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几日，应奇夜里睡下有些盗汗难眠，一来二去的，便有人传是冲撞了哪一路，这样的事情，向来是只敢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的，便收拾了车马，轻装简行，往潭拓寺来捐一点儿香火，求一求佛祖。 ）
（ 潭拓寺素来是京城里闻名的大寺了，香火也旺盛，旺盛的地方么——总是要灵验一些的。捐了香油钱，又捐了长明灯的灯油，方捻了香摆一摆。 ）

（应选掖庭之日渐近，起初心中仍是惶惑犹疑，因宫里宫外的日子太不相类，非但一衣一食皆作云泥之别，人心更是泾渭分明。若于这潭拓寺中轻念希冀，常人或许只求“顺遂平安”，而宫中诸人，大抵“富贵恩荣”犹占上风。）
（这日好容易告了女西席处的假，随额娘一道至寺中求愿。但而今性渐平顺，也知此事不可更改，胸中再无杂念，倒觉佛香比不得一瓣心香，索性趁额娘阖目低念，轻手轻脚站起身来，将香敬上，便欲步出佛堂。）

（ 长拜罢了，在心中絮絮叨叨念了许多，一会子忧心应奇，一会子忧心应猷，翻来覆去，竟是有说不完的事儿，如是念叨了，方又觉得是啰嗦了些，怕佛祖厌烦不听了，只当前头全部不作数，只念了应奇夜里盗汗惊梦。 ）
（ 搭着邀风的手腕子起了身，去外头的香炉里亲手插香，这一照面，却瞧见云心也在此处，唤了她一声儿。 ）
：你也在呀

（时虽值朔冬，天却是难得的晴好无云，敬罢香回身时，和暖的日光正覆睫上，唇角不由松快抿起。怎料耳旁擦过低低一声唤，讶异抬眸，见是梓浣姐姐，忙笑将首摇，以口型示她。）
我额娘正在此处敬香，咱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话音未落，已盈盈将她手挽，笑向堂外步去，只声仍压得极低，生怕将身后额娘惊扰。）
姐姐想是作了额娘，心境也与昔日不同——（又揶揄。）往日可只能在大栅栏遇着您，今儿却是在寺里。

（ 天气寒冷的时候，人少出门的，便是我，若不是应奇这一件事儿有所求，此刻也断断不出门来的，这会子倒遇见云心了，惊诧之下，与她一道将香烛插入香炉之中。 ）
：你倒来笑话我了
（ 应了声儿，到底我也嫌烟火味重，回头磕了头，便携她去了幽静些的地界儿小坐。这会子亦是有竹林的，萧索些罢了。 ）
：大栅栏我哪里不去？只是好一阵子不曾见你

让我瞧瞧！（她原本便生得眉目秀致，如今身为人母，又平添一派温柔，望去只觉可亲不胜、心中熨帖，连方才话中促狭之意也烟消云散，只道。）姐姐分明已作了一双孩儿的额娘，却越来越似少艾模样，真是羡煞旁人。
（又闻后话，眼中却无声一黯，坦诚答道。）
咱们旗人的规矩，是到了年岁，便应入宫候选。我这些日子……这些日子皆有西席于府中教习，如何出得来呢？

（ 云心素来端方温和，若是娶嫁，当是头一等人选，她堪堪说至入宫候选，面上倒不见什么高兴的神采——若不是高兴，便就是不高兴了。亦叫我不知如何宽慰。 ）
（ 我入京来的时候，是负着婚约的，又定的早了，全然没有这样的经历，下头的几个妹妹们——倒也尚小，暂不忧心。 ）
：我素来喜欢与你说话，若是你当真入了宫去——
（ 如是一提，便又止了话儿，叹气道。 ）
：我底下还有这些个弟弟，若不是我这会子想到迟了一些，倒当真想与你做姐妹的

