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连日不退，虽奉政涉险而来，却也只能先将瘟疫元凶去查出来。一厢听书吏念着文书，手上的烟袋拿起又放下，虽然外头大局尚算安定，可是药材迟迟不到，不光是我这等着救命，外头更随时都可能一触即发，继而山呼海啸。一阵风透进屋来，连咳不止，与书吏隔帐而望，示意他不必进来。顺过气儿头疼愈烈，实难分神。】

【门帐以外，哨岗都撤开了三尺远，好端端一处亲王落榻的居所，像是被隔开的一座孤岛。在院外踱步两个来回，正巧守值的侍卫换班过来，远远问了个好。犹豫片刻，低声询问一句。】睡了没？
【自然不言而喻，但还没等他说话，就听里头的咳嗽声越门而出，虽然已经不甚清晰，但外头安静，也不难分辨出声源来处。眉头一拧，抬起视线往里望去，那侍卫不晓得问了句什么，也没太留神听，一脚跨在台阶上，一脚停在下面，也没个进退的动静。】

【打小身子骨好，不知道药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战场挂彩，至多也就是用些外敷的药，一则孤军远征没有那么多可讲究之处，再则，七尺之躯，抱个药碗实在是不像话。现在行辕这一处尚能断断续续供几回药，嘴里再尝不出别的味儿，身上红疹也还是没下去。顺过气来揉了揉太阳穴，一厢管书吏去问奉政行踪，他说定王爷和统领大人查到什么，一道搜山去了。再问行辕还有谁留守，他嗫嚅着应了声贝子爷。枕下摸出嘉亲王金印来，长叹一声，将金印丢在帷帐边倒满烈酒的铜盆里。】
去拿给他，让他迁出行辕，这些事儿要用本王金印的让他做主，就不要报过来了。等定王回来，再把金印拿回来吧。

【早先和他一个针尖儿对一个麦芒，锋芒毕露毫不肯让，可如今他一垮下来，却并不曾觉得有丝毫的快意，相反，当年大哥灵柩刚运回王府时那种怅然无力的惶惑之感，却再度涌上心头。思绪飘得太远，奋力一甩头，将这些不好的古怪念头甩出脑海去，正要将另一脚也迈上，迎头却见有人打里头出来。看了看，是奉叡身边的书吏。他上来行了个简礼，手往前一伸，露出里面的东西来。亲王金印，不陌生，阿玛也有一尊。将那金印掂在手里，沉，他让书吏转我的话，也沉。脚步一动，已经伸出另一手推门进去。】
你把这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剪了剪案上烛心，往榻上卧下掩好薄毯。这南方的冬天太冷，可春天来得也快。刚舒开一口气，听得门口动静，阖目养神，鼻尖仍是药渣残存不散的气息。不须睁眼，听声我也知道是谁。】
我累了，劳三哥代看几日文书。
【病来如山倒，又因缺药误了几日，没垮也差不离。外头尚有如山的事儿等我拿主意，每听一道，都觉得我何必再兜回来给自己找麻烦呢。】
头先行辕各处我也没少走动，怕有没关照到的地方，三哥迁出去还是更为妥当些。

【酒气熏染的房间里，光线也昏暗，人与人之间还隔了一道屏风，约莫只见人是躺下的，看得见人影，却看不清动作。把那尊金印掂了又掂，我这会儿的心里，也跟着印鉴在手里似的沉。】万事有定亲王，劳不着我。
【虽没将金印给回去，也没接他的茬儿。】犯不着搬出去，这病来的凶，可难不倒我，【顿了顿，又咬重音节。】也难不倒你。

奉政有奉政的事情，他不来管我讨人，我已经谢谢他了。
【一早起身，更衣不再假手于人——下人也都是血肉之躯，何必如此战战兢兢。自镜中看到肩后红斑蔓延，心下戚戚。病中久卧身上红疹发痒不止，身子稍挪，脑后仍是阵阵闷痛。】
三哥这次，还是听我的好。我已经大意了，王伯也不能再把一个儿子赔在我手里吧？
【低咳两声，脑仁跟着一抽一抽的疼。病去如抽丝，日子且难过。】
三哥若不愿替我担这一程，奉政那儿且忙不过来，不如去帮他一把。这人祸，总要斩草除根。

