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历恩科，我榜上留名，却未曾如家人期许一般入仕为官，而只出他们意表地受了圣上赐爵，就此于京中落户，娶妻诞子，衮衮数十载矣】
【个中缘由，于今已难再细究。若要我说什么，终归悟与不悟，只在一念之间】
【至今，家中小有余财，大栅栏中有间灯铺产业。生意尚好。今日元夕佳节，因着在家也无事，便踱来自家铺子望望。元夕乃热闹日子，连带着小店都来客络绎，热闹不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罔论时移世易，上元佳节的热闹，乃是数百年都未曾变过的。实则早已过了爱凑热闹的年纪，然今日不同其余日子，如昼的街市实在是颇具吸引力的去处，一年有一年意想不到的新鲜可看。携二三亲随简装出门，且行且看，欲由街这一头，一直逛到那一头去。）
（一间灯铺在望。平日见它倒不觉新奇，今日，总少不了照例应景地挂出些缀有灯谜的花灯供客人来猜的。）

【同留值的老掌柜和伙计点点头，径去柜上斟上杯西湖龙井，捻须自饮。从前在家之时，一向并不在意茶饮。是留居江南后，才专爱这一味龙井。宿雨江南的味道，尽数滚酝在这茶中了】
【敞亮的铺面中，大大小小地挂了无数盏花灯。一面墙上的一如往昔，专供出售，而另外数面则布置做了猜谜之用，中着便可自取，每人限取一盏。实则这些灯谜并不算难，略通诗书者便有机会猜中。因着节日，如此这般图个大家热闹罢了】

（踏进店来，已见墙上高低错落悬着的五色斑斓的灯笼。形形色色之人簇拥在墙前，有些是在挑灯，有些是在看谜的。满室华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瞧见人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欣悦神情。纵再兴致不高，也早被点染。）
（眼风略一扫谜面，似乎并未难得让人抓耳挠腮。再一细听立在前边的人小声谈论，方知每人限取一灯。难怪呢，都在踟躇，谜倒是其次的，先选中个样式可心的才是正道。）
（也学他们模样，一目一行地挨个儿打量起来。）

【坐了小半天，终是觉得自己这里清冷，那头热闹，不若出去与来客同乐一回。便也乘兴步出。有相识的熟客拱手叫一声“东家”，也还礼笑应。负手离人群稍远立了。目光在灯墙上逡巡，耳也未曾闲着】
【闻得似有若无的抱怨声，说这灯谜为何如此难猜，也未不曾不快。抚须含笑，好心情地予他一二字的提点。至于有人可福至心灵、一点而通，有人则不然。皆应看个人了】

（我挑东西惯是没什么速度的。就像现下，随行的小婢皆选得了可心的，或伶俐地自个猜得，或央我为其“解惑”。总而言之，个个皆满载待归了。而我却犹自踟躇。一个二个性急的耐不住，小声催促，若是不快些选定，只怕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说的是不错。转瞬，满墙的花灯陆续被摘下许多，络绎的人群也换了过儿。说时迟，眸光将将为一玉雪别致的兔儿灯吸引了。但灯上有张条，上书诗两句。轻念道）
三年此夕无月光，明月多应在故乡？

【耳畔忽有清越女声传来，念的是我新近喜欢读的诗句，不觉多留心了下。声音的主人正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灯墙上某处。顺她目光望去，见了那灯，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几日前在此伏案写下这两句，原无他意。被铺子里的人也当作是灯谜一则，挂于某一灯上】
【心下无奈暗笑，这会儿却也不欲戳破。左右那不是则谜面，那女子猜不得答案，自会放弃】

（这诗我早先度过，并不陌生。但陡然将其视作谜题来猜，一时间也杂乱无序。想了几个答案，还未说与店家听呢，就自己先否了。蹙眉思忖了好些时候，忽而后知后觉了什么，扬声去唤一旁的掌柜）
哎，店家，劳烦问下，这盏兔子灯上的谜，打的是字还是句？你瞧哇——
（伸指虚扫过这面的其余花灯）
其他纸上都有写的，就只有那一个没有。

【她倒是个有耐性的。回望了几眼，皆还在注目那条“灯谜”，也终是教她觉出了谜题之中的破绽。至此也只得抬手示意张望过来，浑然并不知情的老掌柜不必开口，而后含笑朝她赔礼】
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三年此夕无月光，明月多应在故乡”这两句诗，是在下随意誊在纸上的。店里的人不知里就，给当成了灯谜，还弄了盏灯挂上。劳您耽搁时间来猜。

（身畔，儒雅的男子出言解释，这才明白了里就，不由失笑）
难怪呢，我瞧这纸、这笔迹就和旁的灯谜不一样，还直愣愣地猜了好半天。自然怪不得您。
（观之一副读书人品貌，还以为同是猜谜者，却原来是此间店主。大抵是因时候不算早了，来去之间，店中已清净了不少。好奇多问他一句，也不算不自然之事）
我冒昧，先生是在借诗情遣故乡之思？
（人说“乡音未改鬓毛衰”。他官话说得很好，但听之，总觉得有一二南方人的品格）

【一点小误会说开，此事便堪堪揭过。不意她主动问及思乡，倒教我又为之诧异。却也实诚答她】
夫人明察秋毫。实不相瞒，在下的家乡远在姑苏，距京甚远。算来也有，【一滞】有许多年不曾回去了。
【有多少年了？若非她今日这一问，自己也不知竟早已记不清了。少年时，因举目皆是江南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未觉有什么新鲜。待而今，才渐渐咀出最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无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岂非也是一种团圞？
（无心因一己之好奇勾得他人不快事，忙以东坡词来应，又诚挚抱歉）方才是无心一问，还请先生不必挂心。
（说了这许多，再将视线转回那墙上。如我那伶俐的侍女所说，兜兜转转，那些可心的花灯早已为人挑走，剩下的，皆不入眼。望了一圈，好像，也只有那只兔子了……回首，见他还在）
先生，可否同您打个商量？这兔子灯，我喜欢得紧，别的都不是很喜欢。既然这不是灯谜，可否卖与我？

【她以古人词慰我乡心，自让我心中涟漪渐平。其实很多时候，从意平到意难平，或是反之，所因的不过一个说动人心的由头罢了】
【闻说她要等，忙应了】是了，这灯自当赠与夫人。
【未待她答话，先笑道】说“三年此夕无月光，明月多应在故乡”并非谜面，倒也不尽然。夫人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便是最好的谜底。

（山回路转，得他赠与这俏生生的花灯，自然心生喜悦）
哎，多谢先生，那我就不客气啦！
（我身量够高，纵灯挂得不算低，也一踮足就将它摘下，都不必他来帮忙。一向是喜欢小兔子样式的，提灯在手中左看右瞧，倒似孩子般愈发开怀了。半晌抬首，见他还立在这儿，思量着时候不早，要赶紧回去，同他道个别）
那我先回了，先生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