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天策府于陕郡鏖战数月，终收复洛阳。
次年夏，太行柳家广邀天下群侠，重举扬刀大会，纯阳弟子孟亭山、七秀弟子封小筱多年知交，结伴报名，险列于榜，得玄铁一块。
翌日江湖传闻，浩气数弟子惨死南屏，疑恶人所为。
霍南璧——孟亭山
霍裹——封小筱

（穹有沉星，皎皎明月，此夜，端是好景。）
（我自房檐上足足坐了一个时辰，眼见霞光陨灭，市井街道渐次行过列队换班的守卫、踽踽慢行的牛车、卖力吆喝的小贩、匆匆归家的路人。战火疮痍后的洛阳，此刻终于有了些重燃生机的意味，百废待兴。）
（这座城再度从喧闹中安静下去。）
（阖目间，也未候太久，便有脚步盈盈一落，却仍闭着眼，没有回头）
你来了。
（风掠耳，发尾高扬，单手敲了敲一侧酒壶）
对面茶馆买的，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儿。

（ 擎着马缰，在茂林繁森里彳亍着，银霰在枝条间嬉戏，同嫩叶儿打闹，与鲜花做衣裙，硕大月盘仿佛触手可及，林间窥去，不见全貌。）
（ 端的是好景色，我却是一个无闲情的赏客。）
（ 东京沦陷之久，生灵涂炭，即便月色能掩饰一时的苍凉，也不能掩盖一世，总有月落日升一刻，那时满目疮痍，情何以堪。）
（ 且行且叹，眼见小径豁然开朗，是百废待兴的城郊，栓了马，四处看了，见一人歪坐屋檐放诞吃酒，心结稍解，这才有种收复洛阳之喜悦之感。）
（ 扶摇而起，旋身抽出双兵，微点树梢，接一步暗香掠影，树枝未动，人已腾空三丈，再收兵撑伞，疾升缓落，轻飘飘一步水榭落在屋脊，仿若越女踏莲。）
亭山久等，我在洛阳外头看了一圈，实在痛心，就耽搁了。
（ 拎着那小银壶，仰头倒了三分，笑道。）
痛快，你买了赵老板的酒，她叫没叫你帮着做事儿？

（香随人来，这才侧头看她一眼，眉间辨不出神色）
怎么可能？还是老样子。替她打水，替她送茶，回答她奇奇怪怪的问题，只是她要的大黄、甘草，如今挖不到了。
（我下华山时，自长安一路跋涉，才到洛阳落脚，就与赵云睿打了个交道，后来有人说，她去了扬州、去了长安，仿佛战火流离中，城会破、战会败，唯有她于江湖嬉笑怒骂，一茶亘古。）
那时你我在此相遇，都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被她支使着去跟踪梁笑棠，险些被人发现......
（夜幕如织，尾音缓缓截断在温柔晚风里，脸上笑意微收，我拍一拍手，慢慢站起来）
小筱，这些年你剑法精益了不少，我们，试试？

（ 我本是普通的农家女儿，战火烧家乡，父母带我逃难，一路上饥苦冷熬过来，父母却倒在扬州的城门口，我还记得那是个晚霞如血的黄昏，我推着爹爹的尸体，哭着求他起来。）
（ 再然后，我被七秀坊收留，习舞、学剑、工绣，七秀坊就好像一个完美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可是桃源会醒，梦境易碎，水中月美则美矣，总是虚镜。）
（ 山河飘摇，五大风雅之地闭门，我告别掌门，一人一剑，入江湖。）
（ 出坊的那一天，我站在船头看逐渐迷蒙在雾气里的忆盈楼，心里暗暗发誓——家国不宁，誓不归。后来，我栽了很多跟头，知道江湖并不如我所想，但是无论是在这茶馆里听差遣，还是在扬州草棚上头吃酒，秀坊的商船停在脚下，我也不曾靠近一步。）
（ 仰头又灌一线清酿。）
哈哈，那时候，你连太极气阵也不会布。
（ 这些年学艺渐精，我们甚少再像懵懂年少时那样，时常切磋较量，或奔走于驱狼逐虎，或为恶人浩气冲锋陷阵，或厮杀在名剑大会。今日亭山骤提此事，虽然突兀，令我疑惑，不敌快意，当即横剑当胸，灌力双兵。惊鸿掠影发出细微争鸣。）
甚好，照旧，谁先落下这屋脊谁输，输了的人带赢家跑一趟黑戈壁——哦如今是洛阳城的，总之是一趟矿车。我不用剑影，你不许九转。
（ 看亭山不经意站起，看似散漫落拓，实则脚踏八卦，身顾四方。）
亮渊微罢。

