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外居内已经洒扫停当，贴好了钟馗、桃符和春帖，挂好了御赐的新历书，展昭坐在暖阁花窗下和忠伯宁婶两个展家老仆闲话闾阎陋巷、公讼民纷。他一向恬淡寡言，末了干脆剪起了缕花、幡胜，听两位老人家絮絮叨叨，什么张家和戚家前些日子结了梁子，西街上的猪肉羊腔又涨了一个子儿，马大嫂昨天送来了一大篮柏柿橘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忠伯的气色明显好了不少，拥着毳衣厚衾坐在榻上和老妻念陈谷子烂芝麻的家常事，甜水巷的暖阁里消弭了官话，仅剩吴侬软语，甚是温馨有趣。展昭听着宁婶一口正宗常州地方话里时不时蹦出的几个中原俚语忍俊不禁，低头看着手里粗粗成形的老鼠幡胜，想着把它插在发带边时那人的丰富表情，唇边笑意更甚。
展昭突然放下了剪子和幡胜，隔着一块浸湿的帕子扶起窗下咕嘟作响的药炉，暗褐色的药汁盛了满满一碗。“哎！看我这记性！”宁婶猛地跳起来，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
屋子里的药味更厚重了，光是嗅嗅都觉得又苦又涩，若是搁夏天非得把蚊子蜘蛛都熏出去不可。展昭那双清璨溜圆的猫儿眼总能敏感地探查到他人的情绪。说了那么多话，忠伯的精神究竟还是困倦下来，老人喝着药，皱纹拧成一团，就像上一刻还兴冲冲地“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转眼间就被人提醒道：“廉颇老矣。”

执剑的手剪花，猫猫也回乡过节啦！但不知白吱是陪他在此还是拖回陷空

“忠伯，累了就躺下睡会儿。”展昭和宁婶服侍他睡下后已临近申时，宁婶下了庖厨，一面走一面心里盘算着。除夕的年夜饭非同小可，备不起佳肴美馔也要精致丰富红红火火，老爷夫人和大少爷已辞世多年，小主人在浮世炎风中单打独斗跌打滚爬近十载，断不能再叫他受半点委屈；更何况还有病了的老头子，省得他成天胡思乱想，说什么挨不过今冬的鬼话。
“少爷……一会儿可以把屠苏酒挖出来了……”忠伯眯了会儿，又睁眼看着展昭。
“嗯，昭儿记得的。”
半晌后，展昭见忠伯似是睡着了，轻轻地掖了被角，敛起眸底笑意。他呆坐了一会儿，只觉得空气中醇厚的药味压得人透不过气，确保忠伯能碰到床头的风铃后，展昭拿起老鼠幡胜离开了房间。
忠伯陪同展家三代，自己年幼时忠伯那身板依然是能打死只老虎般的硬朗，嗓门和陷空岛徐三哥有的一拼。然而自从展昭仗剑闯江湖后，似乎是每见一次，忠伯就矮一厘、褶皱多几条、中气少一分，到如今竟已是垂垂老矣。
展昭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转头看向窗外。古朴的圆形雕花漏窗裱着轻纱，外头是株高大挺秀的腊梅，遒劲的枝丫缀着一串红粉错落的花儿，恰垂在窗棂上，淡粉、朱红、深绛的花瓣款款飘下。这处房屋是去年仲春时才置办的，房子的另一个主人犟着要白梅，要不是长于南方的白梅水土不服，这株腊梅或许还能有伴来竞相斗艳。
“猫儿，今年爷陪你守岁。”
眼睫间柔软的新奇触感犹在昨日，可日头已近申时，灰色在天空中央一圈一圈晕染开来。暖阁外的正厅里搁着红漆的馈岁盘盒及酒檐，还有绸布绣橘柿的“百世吉结子”，街坊邻里昨日才送来的馈岁年礼在喜气洋洋人声嘈嘈的甜水巷里安静地仿佛落了一季的灰。展昭拍开梅树下新挖的屠苏酒，闻了闻，对自己的手艺甚是满意。他掀起一个倒扣的白瓷酒杯，瞥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嘟囔一声：“死耗子。”

