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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擬人】残阳,L的自白,以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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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我想寫什麼反正我寫了……幾百年前的坑,趁著玩三題給填了,結果離題萬里。兩萬字左右,自己讀起來累得跟六萬字似的
※擬人,玩梗向,沒cp,從頭到尾在玩金閣寺梗,有時還混入點其他書來的騷話,反正就那個樣……沒什麼過激描寫不過蠻糟糕的。列參考注釋的話又非常討厭,先這樣罷!
※我不知道中間會失蹤幾樓,這不會有太大影響,不是嗎
自家帖子走這邊:http://tieba.baidu.com/p/4867034578
(點出來還剛好是5150閱讀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8-03-03 21:07回复
      你们心中的彩虹究竟是什么样的?琉璃铃铛与肥皂泡上一层转瞬即逝的飘渺的光,瀑布的水珠的折射,布店里按颜色挂在墙上的彩绢,油渍散在黑土地的水迹上氤氲出迷幻而肮脏的色彩。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对他和若干人而言这些都不是。
      这里是圆朱,将过分的信仰与传统混在一起的圆朱,它将鸟居放在城门之外,将整个城市作为神的所属地。——嗯?我不这样觉得,简单地住下去就好了。你看到塔顶那只金凤凰吗?它就没日没夜地站在那里从七百年前到七百年后。它在時間而非空間里游荡。這是最神圣的地方,也是充满世俗艷情的地方,像寺院里的红帐篷里面是充满市井风味的剧场。比如圆朱的舞女。你真的不打算来看一看圆朱的舞女吗?正宗的。她们都是足够列在古籍上永远不会褪色的绝世美人,她们一笑千金一泪万金,能在最大排场的舞场中恣意玩弄观众的心。所以不要让我回去!我不想回去。那里,那个地方只堆满落叶,甚至连落叶都要扫掉。那个池子死在围墙里,掀不起一丝波澜。他们把寂灭一样的清净堆砌在这座塔里,在每一个拐角的每一根木材里。它是,这座塔是一个巨大的死物,重叠窒息的死一般凝结。剥离开毁灭的浪漫,长久的死就是一块顽石,乏味地沉沉睡去了。在花都快死成标本的闷热的夏天下午,它的寂静叫人发狂。啊。我的天,我不想要也接受不了这以神圣为名的死。琼琼杵尊选择的是咲耶姬而非石长姬,因此他只能短命,但因此死才是死,浪漫才是浪漫。我迷恋人的笑和泪,舞女露出的后颈,纸醉金迷和无限的缱绻。一切都是泡沫。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是神圣的。
    黄金蛾
      那个夜晚注定要留在历史上。
      他知道这些。当他看見那座塔笼罩在亮丽缤纷的火焰中的時候他就意识到了,他对历史的味道就是这样敏感。這一刻他心裡只有这赞赏的形容词,毫无惊惧。也许是因为他早有预感,或只是因为他不在塔里。他知道所见的一切都会变成史书上的污渍,黑而短小的一段。他已经把自己从气氛里剥离开了,帶着置身事外的冷淡神情瞇着眼睛,看火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如同黃金的蛾,如同幻与美的二十五岁。惊惶的呼喊声,順著热流升腾着模糊开来融化着包裹他的耳朵。融化开的大多是甜蜜的东西,——然后再这么凝固起來。
      美……
      他不禁直觉地感叹道。
      与历史一样,他对美敏感。只是这单字的感叹转眼就在人声的海洋里变成一串气泡爆裂开,无影无踪。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18-03-0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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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
        “我曾经觉得永远谦恭地生活下去是一种美德。”
        他说。一切之于他有效的记忆,都开始于那个清晨,那个留在他的历史里的日期化成色彩斑斕的污渍。
        那天他第一次看见神。
        此前他甚至还不知道神名为凤王。在他出生的北海滩边,那个愚钝封闭的村落里,他身边的所有人只是简单地称呼其为神,那個只朦胧地止于一个背影和他人真假參半的描述里的,這個世界最正宗的神明。——他认识的那個世界。他幻想世界的构成,那个世界以白银山为最高峰,以旋渦列岛为地狱边境,海域外便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对孩子而言這已经足够庞大了。
        他们的描述中,沒有比神更美丽的东西。神像不落的花,明晰的雪,冬至后难得热烈的阳光。他们的描述已经足夠搭建一个幻象,就连远在圆朱的帶金凤凰像的高塔都帶上一种神圣而神秘,优美到开始纤细的微光。在此之前,——在这个清晨之前,這個幻象都像一個明艳的春天一样沉在黑暗里,沉默著。塔露出精致的木头,像精瘦的贤者手上的一条条骨架,狰狞美丽如地下的灵。
        当然,毕竟是遠方的圆朱,神的世界,说遥远但又不远。有时他感觉它就在眼前,——就在在海的另一边,几条路的尽头,它虚构的影像与神明一樣在他的脑里不断闪回着。彩虹是神走过的痕迹。他們说。
        那一个清晨,神的身影泛著凜凜光华。笼罩一层一时无法分辨是朝霞还是虹彩的雾气,乍一看明艳得钻心,细看又淡得好像会随时飄散在无风凝重的空气里。身旁的人们谦恭地弯下腰来,念祂的名字,并在心底重复着心愿去等待传闻中能获得永恒幸福的瞬间。他跟着俯下身,但又好奇地抬着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没有心愿。虽然他弱小,丑陋,毫不出彩甚至不能说话,但这一切都可以用他的年幼搪塞过去。因为年幼,他感觉不到那位神明身上带着的历史的血气的沉重。或者那东西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他不能说话。或者说……不是不能,而是他无法说话。他是叫声难听的最平凡的小鸟。他的声带干枯得如同烧糊,每多说一个字都会觉得自己在渴望水。
        他第一次看见那位神在他身边掠过。其实还是很远的地方。
        神的目光短暂地移过他的双眼然后看向他望不到的远方,他感觉到一種尖利的疼痛。但他的确捕捉到了那个望向他的瞬间,神的眼睛没有颜色,神的眼睛是所有的颜色,一个须臾里清辉流转像树林中间飘忽的晨雾被光的斧钺切成碎片。
        北方太冷了。照射那个背影的阳光纷纷崩裂成金斑散碎在一地的红叶上。他保持一贯的沉默望着阳光渐渐散失了那份特殊的光华。神离开了。那摄人心魄的,虚幻中的光华消失无踪。神回去他望不到的远方……远方的圆朱,圆朱的带铃铛的高塔,圆朱一千棵枫树。神的土地上每棵枫树都是完美而饱满的,不像这里的枯枝一样可怜地立着。在神的眼睛下它们活着。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跟著心愿复苏了。