（ 我本是普通的农家女儿，战火烧家乡，父母带我逃难，一路上饥苦冷熬过来，父母却倒在扬州的城门口，我还记得那是个晚霞如血的黄昏，我推着爹爹的尸体，哭着求他起来。）
（ 再然后，我被七秀坊收留，习舞、学剑、工绣，七秀坊就好像一个完美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可是桃源会醒，梦境易碎，水中月美则美矣，总是虚镜。）
（ 山河飘摇，五大风雅之地闭门，我告别掌门，一人一剑，入江湖。）
（ 出坊的那一天，我站在船头看逐渐迷蒙在雾气里的忆盈楼，心里暗暗发誓——家国不宁，誓不归。后来，栽了很多跟头，知道江湖并不如我所想，但是无论是在茶馆里听差遣，还是在草棚上头吃酒，秀坊的商船停在脚下，我也不曾靠近一步。）
（ 仰头又灌一线清酿。）
哈哈，那时候，你连太极气阵也不会布。
（ 这些年学艺渐精，我们甚少再像懵懂年少时那样，时常切磋较量，或奔走于驱狼逐虎，或为恶人浩气冲锋陷阵，或厮杀在名剑大会。今日亭山骤提此事，虽然突兀，令我疑惑，不敌快意，当即横剑当胸，灌力双兵。惊鸿掠影发出细微争鸣。）
甚好，照旧，谁先落下这屋脊谁输，输了的人带赢家跑一趟黑戈壁——哦如今是洛阳城的，总之是一趟矿车。我不用剑影，你不许九转。
（ 看亭山不经意站起，看似散漫落拓，实则脚踏八卦，身顾四方。）
亮渊微罢。

好啊。
（话音未落，剑已先出，一招直逼脉门，霜风刃气啸袖而过——这本不是切磋的打法。）
（年少无知，恰逢天下大变，空怀一身济世之道，拜别师门。一路仗剑颠沛，方遇上她。十几岁的小姑娘，侠字当头，结伴杀狼牙、除神策，醉极长歌，斗酒纵马，早已引为知己。可如今方知，她在骗我。）
（眉山一蹙，眸中寒光清亮，倒提剑花，手中渊微与她寒声相碰，撞出铮然之音，冷冷一哂）小筱，尽你全力。
（梯云纵，身形陡转，腕下青光疾雨，步步紧扣，搅动九州。七载光阴弹指，纵我后入恶人谷，也未曾与她断了联系，纯阳雪、龙门月、巴陵桃花、洛道烟雨，无一不是携游同去，爱我负我，皆她一人。）
（剑势遽盛，一身驰冥猎猎，避过她双锋，险险踩上飞檐翘角，又回身点脊，剑尖一弯，借力掠往西南，攻她右肋，喉中突地一涩，仍毫未留情。）
（月下木槿战战，一朵娇枝跌落红尘，双影骤然停滞，手中渊微堪堪停在她心口，我与她长立相对，袍尾翩飞。）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七秀封小筱，还是浩气盟的......
（眼一抬，笑着问她）
封姑娘？