春风送暖入屠苏～耗子快到杯中来～(￣▽￣～)~

五爷快来

白玉堂相中这处房子很久了。展昭最初带他来留宿时，他就站在大门外开始眯着凤眼打量，进了屋又煞有介事地背着手左转转右转转，最后伸手一掐展昭鼻尖：“看不出来嘛，一只臭猫还能在民巷里找到这等猫窝。”
白玉堂也不知道他和展昭才认识不久，怎么就做得出捏猫鼻子这种亲昵的蠢事，只是无端觉得那双猫眼儿忒是挠人，忍不住就要无事生非地去逗一逗，结果“啪”的一声脆响，手背就红了一块。
展御猫睁圆了眼，果真是一副磨爪子的模样：“不是所有好去处都要像白五爷那般弄条独龙索遗世独立高来高去巴不得搬上蜀道的。”
蜀道啊……天梯石栈相勾连或是砯崖转石万壑雷，白玉堂摸摸下巴想象了一下。嗯，他如果定居蜀地，住不住剑门蜀道还真不好说。
两人定情不到一年，脸皮赛城墙的白毛耗子精就入驻自己的窝，大刀阔斧地置换了屋子里的陈设，亲手草书了“徽外居”三字挂在门楣，原本大气雅致的风格更添几分精致华美。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同居一处，怎么可能没有磕碰摩擦，重阳前还耳鬓厮磨地承诺“陪你守岁”，重阳后就大吵一架，正巧卢大嫂的大胖小子满月，他借此机会溜了个没影，展昭休沐回家后只见得寥寥几个字的信笺。
也亏得吵嘴的是展昭，若是旁人，眼高于顶的白五爷就是连滴墨水也不给剩。
那时节刚过秋试，又逢着秋狩，随后契丹使节进京，再是太后诞辰，凤引九雏、人稠物穰的京畿一派盛世纷繁，连累了开封府喜悦之余又如临大敌，四大校尉负责的军巡铺明里暗里昼夜不歇，虽说没有大案之类的幺蛾子，展昭也是宫内宫外轮轴转，着实顾不上写信。短短三个月内几桩传遍大宋的国事接踵而至，无人不知，身在陷空岛的那位爷却隐隐有种你不来我不往的架势。
至于这吵架的内容……展昭只得苦笑，这次是真的拂了白老鼠的逆鳞了。
你若无情我便休，可偏生俱为有情人，又如何休得干净？一旦断了，今后便是连朋友都没得做。再好的掩饰也不乏蛛丝马迹，既要顾全开封府和陷空岛，又不愿委屈了白玉堂，难、难、难。
不过……还是想想吧，他们是该好好想想，想想他们的未来。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头脑发昏地应了白玉堂。禁区里的路要走得多坚忍，个中滋味外人无从知晓，当初快刀斩乱麻地断了孽缘也好过现在这般不尴不尬处境的折磨。一旦张扬，开封府根本保不住他们，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舆论哗然，不解、鄙视、嘲讽……他二人、开封府、陷空岛又将如何自处？

