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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千手没有参加的麻将馆讨伐战,进行得并不顺利,据说当天有二十个人围在苟三的麻将馆外,苟家父子躲在二楼的厕所里,用七支拖把顶住厕所门。
“苟三,是男人就下来说句话,把你家那狗崽子也带下来,我给他上一课。”五伯站在人群最前方,手里紧握自己的紫砂大茶杯。
苟三从厕所窗户探出头,歪着脖子吼:“张五,平日里我给你个面子,叫你声五哥,你***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不是那些年了,这是犯法你知道吗?***早报警了,你就等着公安来给你上铐子吧!”
“我铐你奶奶!”
五伯双眼猩红,手里茶杯砸向苟三的中分头。苟三灵活一闪,脑袋缩回室内,把窗户也紧紧关住,任由楼下的人怎么叫骂,再不露头。
局面就此陷入僵局,在五伯准备捡板砖砸门的时候,警车恰好呼啸而来。
来了四个警察,有三个都是赵将军的小徒弟。
“五爷,冷静点儿!”其中一个横抱住五伯,夺下他手里的板砖,另外三个站在赵将军面前,脸上表情十分复杂:“师父,这事儿我们也生气,但你们围着麻将馆,确实违反治安管理条例,您是老公安了,知道我们多难办…不如…不如就散了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赵将军仰天长叹,“行吧,都散了,再想别的办法!”
其实没有办法可想,大家都心知肚明。
人群哀声四起,终究悻悻而散。
江湖事,还是没能江湖了。
那几天的苍蝇馆子里,气氛十分怪异。
有两个人消失了:一个是小晕菜,她躲在闺蜜家里,靠哭泣和高热量冰激凌疗愈自己心灵的创伤;另一个是赌神王千手,消失原因至今不明。
至于五伯和赵将军,他们开发了一款新节目。每天一到中午,一个在后厨,一个在前厅。
赵将军叹一句:“哎,小晕菜没来!”
五伯接着叹一句:“哎,王千手也没来!”
最后两人异口同声:“哎,***!”
这节目我很想参与,但总跟不上节奏,因为每到饭点儿,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走神,在恍惚中,似乎能听到外八字姑娘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还能看到一个微微谢顶的赌神,凝神研究《宋词三百首》的身影。
两个人同时消失,是否有所关联?
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月后,星期五的黄昏。
我照例在小公园闲逛,残疾青年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农夫山泉,忽然之间,一个浑身酒气的汉子从小树林中蹿出,用手搭上我孱弱的右肩。
“好汉,有话好说,”我表现得很冷静,“钱在右边裤兜,请饶我一条狗命!”
“小张…”好汉的声音莫名很熟悉。
“王…王叔?”我转过头,身后果然是民间赌神王千手。
“小张,有时间吗?聊两句…”王千手眼眶微微泛红。
“在这儿?”我很震惊,“王叔,坦白讲,树林边有股狗屎味儿。”
“我们找个大排档,请你喝酒吃小龙虾。”
“当然没问题!”我立马同意,毕竟我是如此念旧的人,并且十分想吃小龙虾。
半个小时后,夜市大排档。
小龙虾还没上,王千手已经喝蒙。
“小张,我给你讲个故事,”王千手泪如泉涌,“答应我,帮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什么故事?”我问。
“你答应我,”王千手看着我的眼睛,“先答应我…”
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不过,由于王千手酒量欠佳,故事讲得支离破碎,并且伴随若干粗口和鼻涕、眼泪,我作为故事的记录者,只能把它整理成更加平易近人的版本。
我想故事应该是这样。
在那个电视机还是奢侈品的年代,一个学霸少年爱上了校门口卖棉花糖的姑娘,而故事里的反派,则是一个穿喇叭裤的流氓青年。
棉花糖姑娘的老爹,是个赌鬼,欠了流氓青年老爹三千三。
在那个年头,三千三约等于现在三十万。
还不起,怎么办?
棉花糖姑娘长得很好看,喇叭裤青年提出,想和棉花糖姑娘结婚,让两家人变成一家人,从此之后,棉花糖家欠喇叭裤家的债一笔勾销。
这个提议简直天马行空,更天马行空的是——棉花糖姑娘的老爹答应了。
“这不是卖女儿吗?”
