他竟伤了苗王。虽然王仁厚，不曾责怪，反而诸般关切，也不减他心中的愧疚，以及不安。
他是堂堂铁军卫之长，他就坐在那个人曾经身处的位置之上，却失了职。
杯中的酒，恍若无味。
他开始想念风月无边的味道——不，他想念的不是风月无边，而是阎王鬼途用来控制他的亡命水。
药神为他清除了大部分毒性，使他不会再受控制，然而亡命水会使人上瘾，对此药神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只能由他自己忍耐。
胸中越发像是被嵌入了冰块，沉重而寒冷，风逍遥将那剩下的小半杯酒往嘴里灌，却觉得难以下咽，即便是咽下去了，也温暖不了胸中的寒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向床榻走去，浑浑噩噩地用被褥裹住了自己，堕入了梦中。
——————
第二天巳时，铁骕求衣来了，风逍遥正背对着他侧卧于床上，呼吸略显混乱，对他的到来竟没有丝毫警觉，这让他讶异又忧心。
他走近了几步，却听见一句如同叹息的梦中呢喃，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月啊……”
铁骕求衣心中忽有些许不快，但他随即便将不快甩出了脑海。
无情葬月飞凕，眼前人那位生死未卜的结义兄弟，以及不堪回首的故乡往事，皆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风逍遥他，是在做噩梦了。
铁骕求衣喊道：“军长！”
没反应。
铁骕求衣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床上之人却突然警觉，一个翻身并指如刀削向他的面门！
铁骕求衣巍然不动，手一抬便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风逍遥出手虽然快，但劲力却明显不足，而且，那只手很凉。
风逍遥额角仍有冷汗，他已清醒了些许，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啊，老大仔，抱歉。”
铁骕求衣盯着对方的眼好一会儿——他没有看错，风逍遥方才睁眼的瞬间，瞳仁中那一闪而过的疯狂之色。
“昨夜，你没有进食了。”
桌上还放着士兵昨晚送来的食物，半点没动。
风逍遥：“啊，我睡去了。”
两人跟昨天一样，坐在桌子的两边。风逍遥心不在焉，甚至有些勉强地吞咽着酒和食物。
而铁骕求衣则端坐在他的对面，虽然一语不发，却大有一种你要是不吃完就一口磐龙刃拍在桌子上的气势。
“咳……老大仔啊，”也许是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些尴尬，风逍遥开口道：“白**了，你的徒弟又去了魔世，不考虑一下再招揽几个高手吗？”
铁骕求衣：“小七不就是吗？”
风逍遥：“是，但他还太嫩，等他能独当一面了，也是你退休之后了吧。”
铁骕求衣：“来路不明的高手难以信任。”
风逍遥一愣：“但是，当初的我，不就是来路不明的高手吗？”
虽然严格来说铁骕求衣并非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但同样的，以铁骕求衣之能要查清一个人的底细，在任何时候都绝非难事。
铁骕求衣正欲说什么，忽有传令兵进入：“军师，王上有请。”
铁骕求衣立即起身，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但他还未出声，风逍遥就抢先开了口。
“老大仔，我的刀，你带走吧。”
不止铁骕求衣，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即使有用酒压制，他心中的杀性仍是已有控制不住的迹象。
铁骕求衣点头，拿起了那双短刀补风：“等你恢复了，再还你。”
蒙面的军师离开后，房间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干坐了几刻，风逍遥竟有些无措了，他不敢再入眠，怕一闭眼，又会再看到那个梦。
丧失神智伤了苗王的时候他看到了，昨夜入睡之后他也看到了，那被血染红的回忆。
可恶的亡命水，可恶的阎王鬼途！
他本不是暴躁之人，可那一丝怒意生出之后，却在发寒的胸中盘桓不去。
他手中一用力，杯子咔擦裂开，碎片割伤了他的皮肤，酒液洒在伤口上，一阵刺痛。