猫不要白老鼠了

当初的北侠欧阳春已经剃度出家了，展昭前不久去找过他。欧阳春剃度时间不长，言语间脱不去俗世烟火气，悟性却极高，看得比一般人通透。
“白玉堂那臭脾气于感情而言，不是缘便是孽，是孽是缘只能由你二人决定。”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你认得清自己内心，便是一片坦途了。”
展昭是个男人，他也有男人强烈的独占欲，某些可能性，他光是想想就无法接受。一想起他二人有可能就此断了情丝，一想起白玉堂身着红袍迎着某位新娘，胸腔里的心跳就惨烈地让人不想承认，每一次剧烈的悸动都在残忍地提醒着他爱他这个事实。
不知那句话还算不算数，或许那只是白玉堂一时酒后兴起，偏偏就琢在了自己的心里。
还是自己改天去趟陷空岛吧，自从遇见自己，白玉堂留在陷空岛、金华或是江宁的日子屈指可数，亲戚们都想的紧，大过年的哪里肯放？罢了，罢了。
宁婶再进暖阁，就看见自家小主人躺在铺了毛毡的藤椅上，有意无意地转着半盏屠苏酒，视线飘忽不定地不知落在了窗外的哪处。
“小少爷，那位白公子还来吗？”宁婶隐隐觉得白玉堂在小少爷心里的分量胜于莫逆知己，总之，不是一般的重。可她又觉得白玉堂终年游荡江湖，大年三十再不回家怎么都说不过去。
“再等等，再等等……”展昭转着酒杯，突然回魂一般清醒过来，放下屠苏酒，“算了不等了，我们去摆祭品。”
“少爷，都布置妥当了，可以祭祖了。”
展昭愣神：“都摆好了？这怎能让宁婶你一个人……怎的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搭把手。”
“唉……”宁婶苦笑道，“是老头子他执意要……”
话未说完，只觉得一阵疾风刮过，藤椅上已没了人影。
展昭冲到正堂，果然见得忠伯立于堂中，手中的三炷香微微颤着。
“忠伯！”展昭扶住他，喉头一阵哽痛，几乎说不出话，“您怎能……您怎能……”
“老忠还没老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忠伯拍拍他的手，眼里尽是慈爱，“少爷啊，我受展家三代恩惠，趁着还有点力气，总得再为老祖宗们做点事情。祭祀这活我负责了许多年了，不做于心不安啊……”
烛火橘黄色的暖光一闪一闪地跳跃在黝黑光亮的牌位上，牌位上的字似乎都活了起来。展昭接过忠伯手里的三炷香，就着蒲团，虔诚拜下。