        “我想去见他…”
        他终于停止了在脑中用各种脱离现实的意象对那个清晨做一次次夸张的回想,他實在地說出來(他第一次说自己想说的话)。“你去呀!——你快去呀!”海水这样急躁地回应,他感到了被强迫的不负责的快乐。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18-03-0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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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塔,没错,就是铜做的塔,虽然依然是用木头搭的。”
          带他穿过钟塔时,他的神仰起头夸张地笑道。顶端的木制结构依然层层叠叠错综复杂,但手工的痕迹,虫蛀出的小洞,木材清漆的气味,种种在幻象中从未出现的细节一个一个跳出来。
          “所有木质的建筑也会有腐烂到崩溃的一天,古迹也一样。神的古迹也一样。趁早欣赏就对了。”
          紧跟着神穿行在阴森的塔里,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涣散开来。他并没有构想过这美丽的塔的内部的景观,虽然他知道木材必然是不会发出他想象中的微光的,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遗忘这份真实的黑暗。即使是至神圣的东西,也不会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圣光吧。他自嘲道。
          塔外,午时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他们坐在钟塔外长满红叶的树下。他看着树叶隙间透下的点点阳光,刺眼炫目,并没有染上那种摄人心魄的神圣。只是在如此苍白耀眼的阳光下,鲜艳的红叶也灰暗了。神眯着眼断断续续地哼着被改成小调的庄重大调,打量着钟塔和铃塔之间的那一块空地。他则要拘谨得多,不敢做一点私人的动作,也许是初来乍到他依然还是远客,或者因为他身边的存在过于耀眼以致于在气场上不近人情。即使我真的在他的身边他也像火一样让我感到害怕,就算他努力做出无害的样子。
          剥离开他的想象,现实里的钟塔显得清净但愚钝。曾经他把神的世界想得太过瑰丽,好像寺庙的木头骨架和宝石的晶胞一样,以无机化学的结构细密堆砌闪闪发光。并不是。枫叶和寺庙本身是分离的。寺庙,无论是钟塔还是铃塔都是冷淡的实体,它们是美的,但它们冷冷地伫立像两块原石。它重叠的屋顶只是重叠着的黑瓦块,花格窗户孤零零暗沉沉地落在那里,红木大柱上的漆开始浮肿斑驳。这是我梦里的圆朱的塔吗?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他感到了一点(只一点)被背叛的错觉,——但这是无理的。美是不会错的。存在的只有人背叛美而非美背叛人。
          比起此时此刻这份闷热的真实,之前所有东西都像梦境一般。现在一笔勾销了。
          他存在在这里,他丢失了所有历史。
          “所以说,今天要不要抽个时间去看看圆朱著名的歌舞表演啊?”
          看着手足无措地坐在阴影里的农村人,神笑道,语气里不带丝毫拒绝的余地。祂知道他不敢开口,于是逐渐陶醉地自言自語去了:
          “跟你说,精彩,精彩极了!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又要等很久走很远才能看到。是正宗的!……你为什么要摆出这么凝重的神情?这一点也不凝重,一点也不严肃!离开这几亩地,你就只需要纵情享乐就行了。你觉得我的礼仪过于轻薄吗?我听到你们的愿望。如果你希望的話,你要不要留在这里?这样就沒什么机会是难得的了……”
          他第二次见到,——幻想的金色的神明时,他是作为远郊沿海的信使与神照面的。为了传达他们的愿望,在去往圆朱的路上他想道。——然后他否定了。他用前所未有的热情争取着这个机会,争取去做一个高尚的心系故乡的人(“你去呀!——你快去呀!”),但他的目的只有去见神。用自己的眼睛。其他人只是附带的可有可无的花絮,在他的追求里从未有过旁人的位置。
          他用危险的自我中心想道,然后又感到一阵隐约的恶感。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去圆朱而是在背叛千百人的路上。
          他已经不像当年第一次见到神时那么年幼,虽然也没变得多么成熟。这段时间足够把他身上海水的咸腥味变得清透而凛冽,像刀刃的碎片,比起海水他已经更接近海上的月色了。虽然他还是无法长久地说话。但他的风度成为他的伪装,将自卑掩盖成内敛。在这层假面下他第一次感到自信,感觉到自己迈出了第一步:一个会面的资格。
          虽然他还从未以自己为荣,但假如还以从前那副带着鱼腥味道的狼狈模样去,他绝对不会接受。他对礼仪,尤其是对神圣事物的礼仪注重到狂热的地步,即使大部分礼仪都是他自己的标准。他热切地从严密的规定中获得被接纳的愉悦。
          谦恭地生活下去是一种美德。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18-03-03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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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嗳,其他的都好说,我觉得至少要把顶留给我吧,虽然顶上还有他们刻的凤凰。那不是我,就算他们觉得那是我那也不是我,我跟它一点共同点没有。”
            在钟塔顶端,神坐在栏杆上望着着远方的山。太阳开始下沉,接在高山的顶上,像它喷吐出来的火球。他将脸托在长袖上,摆出一副明显无趣了的神情。白银山,世界的柱,罩着云矗立在天边。曾经在他的幻想里,它垮下,世界就会被崩落的天空压平。来自天空外的火的流星像岩浆一样泼洒下来。每次想到论古代生物的垮掉,他都会联想起这种场景。
            “那座山是火山。它还活着,只是太稳了,从未喷发过。但它是火山。火是不会死的。或者是因为它经常死去……”
            神把烟草点燃开来。
            “传说那座山里住着一位女神,她象征短暂的绝伦的美,春花一样。她的姐姐则象征着悠远长久。这片土地上原本的统治者,也继承了神的血脉,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位女神结婚,但他最后选择了美艳的妹妹而非衰老的姐姐。女神的父母为之暴怒,于是诅咒他与他的子嗣只能像春花一样短命,从此他的孩子,那些国主们都丢了神千万年的寿命,变成了普通人。”
            “但是换我的话我也会这样选。”
            “春花到底有什么不好?”
