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记者走进这家装修简约而优雅的咖啡厅。
正当秋日里天气最美好的日子。万里无云，芳草萋萋。暖阳挥洒着，就像时间在空气中流淌。
“您好。”她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摄影师，然后对着柜台后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不同于正常咖啡厅的柜台，这个男人身着一身复古而沧桑的军礼服。
“你们来了。”他说，“想喝点什么吗？算我的。”
记者摇了摇头。“让您接受我们的采访相当的困难——那么，就让我们立刻进入正题，如何？”
男人冷笑。他的五官苍老，身形瘦削，眼神却锐利的像头恶鬼。
“从哪里开始呢。”男人低声问。
“我们都知道您在人类对异形军的战争开始就已经在服役了。”记者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作为一名宪兵，您与统合军中最精锐的魔女共事，这也正是您在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故事中所描绘的。”
“我记录了我的经历，是的。”男人咕哝。
“您的经历被客观的阐述在书中，”记者点了点头，“但那并不是我今天的目标。我想要知道的，是您主观的看法。您的过往，您的战争——而不是人类的。”
男人搅拌着咖啡的手停住了。
【二】
当年宪兵二十二岁。
“艾拉·伊尔玛塔尔·尤蒂莱南中尉，第501统合战斗航空团‘强袭魔女’所属，来自索穆斯。”
“亚历山德菈・弗拉基米洛夫娜・利特维亚克中尉，第501统合战斗航空团‘强袭魔女’所属，来自欧拉西亚。”
昏暗的地堡里，宪兵站在办公桌前。他的上司微笑着向他将介绍给了两名魔女。
“很抱歉将你们临时调离，我们在决战之后的扫尾过程中人手不太够用。”他说，“你们面前这个人指挥了一支小队，现在他归你们了。”
两个银发的女孩儿好奇而友善的打量着宪兵，她们的眼神湿润而无辜，就像两只在法拉威兰北部的松林里漫步的小鹿。
宪兵有些窘迫的避开了她们的眼神。
“很荣幸。”那个叫艾拉的率先伸出了手，“萨妮娅有些怕生。你叫什么名字？”
宪兵蠕动着嘴角。他尴尬的伸出手去，说不出话来。
艾拉努了努嘴，手放在她的腰带上——宪兵注意到那里别着一个小盒子，看起来像是扑克牌。“来吧萨妮娅，”她蹭了蹭萨妮娅的脸颊，“我们去驻地看看。赶快把活干完，然后我们就回家。”
萨妮娅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有些嗫喏的向宪兵敬了个礼，然后在艾拉不爽的声音中转身离开了。
“这两个女孩儿聪明极了。”上司看着她们的背影，瞥了一眼宪兵，“你的人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宪兵没有说话。
他们的队伍从城市的边缘走过，走进了一片混乱的驻地。
“我知道这地方很穷，但你们得凑活一下了。”宪兵说，“我们也在这里待了很久，能整修的都已经被我们修好了。”
艾拉看了一眼萨妮娅，萨妮娅看了一眼手表。
艾拉微笑。
然后她把自己腰带上的盒子取了下来。两个人向宪兵打了声招呼，走向指挥官的宿舍。
畸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萨妮娅从倾倒的建筑走出来的时候，宪兵正在检查异形军留下来的粉末。
“上士！”她说，“有什么发现吗？”
宪兵抬起头：“有，长官。这粉末出乎意料的细腻，数量也比正常的巢穴周边的异形军少上一大截。”
“它们没有材料了，显而易见。”萨妮娅转身看着艾拉。
艾拉微微颅首，拎着她的索米冲锋枪。
宪兵注意到艾拉不像往常那么精力充沛。在平时她总是望着萨妮娅，脸上始终是受到眷恋的快乐，可今天不然。她显得很忧虑，很……烦躁。
“您出什么事了吗，尤蒂莱南中尉？”宪兵问，“在巢穴附近遇到什么了吗？”
艾拉猛然惊醒一样抬起头来，看着萨妮娅的魔导针。
“不。”她回答，“什么也没有。”
艾拉走进房间，看着萨妮娅走向走廊尽头的浴室，然后关上了门。
“你想说什么。”艾拉说。
黑暗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然后吊在棚顶的射灯被打开了。苍白的光线照耀在角落，映着一个人形。
“一个异形军。”艾拉转过身去，手上把玩着那把手枪，“一个活在未来的异形军——一个被我窥视的异形军，来到了这里。”
那人影点了点头。它的身上血红色的纹路闪烁着，寂静无声却又杂音四起。
“一个可以交流的异形军。”艾拉说着，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小盒子。
人影终于动了起来。它缓慢的伸手向前，全身的光线剧烈的波动。它面前的空气逐渐收缩、扭曲，射灯光晕中的尘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了漂浮的方向。
就像是空间被烧灼了一样，空气中浮现出了黑色的字迹：
【是的。】
“为什么是我？”
【我看到了你。】
“怎么看到的？”
【你窥视了未来。】
“我窥视了虚空。那里什么都没有。”
【虚空是个结果。虚无，空洞，迷茫。那是结果。】
“我不明白。”
射灯摇晃起来。
【你明白的。你窥视的是我们的未来——我的未来。我的岁月。我的命运。而虚无不过是它的存在。】
“你说你们灭亡了。”
【用你们的理解，是。】
“这棒极了不是么？我们赢了。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去避免这件事的发生呢？你们不是窥视了未来吗？”