二人分开原来如此～个性碰撞世俗禁忌事务烦劳层层写来，好有滋味哦！就等着猫去就鼠还是鼠找猫

朵朵烟花绽放在黑锦缎般的夜空，仅有的几粒星星似乎也为之颤动，黄色、绿色、红色、紫色，争到最高点后又轻盈滑下，拉出一缕缕拖着余光的轻烟落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上方。烟花似是懂得接应，各色各样依次升起，喜庆的响声绵延不绝。巷里巷外都听得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夹杂着朔风嗖嗖，此起彼伏片刻不歇。
糁盆在庭院里噼啪爆鸣，窜起即膝高的火焰，火星子溅出来绕着糁盆打转，朔风中飘飞的雪子也被映得亮闪闪，在黑夜里亮得晃眼。院落草木的影子匍匐在糁盆周一圈的泥地上蠕动闪躲。展昭坐在火盆前，看着纸钱冥币化进寒风中跳动的火焰。腊梅枝外依稀传来邻里人家粗犷豪放的谈笑。
展南侠多年来一人一剑萍飘四方，即便面对烟花下的万家灯火，也能平静地独饮独酌，暗喜瑞雪兆丰年，断不会做“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这般悲春伤秋情态，今夜却觉得异常冷寂。
白玉堂……脑子里全是他白衣银剑、嬉笑怒骂的模样。李白一首诗怎么说的？“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再适合不过。
玉堂这时候是在陷空岛还是在金华呢……展昭又送了一把纸钱进去，仿佛可以把这些影像从脑子里一并烧去。
“猫儿。”
展昭微怔，下意识地以为是幻听。简直是疯魔了，除却父母，自己从来不曾这样依赖和思念一个人。
“猫儿。”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磁性又强势，无法抗拒，继而腰间箍上了两只结实的手臂。展昭乍一回头，温热的嘴唇就挨上了另一个物事，干燥冰冷，似乎还粗糙地起着皮。
展昭一向缜密敏捷的脑子里骤然轰的一下，像是热水泼进了面粉——糊了。待结束了这个缠绵缱绻的深吻，他才转过身来：“玉堂！”
“想白爷爷了？没见着人就偷食吃。”眼前的人一身银线暗花滚边的白狐裘，发髻微乱，一对上挑的桃花眼在疲惫中依旧灼灼夺目，烟花的光耀下可以看到俊俏英朗的脸被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干裂了，显然是一路紧赶慢赶，偏生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不正经样，不是白玉堂又是谁！
“玉堂你……”展昭怔忡间，腰上却被老鼠爪子掐了一把。白玉堂解开狐裘把吹得冰凉的猫儿拥入怀：“猫儿的警惕性恁的低，若是有刺客，九条猫命也不够你受的。”
狐裘很宽大，外头渗着雪子，凉冰冰的，内里却一团火热。展昭把手伸进白玉堂的衣襟烘着，嘟哝道：“想你么。”
“想清楚了？不生气了？”
“三个月了，生的哪门子气。”展昭轻叹一声，揽着白玉堂的手更紧了几分。
依展昭那含蓄内敛的性子，哪里说得出什么直白的情话，这会儿虽说只是又轻又简的几句话，却足以叫白玉堂的桃花眼里燃起两簇欣喜的小火花。他搂住展昭细细地吻着，从额角、鬓边到鼻尖、嘴唇：“猫儿刚刚在胡思乱想什么？以为爷把猫咪冷冷清清地丢在家里过年？”
“没你就不能过了？”说得自己好似个怨妇，展昭猛推了他一把，却又被更大的劲箍在了白玉堂怀里。
“年关了，事情多。你本没必要急匆匆这么远赶来开封的。”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白玉堂的门牙碾碾他柔软温热的耳垂，吟的是《诗经·卫风》。
展昭心里一跳。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原本指外交辞令，而今是不学诗无以谈情，死耗子还真是“风流天下我一人”，说情话的个中好手。
“猫儿，别再把爷推出去……你知道爷的性子，当初你摘走了爷的心却不给自己的，爷就天天缠着你直到你也爱上爷；现在也一样，你怕身边的人受世俗牵累，爷就有办法让眼前所有闲言碎语的人闭嘴。我们两个的事，谁也别想插手！”白玉堂的下巴搁在展昭的肩上，展昭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能猜出他的眼里是锦毛鼠独有的狠戾和决绝。
你早就成功了，展昭暗叹。锦毛鼠认定的人、事，没有一次是不到手的，不是强取豪夺这等低俗的手段。锦毛鼠的本事就在于他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沉溺在他的酒坛子里，哪怕里头盛的是毒药。
“我想通了。”展昭扣住白玉堂的脖颈，深深地回应了一个吻。他捧住白玉堂的脸，仔细地把碎发拨到耳后：“我已经在展家列祖列宗和爹娘面前交代了，日后就算在九泉下拔舌头滚油锅剔骨抽筋我也认了……”
“什么鬼话！神棍成天神叨叨的那套东西亏你学得来！”半截话被吞在了白玉堂温暖的口中，“猫儿，我们不害人，我们问心无愧。人死后那套东西都是虚的，我只要今生，只要今生……”
“我知道。”展昭笑着，握住白玉堂的手，“行之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猫儿，既然你已告过先祖，我也不瞒你。这三个月里我把我们的事全交代清楚了，对陷空岛四位哥哥，对娘，对金华白家。”话毕，白玉堂意料之中看到展昭惊诧地睁圆了眼，“我自作主张地说了我们的事，是我不对，但如果猫儿你反悔了，就算叫我跟欧阳出家做和尚我也不成亲了……现在好了，没人阻碍我们了……”
展昭说不出话，紧紧抱住白玉堂。白玉堂对如何劝服家人一句未提，但定然是没少受气，没少受罪。对比之前的左顾右盼优柔寡断，展昭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懦夫。
“玉堂，誓天不相负。”