            “你没有在快死了的老人的隔壁屋子过夜……”
            “你喜欢彩虹吗?”
            神突然把话锋朝他转过来。他咽下一口气。
            “没有人不喜欢彩虹。”
            “不一定,有的人觉得颜色越少越好,真叫人痛苦。”
            傍晚的南风刮来,四角系着的琉璃制的透明铃铛左右摇荡,反射过一道道刺眼的彩光。传说琉璃是能实现人愿望的奇迹的石頭。
            “但彩虹是神圣的,清澈的颜色。就像散开的星光。”他严肃道,“绝非那种夸张又俗艳的……”
            “别突然这么上纲上线。平时我听得够多了。”
            “十分抱歉。但彩虹是您的象征,是万众信仰的存在。沒有人不喜欢它。”
            “別这样,世界上哪有这么讨人喜欢的人!一定总有人不喜欢我。”
            “不会有……”
            “你们这样想?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把彩虹当成我一样去夸张地信仰。浪漫点说,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火焰的桥。我的心都快要烧焦了。——但我和它毫无纠葛。彩虹是光的现象。你生活在海边,也该无数次看过海的水汽形成的彩虹吧。”
            “是。但这是神给予的恩泽。”
            “哇,完了!你们彻底完了。”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18-03-03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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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很喜欢看艺伎。——虽然他此前也没看过。他出生的北海边写作简朴读作穷酸,从来不会有这么大排场的地方歌舞团,而真正大排场的歌舞团也看不上这个终日氤氲着鱼腥味甚至腾不出一块像样的空地搭舞台的偏僻小镇。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只有他的神去过一次,还只是轻飘飘地掠过,然后在他心里搅出一片狂风暴雨波浪滔天。
              老一辈的人像讲神话一样提起舞,那些浓妆艳抹的圆朱艺伎,她们流转顾盼的眼神,头上交错的金钗与紫藤,华丽堆砌出丝绸之海的舞装,血色的唇与盖着厚重白粉的脸,在黑夜的背景里,她们的厚重飘忽起来如鸟一样。——同样是黑色的背景,她们不像铃塔的木材与那只金凤凰一样发出安静的微光。她们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那张惨白如重病的脸,血的唇像一个死的红点,虚幻又短命,像是能瞬间被虫蛀朽坏至空。那种肤浅而速朽——喧嚣浮躁的世俗,在永恒安静的幻想神国中脆弱的像一缕烟,像神像下的枯骨。她们的肋骨从华服里露出来了。
              所以当神带着无法拒绝的热情邀请他去看“正统的”圆朱演舞的时候,他开始犹豫了。
              当然权衡一下,这种不快拼不过他的追求。还是毫无疑问的无法拒绝。神依然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请他入正座,这让他不甚惶恐,而他的神倒是随意地坐在一旁哼起诸如天下的枫金粉的樱花之类的东西了。观众陆续就座,舞女们穿着拉的平整如铁的,光华绚烂的舞装(丝绸的海!),合着琴与拨弦的奏乐在同样光华绚烂如朝阳海面的舞台上优雅地旋转着。
              这是他第一次看演舞,何况是被当作传说之一的圆朱演舞。练场里光线暗淡,只有舞台周围点着光亮(“这火是不灭的火。是我的火。”神悄悄说),让他有种浓稠的黑暗在一层灯光后蠢蠢欲动的错觉。
              神圣与低微。
              超脱与世俗,隽永与浮华,神秘与明晰,精神与物欲。
              幻想。全部都在这里,一切不过一座城市,两个世界的境界线;心与身,神与人,抑制与解放之间落下一道阴影。它在偏向哪边?金色凤凰与金箔藤萝,枫树与蜜糖,清静与喧嚣。永生与死。永死与生。生。死。石长姬与咲耶姬。他感觉他的坚持正在不安地晃动着,随着三味线的拨动一步一步。
              “我喜欢她。”
              “谁?”
              “第二个。没记错的话她叫小梅,因为上次在街头听见她的女伴叫她小梅妹妹。她每次的妆容都是最合我喜好的,要不是舞女不能随便搭话,我几乎想与她约会。虽然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但听上去不是很光彩!你们的神喜欢一个舞女,并送她三百个镶珍珠贝壳的梳子。——不过想多了。我并不真的喜欢她,只是想与她约会而已!”
              神在一旁托着下巴小声笑道。他感觉自己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他不知道自己是拘谨还是真的无言以对。
              “你喜欢吃米糕还是米饭?”
              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沉默,神又说,或者说是逼问道。
              “米饭更多些。”
              他只能照答。
              “那好,我只是想问一问而已,无趣的人的主食只有粥,我该带你去吃点好的。你不像那样无趣吧!我知道附近那家铺子的鱼很好吃,是河鱼。对你来说该是新奇口味。”
              “您为什么对我这样热情?”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了,喉管的前壁和後壁,薄薄地黏在一起。虽然他并未说几句话。他长久的沉默减损了他本就脆弱的交际能力,包括身体上的。
              “为什么要有理由?”