（她声温又软，直惹得心底轻颤：纵然一道宫墙未必囿我终生，若侥幸不过大半年工夫，倘封作女官，也至多数载光景，但这京畿间的旧识、平日行的旧事，却再不可追了。）
姐姐别担心，（笑摇了摇首，话似慰她，倒更似宽解自己。）这入宫应选，未必就有册为天子妃嫔的福气，撂牌赐花者不在少数，册封为女官的也不鲜见，我家世寻常，大抵……
（抿唇一笑，又道。）大抵再过上三两年，又能同姐姐亲亲热热在大栅栏瞧杂耍儿，挑珠钗了。

：两三年这样久呢
（ 恰好年华的女子，哪里有这样多的两三年可以煎熬的，所幸她年纪还小，就算是过上两年，放出宫来娶嫁，亦是恰好年华。 ）
（ 分明说的是以后的事儿，却仿佛是近在眼前了似的，未免唏嘘一阵儿，又说不知哪儿听来的宫中传闻。 ）
：听说宫里头总是规矩多一些的——若是做女官了，族里可有宫中的照应？

（眼前人声虽仍是平和，却可闻惦念忧虑，不由含眉微微，心中酸涩。暗想我二人并非亲眷，她却时刻视我如妹，半点不欲我为世事委屈，纵是亲姊也难如此……一双轻叠的蜜合袖下，微微握住她手，勉力笑道。）
宫中虽不曾有姑母、族姊照应，我总会将自个儿照顾得熨帖，姐姐放心便是。
（顿了顿，又道。）有时我也当真羡慕姐姐，夫妇和顺，儿女乖巧，往后再不必劳心忧神，而我……不管大选后得何等归宿，如今总觉惶惑。

：没有倒好，我递个信儿，进宫去与我姑姑说一说话，请她照拂你
（ 我早来京城的时候，就是待嫁了，不过几日去了博尔君府，断没有什么闺中密友，姐妹交好。与云心一交，却是缘分释然，三番遇见了，全然看老天爷的恩赐。且算是一个往年好友了。 ）
：我初入京城的时候，夫婿的名号也没听说过，亦不知何等归宿，惶惶度日的——可宽心一些

（闻言含笑颔首，坦然受下这份热忱有之、温情有之的好意。因她待我照拂，我更对她亲近，纵从不曾同那“宫中的姑姑”谋面，也知她必似眼前的梓浣姐姐，待人接物间如春风拂面。）
我不必与姐姐言谢，但心中仍很是感念，终究紫禁城不同京畿，仍有阿玛额娘照应——
（至于来日，终只弯了弯唇。）那么行走也好、度日也罢，一切皆须凭自个儿的本事。若有这位娘娘照拂，大抵能省却许多忧畏不安。

：你且放宽心罢，若是做了女官，有我姑姑走动走动，倒也没什么的
（ 我瞧她兰心蕙质，从前是不吝怎么夸奖的，此番却又有一些犹豫劲儿，只怕她这样兰心蕙质，紫禁城中也瞧上了，要她入了宫去兰心蕙质，便得不偿失——实在不必。 ）
：你呀，到时候且稍稍做个花瓶儿似得，既然没有这番心思，也能在别处动动心思去

（金銮夜后，曾对宫中衣香鬓影神往不胜，但随时日消长，渐觉这倾慕如虚拢在指尖的沙土，一抛即散：莫说谈笑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是一举一动间的端方无失，也使人成日心神俱疲，再不觉半点这年岁应有的快活。故而她说起“沉默”地作个花瓶儿时，心中待这主意很是受用，轻点了点头。）
我晓得的，何况……应选天子妃嫔，自有人趋之若鹜，我若不争不抢，兼之家世又极寻常，自难忝列其中。
（话罢，又轻叹了口气。）四年时，我曾蒙金銮朝凤的恩典，进过紫禁城一回，虽歆羡娘娘主子们的风仪，却觉那实在离我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