——————
在此多事之秋，现今身为苗疆军师的铁骕求衣本不该在正事之外耗费太多的时间，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不安。
在这一天中，他第二次来到了军长风逍遥的门外。
一看见他，侍立在门外的几名士兵连忙跑上前来：“太好了，军师来了！我们正想去报告！”
铁骕求衣皱眉：“发生了什么？”
“方才我们听见了东西打碎的声音！”
“而且午饭的时间也到了，但是军长不让我们进去。”
铁骕求衣立即道：“守在外面！”
“是！”
他推门而入，空气中竟掺杂着少许血腥，房中之人坐在角落里，肩膀颤抖，抱着脑袋的双手皆是滴着血。
铁骕求衣又惊又怒：“风逍遥！那是你握刀之手！！”
他伸手要将对方提起，谁知风逍遥已神智混乱，伸手就要抓他的脖子。
他任由对方动作，单手将其拖出角落，按在床榻上，回身抓起一坛酒，捏住下颌就往对方嘴里灌。
风逍遥被呛得猛咳嗽，但眼神总算是清明了些，不再挣扎，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老……老大仔……”
铁骕求衣高声对门外的士兵下令：“去找药神过来！”
“是！”
翻出绷带，铁骕求衣为风逍遥的双手清理包扎，他们都是军人，就连处理伤口都向来是快准狠，只求用最快的速度止血。
但这次他将绷带打结的时候，风逍遥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本想问一句很痛吗，却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对于眼前的人来说，是侮辱。
风逍遥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药神和千雪孤鸣的声音响起，才发觉在铁骕求衣之后，不止药神，连王爷都来了。
“怎会这样？”
“酒味，为何还让他饮酒？”
“他来自道域神啸刀宗，所练醉生梦死有副作用，必须饮酒。”
“醉生梦死？”
“就是说没有酒就会发疯砍人啦，真是麻烦。”
“若是这种对神智有所影响的武学……也许这是让他受到亡命水影响更重的原因。”
两位医者把脉的时候，铁骕求衣的手一直都放在风逍遥的小臂上，并未用力，只是提防他突然暴起，毕竟，若是千雪孤鸣还好，药神可没有武力傍身。
那掌心温热，让风逍遥混沌的意识平和了下来。
然后，风逍遥听到他在问：“可有办法？”
“看他这样子，用不得猛药。”
“我给他配一些安神助眠的药吧。”
听到“助眠”二字，风逍遥微微颤抖，他张口想要喊“老大仔”，可是喉咙干涩气息短促，他没说出清晰的字眼，只是发出了一个如同呻吟的音节。
铁骕求衣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药神和千雪孤鸣说：“有劳了。”
千雪孤鸣又提醒道：“你知道他的实力，同时，你无法时时守在此地。”
铁骕求衣知道这位王爷护侄心切，即使风逍遥刺伤苗王并非出于本已，但这番诊视和提醒已算大度。
他答道：“是。”
于是，风逍遥的双脚被锁上了镣铐，不过这反而让他本人稍微安心了一点，他也不希望自己再因为神智时常而伤害任何人。
两位医者离开了，铁骕求衣问：“听得到我说话吗？”
风逍遥：“老……老大仔……”
铁骕求衣：“听得到就好！”
从这语气听来，老大仔显然余怒未消啊，风逍遥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铁骕求衣将酒倒入杯中，又灌他喝了几口，然后说：“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会再来。”
风逍遥动了动手指，在一瞬间他竟有挽留的冲动，但他明白，自己不该有这般任性之举，最后，他只说：“老大仔……抱歉。”
铁骕求衣没有回头：“这种废话，不用再说。”

——————
铁骕求衣说会再来就会再来，而且这次再来，跟上次才相差了差不多两刻间——带着食物和药。
药神很体贴地将药配成了药酒，但铁骕求衣将风逍遥拖起来，要求他先吃东西。
风逍遥脚下还拖着铁链，加之精神状态的缘故，不好站起来，便坐在床沿勉强咽下了一些食物。
铁骕求衣就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身形挺拔如松。为了避免误伤，卫兵们都退出了一段距离，只在屋子外围守着，此刻周围格外安静。
风逍遥一边低头咀嚼，一边用不太清晰的脑袋磕磕绊绊地思考，旁边这位“前任军长”，如今带着面具挂着“御兵韬”的名，可是苗王座下军师，每天有多少大大小小事物等着他去处理，最近更是有阎王鬼途之乱。
他应该忙得脚不着地才对，怎么会有闲暇来盯着自己吃饭吃药？
他克制住了抬头看一看那张脸的冲动——反正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能看出些什么才怪。
随即，他在心中得出了答案，若自己发狂，在这苗王府之内，能面对发狂的自己而不会轻易受伤的只有三人：苗王，王爷，还有就是他的老大仔了。
而前面那两位贵为王族，自然不太可能屈尊来照看自己。
想到这一点之后，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似乎……稍微有些失望？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结论，可是心神稍一放松，竟不自觉地将方才克制的冲动付诸了实施，他抬头望向铁骕求衣。
铁骕求衣虽然大半张脸都被黑色的面具覆盖，但那双眼一直在注视着风逍遥，见他动作，一双眉似乎动了动：“怎样了？”
“……没……没有。”