              神装作一无所知。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18-03-03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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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莲
                “你好?”
                听到身旁有声音,他不禁一个寒战坐直。来这里几个月了,听到人声的招呼,他依然是那么诚惶诚恐。
                不过他很容易分辨出这不是寺庙的人的声音,也不像其他使者的声音。它清凉过头了,以至于让人想到生机勃勃的水。他朝右边望去,木凳另一头坐着另一个身影,他确定刚才它还不存在,以至于他一时惊奇到失语。
                “你好!”
                沉默倒没让对方感到丝毫难堪。对方又不慌不忙地问了一次好,并挑起嘴角露出灿烂的笑脸。与声音一样,对方像是二十未满的少年,体型纤瘦,眼睛很大眼眶略深,像患了病一样,被神经溶解了肌肉,看起来非常机敏。他留着细碎淡色的短发,皮肤白到能看到血的流动,树荫和间隙里的阳光投在他脸上,衬得他也像棵植物绿意盎然欣欣向荣。
                “我不住这里,我从桧皮镇来。但我第一次见你,你是新搬来的?”
                “不,有小半年了。”
                桧皮镇接近桐树林。而桐树林在地图上是一片阴郁的青翠,小时候他觉得那是阳光照不到的适合睡觉的地方,无论多久。不用担心昼夜因为昼夜都是一样的昏暗,在一片潮湿的雾气中安静地缠绕着枝条的桐树与栎树安静得像眼睑上的睫毛。他望向少年的眼睛,水色的眼里是平稳的浅滩。
                “那我可有一段时间没回来看过了。”
                “一般的参拜客不是只有新年才来吗?桧皮镇在离这边很远的南边。”
                “我经常过来度假见朋友。那里每到夏天虫子就会很多!”
                少年一边说一边偷偷笑起来了。不过他笑得实在太细太隐秘,以至于他自己就像一只在墙角震动翅膀的碧绿的草蛉,只要去伸手捏一下,它透明的翅膀就要被碾碎了。
                “我虽然第一次见你,但我听朋友提起过你。听那样的描述,我还很欣赏你呀!”
                “哦,您印象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突然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人的印象永远是最吸引他的东西,由此他判断自己下一步该做怎样的人。并非他缺乏自省,而是他需要被人引导才能自省。少年眨着浅色的眼睛,伸直手臂搭在膝盖上,露出非常标准的天真疑惑的神情。
                “你是沉默的成熟人。看上去普通但性格又非常激越,如果割破你的手腕你会流出蓝的血。”
                他的后脑传来一阵警觉的热流。
                “吓到你了?”
                “不,你很浪漫派。”
                “这可能是我的缺陷!你给我的感觉与那位朋友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自己声称血管里流着七色彩虹血。——我对他说,给我看看?他又迟迟不想证明了。——‘我才不会给你看!你天天被树的绿照着眼睛那么娇气,不小心刺瞎了可怎么办!’——他就这么虚张声势起来。”
                少年一边情不自禁地演起独角戏来一边笑得更加夸张,捂着嘴全身颤抖起来,让他不禁也被感染着笑起来了。“我连野蔷薇的艳粉都吃得消!”
                “他们从不在这里种蔷薇。”
                “那是当然,这边太传统了!连彩虹色的血都不相容,那他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呢!”
                “你呢?你有什么样的血?”
                “粉红色。”
                这个回答很让他意外。他原以为会是绿或水色透明,对方纤细清冷的体态给了他这个幻觉。不过他又想起,——桧皮与吉野靠得很近,吉野的樱树又是能和圆朱并列的名胜,粉红色也是草木味很重的色彩。
                “粉是红的泡沫。我的意思是,我心神不宁……”
                少年摇晃着身子好像心不在焉地念着,不过马上又轻快地站起身来,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没有一点血色),他便顺理成章地回握了。
                “我该走了!我叫C。”
                “我是L。”
                “哎呀,我认识你的!”
                撂下这句话,少年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像草蛉一样敏捷地飞走了,仿佛脚不沾地。“您真是怪人!”他很想对着背影说这么一句。不过作为怪人的一员,他没有这个立场。他寡言到乖僻,才会觉得别人的开放是怪异的。他站起身,拖沓地移着步子走到后院。池里绀色的睡莲在日光下伸展着针状的花瓣,——他每天都看见这个,已经习惯到忽视它。但遇见了C,他莫名地感觉睡莲开得更加欣快了,好像它是活的,并随时能发出叫声。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18-03-03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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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塔里当然不仅住着他,还有好几位和他一样从关东关西的角落里赶来的人,只要看一眼艺伎,就愿意留下来了。啊哈!他们会谈论起这种话题。虽然家境经历性格各有不同,但男人无论几岁了都是喜欢绝世美人的。而他总是接不上这个话茬,他对美学太迟钝了。
                  晚上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啊,只有粥而已),席间谈及吉野旅行,纷纷望向了吉野来的S。美少年S正在用筷子搅着热粥,发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变得窘迫起来。
                  “虽然离的很近我反倒没频繁地去吉野看樱花,况且我后来跟家人搬到桧皮附近去了。”S放下筷子,“你们不觉得吗?住在海滨的人会对海厌烦,住在森林的人会对树厌烦,所以住在最漂亮的樱花城的人会对樱花厌烦。但是海滨来的人闻着像海,森林来的人闻着像树,樱花城来的人也闻着像花。”
                  “S不是樱花,是睡莲。”旁人善意哄笑道。
                  “你们的鼻子真够灵敏,桐树林的湖里是有的。”美少年或者漂亮睡莲S托着脸,回想道,“但是我说的也是实话,就算人已经对自己家乡厌烦了,还是里里外外被家乡的味道填满,这辈子都要带着这股气味生活下去,这不是很让人沮丧吗?况且我们这种人来自各个地方,我们不是也习惯了用地区而非姓名辨识彼此吗?比如说到海就会想到L——”
                  使者们的目光马上又转向了他。他埋头喝着粥,猛然感觉到自己成了被注视的中心,迷茫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来自湖的人和来自海的人气质相差这么明显呢?”