学霸少年很愤怒,虽然他没拉过棉花糖姑娘的手,也没和棉花糖姑娘接过吻,但他觉得自己爱她,就像爱五月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地。
于是学霸少年向喇叭裤青年发起了挑战。
在高考前一天,学霸少年偷了家里五百块钱,和喇叭裤青年的小团体打了一夜牌。
他要把自己的爱人赢回来。
由于智商上的碾压,学霸少年不仅成功了,还多赢了对方300块钱,但由于身体素质上的被碾压,气急败坏的喇叭裤青年将学霸少年一顿暴揍,并折断了他左手的食指。
学霸少年来不及喊疼,他去小诊所简单处理了伤口,匆匆钻进决定命运的考场。
但最后,他还是落榜了。
这个世界不总是发生奇迹,但悲剧永远接二连三地发生。学霸少年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学校老师,学霸少年的作为理所当然成为了侮辱门风,于是他被父母逐出家门,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丧家之犬——你不得不承认,有些父母的心,比铁和石头更硬。
学霸少年只好带着残疾的左手,背起行囊去了广州。
临行前,他对棉花糖姑娘说:“等我三年,我回来娶你。”
棉花糖姑娘点点头,牵了他的手。
三年以后,学霸少年变成了青年赌神,他回到了故乡,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学会一身神鬼莫测的牌技,他有钱了,站在棉花糖姑娘的家门口,第一次吻了她。
后来,他们真的结婚了,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本来该是童话故事的结局,只可惜,好赌的人都有同一种病——有瘾。
他太想赌,也太爱赌,聚众赌博自然犯法,小城里也没有光明正大的赌场,于是他每天流连于各个地下赌场,这些赌场不像电影里纸醉金迷的声色场,大多是阴暗逼仄,充斥着劣质烟草味和嘈杂嘶吼的地下室。
青年赌神在这些地方如鱼得水,靠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赌术,赢遍了牌桌上所有的对手,小城里不曾见过这样逢赌必赢的英雄人物,他成为了小城赌博界的阿尔帕西诺,所有赌徒心目中的天皇巨星。
于是,七个小赌场的老板抛却曾经的仇恨,抛却了老婆出轨、前列腺发炎等身心问题,史无前例地聚在一起,为青年赌神量身打造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然后,青年赌神毫不知情地走入了圈套。
据说,那天风是静的,天空中有浓重的火烧云。青年赌神照例穿过蜂窝煤堆积的街道,穿过饭后悠闲的人群,打开了一扇由大金链子秃头哥把守的木门。
这是他常来的一家赌场,他喜欢这里的地形,喜欢庄家的愚蠢,也喜欢那些永远在输钱的赌客。但今天他进来的时候,赌客们却没像往常一样聚拢在他身边。
他暂时被遗忘了,今天的赌场里,有了新的宠儿。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气定神闲,眉眼半合,端坐在昏暗赌场的中心,老头儿同时在和七个人赌,每次一开牌,周围都会爆发出巨大的呼叫声。
青年赌神很好奇,悄声走向复合板钉成的赌桌,桌上玩的是炸金花,方言叫作闷鸡。三张同样的牌叫作“飞机”,在牌局里最大,飞机之下有同花顺,同花顺之下有顺子,顺子之下又有对子,以点数大小定输赢。
青年赌神看到牌局的时候,这局牌已经接近尾声,七个赌客里,有六个已经败下阵来,剩下的一个疤脸大汉,手打着哆嗦,小心端详着合在掌中的底牌。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动作,大汉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牌,不过青年赌神眼睛何其锐利,大汉手指挪动的一瞬间,他已经看到大汉手上是三条9。
大牌,大到能让对手倾家荡产。
“老爷子,怎么说?”大汉吸了吸鼻子,望着对面的白发老头儿。
“不耍了,我开你。”眯着眼的老头儿咳嗽一声,左手拈起胡须。青年赌神这才发现,原来老人左手只剩下食指和拇指。
“你是个什么牌?”大汉问。
“三个2嘛,小飞机。”老人一笑,掀开自己的底牌,红桃2,梅花2,方片2,果然是牌堆里最小的飞机。
“那你输了!输了!老子三个9!”
疤脸汉子震天动地笑起来,把藏在掌中的牌一丢,抬手就要拿桌上的赌资,但手指刚触到人民币,赌场里看场的大金链子们就将他一把擒住。
“耍猫儿毛疯哇!看清楚!你是一对9!”
赌场内一片沸腾,嘲笑声在耳朵里轰鸣。
疤脸大汉低头一看,原本三个9的飞机牌,如今却变成了一张黑桃9,一张草花9,剩下的那张红桃9,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张黑桃2。
“不可能!不可能!老子明明是三个9!”
疤脸大汉的撕吼已经接近惨呼,他抓起桌上的扑克,疯狂击打着自己的头颅。大金链子们大喝一声,然后像拖牲口一样,把疤脸大汉拖出了赌场。围观的赌客们纵声大笑,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总会有人输红了眼,蒙了心智,把本来极小的牌看成大牌,他们把这种人称作“烂赌疯子”。
只有青年赌神知道,疤脸大汉不是烂赌疯子。
他的底牌的确是三张9。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白发老头儿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青年赌神在粤地讨生活的时候,曾听道上的朋友说起,老辈人有种赌术叫神仙遮,又叫鬼掹眼,是赌术中的赌术,寻常千术只能换自己的牌,但这种赌术,却能换对手的牌。
“有点儿意思。”青年赌神一笑,在桌前坐下。
“后生,要赌?”白发老头儿问。
“碰碰运气。”青年赌神回答。
“好,发牌。”
整个赌场一片寂静,呼吸变成了最大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青年赌神的名号,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头儿战无不胜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