展昭从忠伯的房间里回来，就看见白玉堂脱了狐裘，躺在长椅上品着那坛屠苏酒：“不错，猫儿你打哪得来的酒，和爷上次和你说过的味道挺像。”
展昭像是得了奖励的小孩儿，眉眼弯弯：“本来就是照你说的法子酿的。”
“哦——猫儿你酿的酒？”
“也不全是，嗯，我就找齐了药材，大部分还是忠伯教的……看什么，放心喝吧喝不死你！”
白玉堂把展昭拉过来一起坐到床榻上，食指绕起一绺乌黑顺滑的头发：“猫儿真是一点就通——照我说呢猫儿，你日后不如和爷一起接了娘的江宁酒坊，每天有的是好酒喝。忠伯这酿酒的功夫不错，能来最好……”
烛火摇曳，一室静谧。展昭英朗的面庞在暖光下愈显柔和，含笑的明澈双眸叫人想起漂了千盏河灯的水面，乌黑发丝垂落肩头闪着烛光，真真如上好的锦缎一般。白玉堂痴痴看着，心旌摇曳，不知谁先点的火，两人纠缠着同时跌进软乎的被褥，唇色殷红靡丽。
“别……”展昭喘了口气，制住了解开自己亵衣的手。
“猫儿？”白玉堂的衣服已经褪了大半，对展昭突然的拒绝显得不知所措。
展昭别过脸：“忠伯还病着，我不能……”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展昭转过头，白玉堂整好了衣服弯腰在展昭眉心印下一吻：“明白了，睡吧。”
“你傻了？除夕要守岁的。”展昭的脸颊还带着浅浅潮红，支起手臂就要下床。
“猫儿大半夜没睡了，歇个小半夜又何妨？” 白玉堂挠挠头皮，三月未见，他实在不敢保证和这只猫在一起时不会点火。
“不成，要守一起守，一个人有甚意思。”开窗还隐隐听得到烟火声中夹带的杂杂人声，遑论巷外“巷北闻呼卢，市南或征逐。灯火乱前街，儿童欢似鹿”的烛火竟宵，白玉堂是个闲不住的，展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单独过这岁尽之日。“你不是说过今年陪我守岁的吗？”
“哦，什么时候说的？白爷爷怎不记得？”白玉堂笑嘻嘻一挑眉。
果真是酒后胡言不成？“那你来作甚？”展昭平素乖觉的嘴也糊涂了，话一出口就恨不得立马收回去。
“果然……我说猫儿一个人傻傻待在院子里想什么呢，连爷叫唤都不听，原来是在想这茬儿……”白玉堂下意识地搂过展昭就要吻下去，忽的想起什么，收回手讪讪作罢。
“你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反正你已经来了。” 展昭翘起薄唇，浅浅弧度绽开的笑意正当得温润似玉四字。玉器温凉，实则冷硬。浪迹江湖，萍飘四方，友如过江鲫，纵然快意，然而心热情冷的他容得了天下，却始终做不到对他人敞开心扉。但现今，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亦父亦师，王马张赵是手足情深，还有个白首结发人……上天待自己不薄了。或许，这些人就是他山石制成的锟铻刀，专用来琢玉解玉的吧。
“我记得的。”白玉堂沉声道，魅惑的声线丝丝缕缕挠在展昭心里，“猫儿要记得，白玉堂对展昭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做得数，无期限。”
展昭发现，从白玉堂跳进后院起，自己今夜的笑容似乎就没有断过。
无论在何时，不管是江湖还是庙堂的戏台，只要还有人肯到后台照料脱下戏服摘掉面具后一身疲累的自己，足矣。哪怕只剩一个。
弹弦奏节梅风入，对局探钩柏酒传；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
忠伯最终还是没能挨过新春。当时正是初八子时，棉被裹着老人瘦削的身体，颧骨高耸、丘壑纵横的脸恍如冬日的山谷。
包拯任职开封期间，由于政务繁多，便提议将官员新年的八天休假压成五天。当展昭从宫内赶回甜水巷时，只远远地看到了徽外居门框上刺目的白缎，只记得白玉堂牵着自己的手跨过门槛帮自己换上了缟素。
常州展氏本是世家大族，即便没落也是知礼谨行。打记事起忠伯就很是宠他，展昭失怙后忠伯更是待他如子如孙，可惜展昭几次三番叫忠伯宁婶同坐圆桌用饭，两位老人都甚是拘谨局促。丧礼上，展昭素服跪坐左侧，行的是子侄礼，唬得宁婶一手抹眼泪一手就要拦着他。
“宁婶，您和忠伯照拂展家三代，德劭望重，又把展昭抚养成人，当此一礼。”展昭抬头看着哭得喘不上气的宁婶，“往昔昭儿事忙，连和忠伯婶子一起吃饭也求而不得，如今宁婶就遂了昭儿心愿吧。”
夜阑人静，白幡随风扬起，猎猎作响。
宁婶哭得几乎断气，年迈的身子实在撑不住，被一同前来帮衬的王朝硬是扶回了房间，灵堂里只剩展昭和白玉堂。展昭不回房，白玉堂也不劝，只是跪坐在一侧，紧紧握着他的手。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从远至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地，展昭的身体似是失了重量，跌在白玉堂肩头。“玉堂，展家没人了，没人了……”
白玉堂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揉了一把，皱缩成一团伸展不开，只能轻柔地拭去爱人脸颊上的泪痕，一重重的，叫人心痛不已。“猫儿，以后有什么伤心事，尽可以在我这里发泄，莫要忍着。”
鸡鸣声起，晨光熹微。
“小少爷，我想头七之后，就带老头子回常州……”宁婶红着眼。
展昭略一愣神：“宁婶可否暂缓一日？忠伯一直想看京城的灯市……”