（ 亭山大抵输了剑，气剑携风带雨。）
（ 一招四象破空而来，剑气之烈如飓风铺面，忙施剑主挑其剑尖，避其锋芒，脚踩鹊踏，如鸿鹄展翅，轻盈让了半寸，转眼渊微已至眼前，展帝骖龙翔，双兵收圆，急攻而出，亭山周身大穴皆在寒声方寸之内。）
（ 亭山与我并肩多年，一手帝骖方抬臂两寸，剑花未结，她就收剑幻步，凭虚而去，我分明先发，她却后至，此招未尽，她已落于六尺之外，无能及也。）
（ 我亦展颜。）
自然尽力，往日有你为我掠阵，这会儿不大习惯，看我下一着便破了你的坐忘之气。
（ 左臂竖剑身后，右手提剑并肩，剑转流云之势已成。亭山见状，以梯云纵踩八卦位猛攻速退，不留丝毫间隙与我接近周遭，破她坐忘真气。）
（ 心下更疑，纯阳宫身法天下闻名，七秀坊则以“一剑破空，气吞长江”响贯江湖，最擅速攻。按理来说，该亭山以太极阵法辅北冥剑气破我剑招，我攻她守，乃是以子之矛攻彼之盾的上上策，今日她却舍长取短，以矛攻矛。）
（ 恐剑下无情，不敢深攻，变蝶步，弃猿公剑法，用西河剑器，取避让之策。）
（ 如此几轮，紫霞功之醇厚源长优势尽显，我虽以繁音勉强提气，败势已现，只好双剑交叉下压，右手猛抬，一招剑破眨眼攻至亭山丹田，拼此一搏。亭山避走，剑势不收，再接玳弦削足，却见亭山一步迎风回浪，倒身袭回，欲施余寒避让，慢差一着。）
（ 渊微指胸，正运云裳心经吐纳补气，被浩气盟三字震得真气乱走，膝盖一软，猛地跪下。不敢抬眼，眼帘颤抖，遮下一切神思。似是气竭，似是怅然，虚声道。）
你知道了。
（ 原来，真是……输了剑。）

（月明，云霭散，夜色温醺，唯有剑意森寒冷冽，惊破檐上旧梦。）
（臂长舒，执剑的手四平八稳，不进不退，方寸间，晚风满袖）今日我若不揭穿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挑明，浩气踏平恶人谷，还是待我坟前春草及膝，杯酒告慰黄泉？
（居高下望，她匿于暗影，看不清神情，气血霍然逼上心头，语中一哽，深吁一口气，半晌，徐徐低音）扬刀大会之后，我又回了一次霸刀山庄。
（终将因由道尽。）
（星河迢递，仿佛也是这样一个夜，我与她自论剑峰对酒闲坐，酩酊大醉，恣意笑谈。雪万层，浪千倾，松涛隐约可见。兴之所至，跃下高树，持她双兵踏雪，十四字洋洋洒洒，风傲透骨，清狂不羁。）
（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
（明蟾照夜，露沾花枝，到底，渊微缓放。）
我收到信，浩气恶人近日，必有一战。
（七载朝暮，山川雪峰、竹海晴昼，所有快意潇洒，尽付东流——我这样失望。略阖目，渊微飒然入鞘，平平开口）
很奇怪，得知你身份，没有预料中的愤慨，小筱，我们不再是少年时。
（默然提酒，指尖发冷，朝她遥遥一敬。）
今夜过后，你我再不是朋友。

