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吧,张起灵那个人啊,喜欢热闹。
没错,不骗人。
张起灵,
喜欢,
热闹。
明明是个浑身不沾半点烟火气的人物,冰锻了魂儿,无觉悲喜,夜露点了眸子,如一通透,月魄捏了眉眼,自得灵秀,初雪混一段檀香炼了心,清寒处恰生出慈悲。
你望见他,便仿佛望见一尊死物,或许精致极了,却也寡淡极了,连呼吸都是机械的,太安静,没有半点人味,如同冬日清晨你面对漫天白雪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沁入肺腑的寒凉,连情绪都一同冻住,干净,纯粹……空洞。
这么一个人,被吴邪冷不丁从后边一个搭肩愣生生按下半个头去,还被笑眯眯地冲众人介绍,别介啊各位,这人呢看着是挺闷不吭声的,但他其实可喜欢热闹了。
场面一时极为安静,就如同被按着脖子微微偏头的人的眼神。
是啊,多不可思议啊。
吴邪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得出这一结论的,反正从一开始就这么深信不疑了,个倒霉玩意儿,不爱说话,不爱动作,每每在听别人瞎扯的时候都把嘴巴抿得死紧,别说是从没见过应声儿的,大部分时候还能顺便吓得别人慢慢就消了音,眼神也淡,什么情绪也没有,随便脑补一下就容易理解成厌恶,所以少有人知道这竟是个喜欢热闹的。
只是在旁边沉默听着便会觉得满足的那种喜欢。
简单极了。
也不算很后来的后来,风波都平息了,九门沉寂,谜局深藏,说不上结束,但这本也不该全算是他的活……哦,也不该是那个人的。
在他牵着那人的手从长白终年不化的积雪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就这样吧,大家都累了,他挣扎了这么些年,也就是为了此刻能够对命运甩一句恕不奉陪。
铁三角从此隐居在了雨村,说是隐居,其实过的是和养老也没甚差别的日子,吴邪自己养了群鸡崽,见天儿就逗一逗,偶尔还得洗洗衣服上沾的鸡屎,又开了几亩地,种了不少家常菜蔬,钓鱼的技术也练了起来,闲着没事了捧着杯热茶就去撺掇胖子偷邻家李大娘的花裤衩。胖子脑袋大脖子粗,一人兼职了大款和伙夫,旁的不说,愣是把两人连带偶尔来蹭饭的村口闺女小子都喂胖了几斤,厨房重地那是张爷来了都敢翻脸往外赶人的。
张起灵在胖子警惕的眼神下安静地端了菜出去,看剩下的一时好不了,就靠在椅子上困倦地半阖上了眼睛。
这人从终极出来后,就有点不太对劲。
若说从前是空洞,现在则更多的是茫然,吴邪是知道他情况的,不是说这人的心志如何,这世上若是连张起灵都称不上坚定执著,那也就再没什么别人的活路了——而是一个人打从有意识以来就只为了走一条命中注定的道路,走得连前进都成了本能,记忆消失也无法抹去,一朝这路突然到了尽头,无须再走下去了……再坚强的人和忽逢惊变的幼童也差不了多少。
他一时间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往前的漫漫人生,他没有爱好,没有需求,除了自己几人也几乎没有正常社交,这种完美的纯粹使他强大,也使他脆弱,如今唯有时间能教导他该怎么继续走下去,其余任何人都只能旁观。
他的时间毕竟很多,慢慢来,一切总归是会变好的。
……至少当时,吴邪是这么认为的。
后来实在是闲着慌了,吴大邪狗胆那么一动,就把主意打到了张爷头上。
连姿势都不带变的,他从人背后啪叽一扑,一手揽住肩膀硬生生能把半个身子按进怀里,就这样还止不住作死的劲儿,非得一边随口说事儿一边勾着手来回拨弄人家耳侧的碎发,脸上的笑意连镜片都遮不住,真真能顺着嘴角漫进眼睛里。
“……我说张爷啊,”一张口就是满满的皮痒味道,表情漫不经心,像是根本没想着自己的手正极不老实地搭在一个刀口舔血人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而刚刚张起灵完全可能压制不住本能反应回手便要了他的命。
张起灵做得到,吴邪一直清楚。
从死人堆里讨饭吃,与老天挣命的人,无知无觉却也无畏无惧地一路活到了现在,连风声中的杀意都能察觉,夜半的滴水声也能惊醒,既然他这个被隐瞒着一切养大的少爷都能用数年时间将警惕沁入皮内骨上,张起灵又怎么可能不将一切都活成如同呼吸的本能?
所以他才一次次地,逗弄一般地,停不下试探的动作……
上臂轻压住肩膀,瞬间便能转变为锁定的姿态,掌心靠近颈侧,手指玩笑般地每一下拨弄,都能触碰到这人比常人稍缓却也有力跃动的脉搏,因为靠的太近,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更不用提那一瞬间的僵硬和之后的放松。
他的招式都是和瞎子学的,干翻个把子普通人没啥问题,就和张起灵随时想要干翻他也绝不需要超过三招一样,一口气咽下去甚至连理都不用说,连他自己都理解,致命之处被触碰,越干脆的反应才越是安全。
但就是想要试探,想要进一步确认,自己是不同的,是所被认可的。
“……张爷,你说这日子一天天的,也没啥正经事儿干,就当是提前养老了……嘿别给我发呆爷看的出来,和你商量问题呢严肃点儿……你说,你好好一个百岁老人,除了天天早上起来练拳舞剑,哦你舞的还是个管制刀具兼国家文物…也没啥靠谱爱好,棋也不下鱼也不钓,张爷你这样不行啊你知道吗,你们张家本来遗传就有问题,这样的生活对老年人很不好,非常容易老年痴呆的……”
“吴邪,说重点。”
吴邪能感觉被他强行揽住的人叹了口气,肩膀的肌肉又放松了些许,几乎是以默许的态度任他搭着,半侧着脸瞥过来的眼神和语调一样清清淡淡,却很平和。
——将什么东西卸下后,自锋锐中打磨出的平和。
在大多时候,张起灵依旧是茫然的,他的眼神空泛,与雨村的平静悠然格格不入,但在某些时候,例如此时,在熟悉的人或事物身旁,他也会可能连自己也不知地,流露出安静的近乎柔软的样子来。
“……说重点。”吴邪愣了一会,就听见耳边清淡的调子又添了几分无奈,张起灵力道不大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侧身挣了出来,却依旧站在一个离他很近的地方,垂着眼,无法确定地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到底谁在发呆。”
“哦,我这不是最近闲的慌,看你也是一直没啥正经事儿干……张老大爷有没有兴趣来侍弄点花草什么的?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吴邪秃噜着嘴根本不眨眼地接道,其实一开始也就是想找个乐子,现在发展到哪一步完全没过了脑子,不过稍微想一想把张起灵和花花草草联系起来的场景,感觉下一秒就被冷眼拒了那也算是没吃上亏。
“……可以。”
“…………嘎?”
“……”张起灵微微偏脸,懒得看他,吴邪寻思着这人今天估计是把往日几年的气都赏脸给叹完了,“我说可以。”两个人面对面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破天荒地,竟然是张起灵张口打破了沉寂。
这一秒,吴邪确认了,那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的确不是错觉。
张起灵侧对着他,姿态放松,阳光下眉眼依稀勾出柔和的弧度,连口吻都是软的,平日里泉击冰裂的尾调因为无奈被微微拖长。
“种棵梅树吧,花开着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