                  “因为冬天的海远比湖要悲惨——。”
                  “在我们的地方神话里,海的神本来就是一个好斗的逆子……”
                  大家叽叽喳喳地又谈论起来,而他作为谈论的主体反倒被排除在外,好像住在海边的人厌烦了海本身。他长出一口气,将自己挪得更远了。说到吉野的樱与桧皮的树林,他不由自主地想到C。那个草叶味道的一般通过少年。后院池里的睡莲又把C和毫不相关的美少年S连起来了。他们见过面的吗(无论在哪里)?但没有人听到他在想什么,就算是没有酒的地方,肃穆的寺庙里,有趣的人聚在一起也能谈得尽兴。他们红红绿绿的裹着漂亮衣服的身影交错着,冒着青年人的热气。“我的脾脏不好呀。”他隐约听到S还是谁小声说道。他一时忘记自己是有身体的。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18-03-03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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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沫
                    手被泼出来的茶水烫伤了。
                    起初他没感觉疼痛,只是感觉左手背上冰冷的一划,然后本能地抽回去。他甩甩手,并对茶具生出下意识的怨怒,好像不是自己粗心大意而是茶具突然造反了一样。
                    这是他居住在圆朱的第六个月。神留他在钟塔,他想拒绝但又感到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但他发觉自己的谦恭胆怯已经不知何时逃离了。古往今来少有信使愿意留下。他们为故乡而来,真诚地带着人的愿望来,最后自然也会回到他们爱的故乡去。留在圆朱的人,要么从未爱过自己的故乡,要么因为爱得过度,心甘情愿地成为神的随从让祂乐于赐福于故乡。他当然是前者。
                    他从来都没愿意一辈子留在北海边上。虽然他曾经以为那会是他的宿命,但一切的转机出现在那个早晨。
                    虽然他从没有为此表露过欣喜,但他接受了。他努力学习在严寒以外生存技巧以外的东西,他学习生活。他学会了泡茶叶,那个房间里安静无声。木质的墙耸立四周,上面什么也没有挂。没有书法,没有画,也没有剧院里的彩绢。只有一张桌子孤零零地摆在同样木质的地上。纯色的青瓷花盆摆在上面,里面有两三根仿佛枯萎的花枝,仔细一看又能发现并不是枯萎,而是被摘得只留下两三朵。这里太过死寂,以至于过于旺盛的生命力都是不被允许的。巨大的静止凝结在里面。
                    以神圣为名的死。
                    他伸出左手,看见一道红得发亮的痕迹印在他的手背上,仿佛冒着森森的蒸汽。在清冷的背景下,伤痕反倒格外艳丽。
                    想起不熟练的再生要消耗不少精力,他打算先让医生敷点药,留到晚上再处理。烫伤的纯粹肉体的痛在他手中的血脉里冲动,好像连血都沸腾了。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把他的精神拽回躯壳,整只左手好像快速的浮肿膨胀发出光来,填满他,填满整个房间整个世界。他坐在桌边,冰冷的空气与灼热的痛觉交替着像交错的冷暖流。他像火一样剧烈燃烧着的身体,物质,欲望,肉,欣欣向荣爆发着刺痛的生命,撕裂每一块毛细血管的壁,变成颜料和噪声充满他的皮下,随时准备迸射出他的皮肤。
                    就像杀死一头公野牛。
                    彩虹色的血……
                    他有些理解了(不是用神经元去理解而是用神经末梢)。他边揉捏着衣袖边离开房间,感觉这样宣泄般的发力能让自己的疼痛转移。一个人都没有,整座塔都在午睡,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让他不自觉地难堪(即便没有人会听到)。医生在几条街开外,只需十几分钟他就能赶到。刚刚迈出钟塔的门(光亮的,灼热的方形),他就被阳光刺伤了。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18-03-03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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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0楼2018-03-03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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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到神的袖子搭在肩上的沉而轻盈的奇特感觉,像一团布包的火。一瞬间他想问既然祂不愿意救所有人,为什么倒愿意放低姿态恢复他甚至能自愈的小小的烫伤?不过终究没有敢问出口。这个超过人与物的存在是一个奇妙的激昂与忧虑的混合体。五百年来,——或者更久的寿命没有把祂打磨得清净淡然,反倒加剧了祂的狂热的感性。信仰是假的!人不愿相信这一点,神倒开始执拗地否定自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能探知到这底下一丝死的阴影。
                        “神会死吗?”
                        神裹在袖子里的手好像抽搐了一下。“恕我无礼。”他补充上了。
                        “完全不无礼!神话故事是神话故事,都是假的。他们从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我没有见过神死去,也想不到会怎么死。”
                        “那会出现新的神吗?”
                        “我便是这样出现的,所以我相信会。”
                        “您还记得?”
                        “不记得。和你们一样太远的记忆就模糊了。”神放下手,转头把竹帘拉开了。蛋白石的月亮高高地挂在顶上,冷色的月光混着暖色的火,照着那一张桌子。祂颓然地坐在他对面,“你要不要猜猜我有多少私生子?”
                        “您说什么?”
                        听到神突然问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喉头都在发颤而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
                        他当然从没构想过答案,他连题目都没有构想过。仿佛看准了他的不安,神露出让人气馁的得意笑容。
                        “开玩笑的。比起生为什么不继续谈谈死?”
                        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出酒壶,和朱雀大道最大的酒家的式样一模一样。祂满上杯子。
                        “我没喝过酒。”
                        “喝。你不会醉的。”
                        于是他便答应了。当把酒灌进嘴里的时候,他马上后悔了。酒是苦的,非常辣而苦涩,难喝到了极点。他回想起来小时候偷偷尝了别人家地窖里的酒的感觉,他不得不用雪漱口,再把带泡沫的焦黄的污水吐出来。现在他长大了,他学会了忍耐与掩人耳目。虽然神经不会说谎,他的双眼被刺激出泪来,在月光下明显极了。
                        “住在海边的人是不是都会长成小美人鱼?”