【先前那些年同他字字句句剑锋直指，是我咽不下的气，是烧红了怨作祟。可是眼下，他已经是病得不能出户的这样一幅形容，却还轻描淡写地替我打算——我不是糊涂，我晓得他撵我，是怕他身上这玩意也过到我身上来。他那儿一咳，跟着我这儿面皮儿上，像是也抖动了两下。】
【脚下没有挪动步子，也没应声。这会儿想起来的，不是大哥走后，那些被仇怨蒙蔽的日子，却想起奉叡刚出宫那会儿，初进工部，兴冲冲拉着我出去勘量工程的情形。那是多久？承庆五年还是六年？鼻头一酸，差点儿没绷得住。】

【他不应声，我有些拿捏不准，他究竟是应还是不应。病中强打着精神听了几日文书，说不累那是骗人，最难受那阵，真是有直接抹脖子的冲动。可是一口气在，我就得活着，撑下去。末了，生还是死，都不是为了自己。】
我不是跟三哥客气，我这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大局总要有人主持，再病倒一个，咱们不就成了来添乱的。回去以后，可怎么交差？
【此间详情，业已口述交书吏代笔，惟病情之事，不曾言说，是知母妃再起不易，不愿于皇父处再落一个矫情的印象。打心底也盼，早点熬过这一关。又默然良久，彦先也不清楚的密辛，终是脱口而出。】
病中如何，我也不是危言耸听，王兄替我死过一回，在天有灵，也不愿三哥重蹈覆辙。

【这会儿他倒是平静，跟病着的不是他自个儿似的。我虽虚长他几岁，可眼下，倒好像他是大的那个，还能娓娓说来宽慰我。前头那阵话落，自个儿这沉默的牙关总算是撬开点儿，正要答，可话还没从喉咙里滚出来，又听见后半句——】
什么意思？【脚下上前一步，要不是五子在旁边拉了一把，差点儿越过那一道屏风的界限。】你说，你说大哥替你死过一回？

当年漠西收复塔城，朔杨参领生擒匪首之后，我去审过。
【听出他言语之中急切之意，王兄之死压在我心头这些年，耿耿于怀的不是世事无常刀剑无眼。而是早就注定好的结果，到了那一步，我和他之间可能就要有一个人死，不是他，最后就是我。喘过气来，又徐徐说与他听，若我走不出这间房，也算了一件心事。】
夺去王兄姓命的那支毒箭，本是冲我来的。但我坠马摔伤，王兄替我坐镇出战，黄沙蔽天他错将王兄当成了我，下的毒手。
【冤冤相报，到如今尽数赴死，或许能勾画一个结点。但百年之后，谁有能看得了那么远。】
朝廷大局所驱，我必须拆散准部，也不能容他老父东山再起，他恨我入骨，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沙场无情，刀剑无眼，生死有命在天，这些年里，不止一个人是这样劝我。时光不能溯回，即便我有心，也无从亲见亲证大哥生尽头的那一段光阴，究竟是如何撰写。倘若是数年前，晓得这一消息，恐怕我能做的，是将拳头捏得更紧，在他脸上落得更重。然而时过境迁，此时此刻由奉叡亲口说来，愤怒却像是掉进水里，被稀释淡薄过似的，余下的，还有悲凉与释然，都一起涌进来。隔着一道屏风矗立，万言千语都在喉头，梗了又梗，最后摇了摇头。】
天意如此，你做的对，这——【停顿了片刻】不怪你。

【到二者只能存其一的时候，谁活着，谁就要肩负所有。我忘不了会师之时诸将质疑愤恨的眼光，也忘不了乾清，我堂堂亲王，放下自尊叩首告饶。只因大势所趋，我早已没了别的选择。沙场不要我的命，我就不能死。】
万里之遥，我没有别的选择，可王兄终究是替我死的。
【我一直等他这句话，又怕听到这句话。心底负疚不会因为说出来就能更好受，也不会等他释然就能放下。长舒口气，只觉疲累。】
我贪生，但并不怕死。这条命是王兄留给我的，我能撑这口气下去，就不会轻言生死。三哥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两个字，在齿关前头徘徊了两圈，最后没说话，只是点了一点头。我是见了生死，又怕怕见生死，就躺在外头，那些病笃无可圜转的活生生的例子，实在不能将奉叡也和那些人如今骨瘦如柴的模样连在一块儿。把那枚金印反手握紧了，往袖里揣。】
你这枚印信，我暂且替你保管，等回头你舒坦了，我再换给你。
【掉了个头转过去，但一时间还没挪步子，手握了握，又松开。】你尽早好吧，我不打扰你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