——————
他是苗疆军师御兵韬，常年带着面具披着斗篷现身，为苗疆，为理想中的墨之一国奉献终身，那是他之誓言。
他曾有一个名字，叫铁骕求衣——铁军卫前任军长铁骕求衣。
但在苗疆人民的心中，“铁骕求衣”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已死之人。
然而，纵使改头换面，纵使原来的身份再也不容于苗疆，也还是有一些事物，仍是不曾改变的。
比如说，眼前的这个人仍然是他的下属，仍然在私底下叫他老大仔，仍然满身酒气随性不羁，偶尔像长不大一样胡闹，但短刀一出鞘，便是锐利飘忽如劲风。
将风逍遥招揽入铁军卫之初，铁骕求衣确实只将其当作对付忘今焉的一张牌。
或许，“利用”与“需要”这两者之间，本就并无差别。
将一手建立的铁军卫交予风逍遥手中，铁骕求衣放心且欣慰。风逍遥是武将而非谋臣，铁军卫在他之带领下会成为守卫国家的利剑，而非权力较量中的棋子。
在恰当的时机为苗疆吸纳人才，确实是他作为军师的职责，但风逍遥，是无人能可取代的。
见风逍遥突然抬头看向他，他问：“怎样了？”
“……没……没有。”
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解下面具放下，问：“感觉如何？”
风逍遥：“头晕晕，而且……血跟握刀的感觉总是在脑中浮现，似乎，只有痛感能稍作压抑。”
“所以，你就自伤双手吗？”
风逍遥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怒气：“不，不是啦，我只是不小心握碎了杯。”
一阵沉默。
“啊，我头疼，”风逍遥说完，想起自己以前没少用这句话敷衍铁骕求衣：“这次是真的啦……嗯！”
铁骕求衣立即回身端起药酒，本欲递给风逍遥，又想起这药准备不易，要是又被“不小心”握碎了就不好了，便按住他抓着脑袋的手，将杯子凑到他嘴边：“饮！”
但风逍遥浑身颤抖，药酒洒了一些在唇边。
此时已至黄昏，金黄色的日光照入屋内，风逍遥凌乱的棕发中透出灿烂的琥珀色。
鬼使神差地，铁骕求衣仰头倒了一口药酒，捏住他的下颌，附身将酒液直接送入了他的口中。
突然被堵住了嘴的风逍遥睁大双眼，甚至忘记了挣扎，铁骕求衣平日隐于面具之下的面容近在咫尺。
药酒咕噜咕噜地灌入喉咙，胸口起伏间空气冲入鼻腔——全都带着眼前之人的温度。
那份温度，似乎点燃了他原本寒冷的胸口。
铁骕求衣放开他，将剩下的药酒全数倒入口中，毫不犹豫地再次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药酒全进了肚，似乎真的挺有效果的，风逍遥头不疼了，手不抖了，身不冷了——甚至还有些发热。
但他的舌头却有些打结了：“我，我……老大仔你……我……”
“再叫一次。”铁骕求衣居高临下，语气严肃正直得仿佛是在下令全军前进。
“啊？”风逍遥整个人都懵了，一下子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老大仔你讲什……唔！”
铁骕求衣一个膝盖支到了床榻上，一下将他按倒，低头吻住了他的唇，这一次没有药酒了，但酒气仍残留在唇舌交缠之间。
风逍遥反射性地想要推，但又如何能推得动？他的四肢本就因为亡命水的后遗症而无力，此刻更是莫名酥软。
隔着衣物，铁骕求衣灼热而有力的心跳传来，仿佛要敲进他的骨髓之中。
风逍遥，曾闻名一时的“风中捉刀”，当初自道域来到苗疆，甚至进入铁军卫，多少带着些逃避的意思。
但现在过去的一切已经解决，他却仍决定留在苗疆，是为还恩，更为情谊。
他常说“你捉得住风中的刀吗”，其实现在想来，被捉住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双手环上铁骕求衣的背，让自己能更真切地感受对方的温度，而铁骕求衣也托起他的颈后，让两人的距离更加贴近。
情迷意乱间，微微带着湿意的皮肤相触——衣襟已经被扯开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夕阳温暖的光辉中，风逍遥迷蒙的双眼半闭。
对于他来说，苗疆非是他之故乡，但这个人的身边，却是他之归处。

完。
没错，就是戛然而止的车。

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