论上元灯市，没有哪里比得上京畿一带。初七开始夜市就陆陆续续挂起了花灯，正月十五那天更是抬头低头密密匝匝，金光灿灿辉映着锦绣流彩。白玉堂在人群里连猜几个灯谜，险些挤出一身汗，觉得甚是无趣，拉着展昭到汴河边寻清净。
汴水的水流尚小，两岸河床都嶙峋地裸露着部分岩石，但仍不妨碍“河灯一放三千里”的火烛竟宵。江畔的莲花灯又大又亮密密匝匝，人一旦蹲下，便隐在跳跃升腾的金色烛火中，隐在沉沉暮霭后，河畔曼延的一片金光投在江里，不动声色地衔接着水天，奢华糜丽而又喧嚣嘈杂。
“就知道你得失望了，这儿还是一样的热闹。”展昭觑着白玉堂的脸色笑道，“你还是喜欢清静的地方。”
“好歹这儿空气闻着舒服。街上汗臭混着脂粉味，人挤人，走了半夜，有啥看头。”白玉堂丝毫不顾及自己头上还勾着花瓣，阴着脸帮展昭掸掉姑娘们一篮子倒下的“赠品”。
“早知你说没什么看头，我就不必费心思推掉宫里的轮值了，嗯？”明知白玉堂不是这个意思，展昭偏生要去揪老鼠尾巴，为了不在这天轮值，他和赵祯讨价还价，日后的轮值表上不知道又会被塞进几天，指不定就能把白玉堂气得再偷一次御酒。
“死猫，说话也学爷样！”白玉堂说话间，手上变戏法般多了两盏河灯，“记得许愿，呆猫。”
莲花灯含着烛光，循着蜿蜒河道晃晃悠悠地漂去。荷灯在夜色中褪去了花瓣莲心，只剩红内包金，金中掺黄的一片光辉，又渐渐变成闪烁不定的十字，再向南，隐没成朦胧的萤火。
白玉堂看着展昭深邃的眼眸，知道他又想起了忠伯。忠伯父亲曾在汴京做生意，忠伯曾对年幼的展昭说过，家门前的河水中，总有一盏来自汴水的灯。
“这两盏灯，应该可以引着忠伯回家了吧。”
“嗯。”展昭转过身，见白玉堂大氅的系带松了，便伸手解开重新绑了一遍，“还想去哪儿？”
“猫儿，不怕被人看见了？”白玉堂歪着头看着他，似笑非笑。
展昭一愣，旋即拿剑柄捅了他一下：“问你还想去哪儿？就你多话。”
“猫儿，我们也回家好不好？”
展昭只觉得白玉堂的气息喷在耳畔，酥酥的，麻麻的，从耳廓痒到心底。有人曾戏谑东京正月十五无它处可看，唯看正月十五之人，展昭心知白玉堂不愿往喧嚣处去，便含了宠溺笑道：“好，都依你。”
“都随我，这可是你说的。”
展昭嗯了一声，待见到白玉堂一眼热切时才发觉不对。他对这只大耗子是愈发纵容了，日后岂非无法无天？
果不其然，一进暖阁，白玉堂就踹上门，点上火炉，丢下大氅，抱起展昭就扑到了床上。解衣服的手法一气呵成，熟练地几乎让展昭怀疑他有没有在外头“操练”过，用白玉堂的话来说就是“天赋异禀”，全用在展昭一人身上了。

强行开车完结。两只一起过年啦，也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