（ 撑剑起身，摇摇晃晃，那剑尖巍然不动，我却几次险些自撞上去。夜深了，旅人归寝，蝉鸣歇息，风声便肆虐起来，满耳都是呼啸之声。）
只是想着，能挨过几日便是几日。
（ 扬刀大会，那是我难得快意的时光，无有家国情仇，无有迫不得已，恩怨情仇尽付剑下。可这样好的时光，终究要被我亲手打碎。）
我取走玄铁之时，便想过会有今日。
（ 出坊之时，师叔问我为何入世，答，为祖国山川，为黎民安定。师叔一哂，并未多言，只指导我莫忘本心，七秀坊永远敞门欢迎。）
（ 入江湖，遇亭山，携手为伴，助白衣孟尝，与慕容追风杀毒尸，读尸人日记，收小邪子的布娃娃，听雪魔与文小月的故事，和楚小妹一起擦石头上的血迹。）
（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 我也深恨江湖不公，世道不古。也许恶人谷并非恶人所聚之地，浩气盟不全是浩然正气，但正因如此，更当拨乱反正，前路艰险，我辈何惧。）
（ 举剑，剑尖微垂，仙人指鹤。）
终有一战，浩气迎战，浩气应战！
（ 江湖之重，并非一个义字，也非一个武字，以个人论高低，则道永无宁日。）
自古忠义两难全，这件事，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收腕翻剑，倒提寒声，深鞠一躬。）日后万事若了，还有相见一日，三刀六洞，我封小筱绝不食言。
（ 仰头饮尽最后一滴，摔了。）
摔壶断义，来日再见，刀兵相对，还望——莫要留情。

忠义。（冷峭一笑）浩气盟是你的忠，而我，是你的义么。
（口中呢喃这二字，谑意分明）
且是你，背弃之义。
（世人皆谓恶人无情，却不知所谓苍生正道，世故伪善，冠冕堂皇。寥落低眉，仰头痛饮一口，纵入江湖数载，大醉无数，也从不知酒意如刀直戳肺腑，辛辣刺喉，咽不下，咽不下）
是非正邪，清浊善恶，我谷不惧世俗评断，唯笑尔等畏首畏尾，虚妄浮夸。
（腕抬，壶中烈酒一饮而尽，向她晃了晃空杯，恣意扬眉）自在逍遥。
（我曾希冀，待我老时，邀她来华山小住，赏月观雪，扫琴逗鹤，围炉夜话，谈笑当年。或去她秀坊，执伞伫立二十四桥，烟雨空濛间，恍然百岁。可惜而今，终归殊途，情辜谊负。纯阳孟亭山，七秀封小筱，桃李春风一杯酒， 我从不后悔认识她。）
（风急，月光澹澹，分山掩水，我唯一的挚友动作干净利落，欺我瞒我后，又亲手斩断过往种种，至此，我无话可说。）
好。
（穿云箭出，长空令下，七星重聚昆仑，此役凶险难当，必有血战杀伐，难求善终。然我恶人弟子誓死守卫谷主，生则共生，死亦同赴，荆天棘地，劫灰埋骨，当得痛快。手中一松，壶落屋脊，清声碎地）
盛名座下无虚士，我在昆仑等你。
（转身，明月予以孤影，眼中突地一热，却始终没有回头。）
（这便是一生的道别了。）

（ 我分明应该痛陈因由，请她谅解的。）
（ 话至嘴边，眼看亭山一身驰冥，渊微冷冽，风扬其袖，月染其华，如鹤如仙，孑然傲然。便将一切尽皆随酒咽了，事已至此，何必废于口舌，即便恩断义绝，我与亭山，也无须这尾缀无用之解释。）
（ 捞葫倒酒，葫中空空，仰头徒然，应着她的话，低声说给自己。）
是我背弃、抱憾之义。
（ 今宵月凉，却近。亭山仙风道骨，仿若琼宫仙姑。而我，不堪道，红尘一舞姬。）
我盟亦不愿打扰谷中侠士，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为世道平衡，只有一战。
其余在下个人行径，不与我盟相扰。
（ 两声脆响，天广地大，回音一点也无，就此，了结我与亭山几年光阴。）
（ 昆仑相邀，或许胸怀激荡，渊微突起锋芒，寒声一震，欲待应和一般。收剑抱拳，左手五湖，右手四海，是谓江湖儿女，天下一家。）
珍重。
（ 若能以一身之失，挽回浩气盟万千侠士之血肉，我愿做此恶人。恶人呵。）
（ 就势仰躺屋棚，胡搁寒声，无酒以伴，叼一草根，枕臂乱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昔时因，今日意，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
（ 对面赵老板的茶馆开了门，小二照旧热情吆喝着：“客观，您里面请。”）
（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