                        “您今天给我起了一个外号了,差不多了。”
                        神不置可否地翻了个白眼。“行吧。”祂依然好像自言自语。“我并不懂专一的感情。所以小美人鱼把刀扔进海里倒没能感动到我。不过我想,神会变成泡沫,毕竟它长寿又木讷,没了就是没了。历史呀政权呀不像文化。没了就是没了。”
                        祂也给自己满上一杯。乙醇特有的刺鼻香味溢了出来,浓烈到能让任何一个不喝酒的人反胃。玫瑰色的酒沫挤在杯口边缘像海里的盐。
                        “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杯子里装满了神。不是有这种说法吗,酒是神的血……但神是什么?”
                        他擦着自己刺出来的眼泪。他差点生理反射地呕吐出来。
                        “信仰虽然无用,但是是人接近精神的历史。我觉得神变成泡沫是因为喝了这种烈酒的人自称看见神,就像土著聚集的地方通过吃仙人掌的果实或者烧草叶便于与他们幻想的神交流一样。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呢?你觉得呢?”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18-03-03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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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物
                          “去吗?”
                          “您说哪里?”
                          “老地方。”神披上罩衫,“你想约会吗?”
                          “真的假的?”
                          但下一个瞬间他就被丢在昏暗的舞场里了。与以往一样表演已经结束,艺伎纷纷隐入幕后,有观众忍不住开始咳嗽,有观众急着吃下一半蜜桔,也有人站起来胡乱高呼(“呀!你可把我的心都勾走了!”),而他回头寻找神的背影时却发现祂不知所踪。隔着屏风,人们离场回到他们生活的常轨里去了。“你想约会吗?”他想到神的原话,顿时领悟到这是个恶作剧。哎呀。但是他并不是那么讨厌。这只是另一种任务,他用责任感来掩盖他的愉快。就算他此前根本没真正碰过一个女人。他内心升腾出一种冲动,但并非爱的。
                          比起爱,它更接近攻击欲。
                          他悄悄匿进舞场背后,华美屏风后面黑暗的盒子。他看见那个艺伎,——她正开始解开发饰,长发如同一座黑塔一层层坍塌下来盖住她的后颈,盖住她后背金丝的暗红长袍。那黑而直的长发……也不是那么黑。她就着火光一撩拨,一道虹色的反光竟在她的黑发上闪过。他登时头昏脑涨起来,招呼她,向她行礼。她转过头来,惨白如重病的脸好像也泛起一点红了,像冰面下开始结冻流淌的水。
                          她弯下腰,洗去脸上的白粉,绯红的血色立刻生机勃勃地绽开来。
                          “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朋友知道你。”
                          啊。他的朋友!他刚才说——他的朋友!
                          “多谢他。所以,您想与我约会吗?”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的神情。他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液。
                          “我非常荣幸。”
                          于是她便拢拢披散的头发,牵他的手。并开玩笑般把她廉价的银发簪插在他的白发里。
                          ——他第一次这样近地拉女人的手!他本能地开始心猿意马了。她的手心拇指下方有一道细细的结痂的疤痕,他的指肚能体会得到,这几块砂砾般的血痂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动了。那是多温暖的别人的皮肤和疤痕和血啊!虽然不像兔毛一样细腻,但好像发着红的光,大雪天烟囱外喷薄的暗红火星。小时候,老人恐吓小孩说山里住着熬魔药的女妖,只要一晃香气——就能让小孩鬼迷心窍,乖乖跟她走了。他从没相信过,但现在他觉得这是有道理的。美人的魔药不止是香气,还能是声音,目光和体温。她身上有剧院的红木清漆气味。败了。他心甘情愿。他的朋友真的很懂生活。他失去方向,只一偏头就能看到她白色的颈,他跟着她的脚步一路走去,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不像枫树也不像钟塔。她的手腕发烫,像他无迹可寻的烫伤。
                          “您的手真冷!”她惊呼道。
                          “是吗?”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18-03-03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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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醒过来,不知所措。
                            “对不起!”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像一只小鸟。路边一格格横在他眼前的粗笨的木鸟笼,整齐的木柱,里面装着女人。女人像小鸟,女人在笼子里。然后他们就走进不知是哪条街哪条巷的店里去了。他没想到这层栅栏这么容易越过,只是顺着越过了几道木头笼子的门,他便进去了。姜黄的蜡烛打着光,当艺伎坐在床上时他感觉自己该做些什么。——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像是考虑解决一个难题,他的动作莫名的仔细起来。他自己都惊异于这种让人反胃的轻柔。
                            这种轻柔连一块豆腐都捏不碎。他不想将自己的狂热暴露彻底然后陷入不可救药的尴尬。——但实际上对方一声不响,沉默地顺着躺倒了。
                            世界失去声音,街上的喧闹突然间就没了,融化在窗玻璃上。他绝对的沉默蔓延开来。女人像小鸟。女人的长发披在身前身后。啊,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光,火,活的人。黑到在烛光下发红的头发铺在白床单上,温顺又淡漠的神情,远离阳光的苍白皮肤从额至颊至颈直至隐没在衣领下。即使她摸上去像烫伤,——她也没有一点燥热的气息。
                            他紧张到半闭上眼睛不敢看她的脸。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他只能照子虚乌有的本能经验去做,沉下气解她的腰带,用他的不露感情的冰冷的手。然而指尖每次触到活人低热的身体,都是一道瞬灭的温流,针一样刺得他脑髓一阵疼痛。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回旋着,他闭上头脑去忽视它们。很快,美丽的鸟白纸般躺在他眼前。她依然是温顺但冷淡的神情,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面对这样可怜的刚迈出第一步的小孩。
                            对她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深呼吸一下,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应该说是这么仔细地俯视着女人的身体。风俗画上的女体都太臃肿丰满了,即使用色再嫩也有一种肉畜的感觉。真正的女人是暗红色的,肩膀更窄一些,腰身再平一些。在灯光下再白的皮肤也是发黄的暗红色如同翻过来的体腔。他有些退缩了。
                            “我能碰你的脖子吗?”
                            女人又笑了。他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很落伍(还好进来的时候没有把床头的水喝下去),在这种地方摸些他不敢多看的部位都没问题!但他的确想碰艺伎的脖子想了很久,这种欲望甚至压过了对其他任何第一性征第二性征的欲望。因为颈子好像有一些很重的东西紧绷在细细一根上。他试探性地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贴在女人的颈上。
                            纤细的柔韧的滚热的。
                            纤细的柔韧的滚热的。
                            手。
                            他的脑子像突然通了血色的电般抽搐,后脑都冲得升温了。跳动的动脉。血在她们微冷的血管里面奔腾,柔媚的腥味顺着血飘出毛孔。女人像小鸟,小鸟是活的,小鸟在手心里扭动让他想起小时候杀死的家禽,家禽几段带肉的颈子在他手里打结般晃动。生命如洪水猛兽。生命刺进来把他烫伤了。生命力!这种东西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虽然他活着,但他缺乏这个,并住在另一个缺乏生命力的地方。
                            钟塔。
                            在黑背景下一张外国静物画,和水壶、玻璃杯、银质餐具、葡萄与苹果摆在一起在白桌布的桌上。
                            血。
                            钟塔。
                            他被隔绝了。
                            看着艺伎精瘦(几乎露出静脉)的双臂,他抽回右手,将双手掩在眼前。他被烫伤了。他把自己泡在冰冷的清水池里去。幻想中的影子飞速闪回,枫叶,房间的地面,干枯的花枝。那美如幻觉的柱宝石一样的钟塔突然复活过来。它矗立在眼前,——或者与其说是矗立不如说它成为了一个更复杂的结构,像万花筒里的图案,自我映射自我增生填满他的视界,处处暴露出它纤细的原子,一边美一边展示着漠然,把他的热情悉数浇灭了。这几近一种讽刺。他露出少有的暴躁神色,托着头,颓唐地坐到一边去。
                            在他想忘我地爆发的时候,自尊又阴魂不散地跑了出来。永恒与信仰依然牵制着他,死不放手。
                            我从没想过要这样……他把脸在手心里陷得更深了。他是人的信使,神的仆从,他听从神,屈服于永恒的神圣。但神是轻浮堕落的浪子,耽溺于俗世的美而敢去调笑一切。
                            信仰是假的!那个清晨留给他的都是幻觉。他所期盼与追求的只是神圣和神性,绝对的理,绝对的清明,绝对的智识。神否定神自身。不需要神性的神被神性死死围绕,追求神性的人却永远求而不得。
                            刨去历史,神从来没有比他更高贵!
                            这念头鸟一样反复在他耳边啸叫,让他没什么经历再去顾及艺伎。嫉妒?不是。不会是。恨?不是。焦虑?***。不是。
                            “您还好吗?”
                            艺伎拢着堆在下身的华服,坐起身来,望向这个第一次看见真的女人的可怜虫。您真是怪人!她几乎要这样说了。
                            “对不起!”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要哭了。虽然只是声带开始怠工而已,他不会说话啊!他好不容易的一点欲望又遍寻不着。他被隔绝了。他被人从梦里揪出来,现在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梦幻般的颜色没有了。
                            “今天我还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准备好。”他摇头,翻到一旁站起来,留下一点钱仓皇逃窜,不敢回头看艺伎的脸。还有下次吗!跑出房间的一刻他突然感觉恐怖起来。他难道还敢再看到她吗!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18-03-03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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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抱着双臂,看他狼狈逃出。
                              “你失败了!”
                              这家伙的声音依然清亮得像雨后的枝叶。
                              他望着C草蛉般不健康的身子,甚至提不起劲去好奇为什么这人来得这么巧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庸俗的地点。这家伙看上去明显没有到那个年龄。行吧。或许他仅仅看上去是个少年而已。
                              “对失败本身我从未失败。”他有些愠怒,就好像被烫伤的时候下意识怪罪茶具。大概是体会到了这人出现在这里便只是等着看他的笑话。说不定他还有什么透视的魔力,一只眼睛直直地通向那间小鸟笼去,把他的尴尬尽收眼底。“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怎样?你想回哪里?铃塔?钟塔?你想去见谁还是谁也不见?”
                              C指了指自己的后脑。他伸手去摸,从头发里抽出了艺伎的银发簪。他又感到一阵天昏地暗的难堪。
                              “你要替我还回去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我倒可以替她再买一个。”C轻描淡写地答道,把双手缩在袖子里卷得更紧了。啊,甚至连这个看上去还是少年的人都比他更熟悉女人!“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她的情人,你知道神都仅仅喜欢约会而已……”
                              “呵。我以为你还在上学。”
                              “外貌是会骗人的。只有我才是祂唯一的朋友,但我可不需要大张旗鼓地被人供养着。”抬着那让人不悦的患病一样发黑的双眼,C尖锐地紧盯着他。“但我也不是想和祂竞争什么,我放弃了!信仰本来就是一个玩笑,我们心知肚明所以我们活得愉快。”
                              “但对人来说神圣是必然存在的。”
                              “相信什么真的无关紧要。你知道几百年之前关东还有人祭拜蝴蝶幼虫吗?他们把青虫放在座上载歌载舞也是因为他们相信,有了成就人便觉得是神的恩惠,但青虫只是青虫而已。它们变成蛹,变成蝴蝶,交尾,产卵,死了。你看,铃塔,信仰纯粹是另一种噩梦,它是痛它让人死,它把人撕裂,逼人唱歌,它意不在此但如同地狱,它只是建筑,谁也无法拯救任何人,被误认为神的东西死了一批又一批,还要去撞击死,你看看你看看。”
                              “别,我信仰他……”
                              不对。说出口时他觉得不对。有一个字错了。
                              只有这句话不对。
                              “你真觉得他值得信仰?”
                              C的影子投射在大道的砖石地上,暧昧的火光映出霞光般的浅粉,行将凋落的梅花留在枝头。
                              (海德堡的学生尚未死去!)
                              警告还是要挟?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荒唐。不过他已经没有劲再和C争辩下去于是干脆转身离去。——他以为自己会被植物般的神拦下来,但没有,于是他头也不回愤愤地落荒而逃。
                              而艺伎的银发簪还握在他的手心里,他就着灯光端详它最俗气的样式:雕凤头的柄,悬挂的翠玉和剑般细长的长针。他用针尖轻触自己的脸和颈,感到生命一瞬间激越起来,几乎像蜂群一样尖鸣着突起毒刺,涌上微微凹陷的皮肤下层。这是最简易的模拟死的行为。由此他确认了自己的生命力依然充沛,只是他自己感受不到。稍稍一刺激,它就欢腾地从细胞里戳出来了。
                              血色的电。
                              在艺伎屋里那念头又浮出来了,大声地吼叫着。从来没有比他更高贵!——他被冲动一招击垮了。在两个并非神的神之间兜兜转转已经让他没了耐心,一切像个古老的骗局,幻觉,谎言,而他只是俘虏之一。只有美是真的。——他想到钟塔。
                              只有塔是神圣的。建筑不会说谎也不会张灯结彩地亲吻一个艺伎。
                              好的。他大概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他把银发簪收在衣服夹层里,加快脚步,逃回他的精神圣地去。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18-03-03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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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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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著那张狭长的桌子,神正坐在他斜对面,与往常一样半闭着眼,从眼睑的縫隙里观察他。他低下头去躲避这目光,虽然明明他五分钟前已经做好一百次准备,但实践起来的这一時又感觉自己犯了什么过大的错误。他第一次听到神用敬语称呼他,虽然这敬语里有一丝明显的戏谑。
                                他不会说话。现在他甚至連开口都做不到了。良久他才挤出一句:
                                “没有。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与别的女人……”
                                “您不喜欢女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
                                他略微窘迫地答着。毫无疑问,他喜欢女人,即使他不知道喜欢她们的哪里,总之他喜欢女人。但是他与女人之间横着若隐若现的一道桎梏。
                                “我在您心里是什么形象?”
                                “我曾经崇拜您。”
                                “过去式呀!”
                                神露出毫不欣快的笑容。这神情更让他觉得是一种嘲讽。
                                “您能想到您为什么要过来吗?”
                                “为了追求……”
                                “追求谁?”
                                他猛然开始耳鸣了。
                                “您在追求谁?”
                                像受到什么刺伤一般他猛然抬起头,神不在他的眼前。……神的头发飞速地变长变黑让他一时看不见祂的身影,那张盖着粉的苍白的脸,殷紅的唇,白纸上的一個血点。那身着华服的艺伎头上插著玳瑁的梳子,四道木簪,紫藤般的宝石丝线,黑发表面的虹光,衣摆的金丝波浪与袖上积雪的木桥微微发亮。她的双手抚弄她白色的脖颈,手指翻飞似蝶,丹红的指甲如同翅上的眼斑。
                                “您在追求我?”
                                “我不……我没有。”
                                他往后踉跄了三四步,而艺伎向他逼近了,她伸出手,伸出细长的仿佛只剩骨头的手指,搭成一个笼子把他扣住,他只得紧闭眼睛在她的怀抱里发抖。——又或者不是她,有几条神的暗红发丝,拥抱自己的谁也不是!他抓住她的双手贴在自己的眼睑上,她的双手只有骨头,不,她的双手苍白细瘦纤尘不染,没有一点褶皱,没有一条伤口,仿佛一千只鹤,仿佛透出青绿的胎的瓷器。她……他睁开眼。眼前是关节和突出的骨,樱花与枫,粉与红,肉与血。越过这些,他看见眼睛。
                                神的眼睛。
                                神的眼睛没有颜色,神的眼睛是所有的颜色,一个须臾里清辉流转像树林中間飘忽的晨雾被光的斧钺切成碎片。
                                晨雾。晨雾晨雾。碎片。
                                碎片。
                                “啊!”
                                他像被扭断脖子的水鸟一样发出一声尖叫,猛然陷入狂怒,从衣服里抽出小梅的银发簪,往她的颈子和胸口刺过去。那感觉就像陷入棉胎,没触到一点实在的有汁液的底。好像几千只泡沫的白手把他的手抓住了。他晃动着头,定神一看,遍寻不着神的身影,就像谢幕后的舞场观者席。之前所有东西都像梦境一般。现在一笔勾销了。
                                他存在在这里,他丢失了所有历史。他突然间一败涂地,迄今为止他所有的期待和希冀和绝望都堆在祂的眼里。然后祂一切始于一个冲动。即使他理智如冰海,理智如月,冲动袭来时他还是会一朝崩溃像在高空断了翅膀的鸟。至今他退回原点,退回精神的圆形的胚胎,压倒性的爱与恨与嫉妒与厌恶爆出脑髓把他的躯壳挤压回了那个小孩,弱小,丑陋,毫不出彩,不能说话。他没有心愿。只有那个眼神成为他的追求他的梦魇,成为他幻想的种子,成为他不成功的自传的大纲。
                                没有什么真的神。
                                迷恋的只有那个瞬间而已。
                                他天生就是魔鬼。迷恋美的狂徒,即使越过界限成了神,也依然是魔鬼。
                                唯有美是真的!
                                唯有美是真的!
                                唯有美是真的!
                                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史书都是玩笑。唯有美是真的!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他屈服了。
                                ——于是他彻底地被拒绝了。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18-03-03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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