【赢……赢之于你们，是一定会发生的。你们一定赢，你们的赢与我们没有冲突。我们……我，不战。】
走廊深处传来了水声。艾拉不可避免的去幻想那个场景。水流从萨妮娅雪白的皮肤上滑落，在微微发烫的包裹中她舒适的喘息。
她的头发。
她的臂膀。
她的后背。
她的腰间。
“我不明白。”
【死……死亡……死亡之于我们，没有意义。能量不能理解物质，我们……不能理解……你们……】
“你说我们的存在不同。”
【我们……希冀……朋友……你们，不是朋友。我们希望，交朋友。】
“你想与我们交流？对于你们来说这是交流吗？”
艾拉把手枪放在了桌子上。她拿起了塔罗牌。
异形瑟缩了一下。
走廊深处继续传来水流声。
【于我们……是。于我，不然。】
“所以你与你的同类不同。你们互不沟通。”
【是。】
“而你的目标是我？”
【不……不。】
艾拉轻蔑的冷笑。她的指尖塔罗牌一张一张的展开，愚者向上。
【目标……是……触碰。】
“触碰？”
【是。目标是触碰。你们中的，那个。那个触碰。】
停顿。
【与存在。】
【触碰，与存在。】
【交流。感知。……神。救赎。】
【你们当中的，那个。】
水流声停止了。
异形的一部分微微的转向。这看起来很滑稽，因为它完全不像是一个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改变的存在。可它还是做了。
它的发光器官——艾拉姑且这么描述——它的发光器官转向一边，向着水声来源的方向。
艾拉的脸白了。
“萨妮娅。”她喃喃。
【我……需要她。我……以她的形式，存在。我，与你，只能活一个。】
“你想都别想。”
【……我，向她昭告，存在。我们，是一致的。我们都向她昭告存在。昭告多了，就赢。】
“省省吧，我与你一致？！***的玩笑了！”
【你，拒绝。我不能理解。我想要……我不该有的。救赎。你想要……你不该有的。救赎。我们是相同。我们是对手。我们是朋友。】
艾拉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表情暴虐的像个疯子。她失控的扑了上去，但在靠近对方之前硬是冷静了下来。
“闭嘴你这混帐东西！”她愤怒地吼叫，“闭嘴！”
【我们……一致。】
“闭嘴！你这**养的——闭嘴！”
【我们……一致。】
门开了。萨妮娅微微喘息着站在门口，穿着衬衫。她的头发尖有水流滴下。
【三】
“请恕我打断您，先生。这故事很有趣，我也愿意相信您的诚实，可您并没有在这场博弈中出场，不是吗？”
男人把热气腾腾的咖啡推给柜台前的记者，看了一眼照相机，然后把一杯温水拽了过来。
“你说我没看到这些。”他挑起眉毛。
“是。这不是您看到的，自然也就不算‘主观’。”记者微微点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得把故事听完。”他并不受到影响。
【四】
宪兵举着枪冲进地下室。
他并没有说话。异形军是不可交流的，发出声音只有坏处。
通往地下的走廊阴暗无光。
他猛踹那扇门。再踹。
然后他放下了枪，用左肩撞击。
他面前的门拒绝配合。
宪兵愤怒的大吼，嚎叫，猛抓自己的头发，把头甩在墙上。
他感到疼痛。他感到无能。他感到暴躁。
他冷静了下来。
他拿出了炸药。
一个人形的异形军正在角落里站着。它的面前浮动着两个单词：
【你好，萨妮娅。】
单词消失了。异形军望着他，困惑的闪烁自己身上的光芒。它在自己面前烧出了一个问号。
宪兵并不理睬这交流的信号。这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有些古怪了，但他不思考。
他猛冲上去。
“你以为我收不到你的电波吗怪物！”他大吼，“你以为我收不到吗？！我收到了！我收到了！**！”
异形军从他的腰侧用出乎意料的灵巧翻滚着避开。他暴躁的转过头去，可异形军已经消失了。
他愤怒地四处环顾着，抓起角落里的钢管，猛击头顶的聚合板。
未经固定的聚合板一块一块的被击飞，露出空荡的空间和裸露的水管。
没有那个人影。
男人的五官扭曲而可怖，狰狞而疯狂，倘若有一面镜子他定然会对自己的脸庞感到畏惧。
他颤抖。
他猛抓自己的头发。
他恶狠狠地砸一旁的柜子，把这柜子打的粉碎。
他战栗。
他把头甩到墙上。
他一边哭泣一边翻倒在地面。
“我！”他怒吼，“我是，亚历珊德菈·弗拉基米洛夫娜·利特维亚克！我是——军方！——统合军中尉！我命令你出来！混账！混账！”
他喘息。
只有他自己。
像个疯子。
他愤怒地叫嚷，走来走去，又一次猛抓自己的头发，又一次把头甩到墙上，直到他的下属惊讶的走进来，试图与他交流，可最终将他制服在地上。
时间在流淌。
【五】
坐在病房里，被束缚着，他死盯着艾拉。
“尤蒂莱南上尉！”他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是个异形军！”
“而我看到了一个疯狂的男人在挥舞他的铁棍。”艾拉说。
宪兵试图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瞪大眼睛，恳求般的望着萨妮娅。这男人知道萨妮娅有魔导针。
可萨妮娅只是悲伤的看着他。
“你需要休息，上士。”艾拉说，“萨妮娅希望把你调到后方，我认为这是好的。那里更和平，压力也更小。”
【六】
“后来呢？尤蒂莱南上尉和利特维亚克上尉隐瞒了什么吗？”
记者急迫的把身体前倾。她的笔记本上题目仍然十分醒目，可她全然不在意自己已经跑题了。
“你就像我。”男人说。
他嘲弄的冷笑。
【七】
以外派的名义，宪兵去过很多地方。
他狡猾的安排自己的目的地，竭尽所能地追逐艾拉和萨妮娅的脚步。她们的脚步从欧洲开始走向北美，接着是大洋洲、亚洲、北非和北极。
他冷静的跟踪着。
他打探。
他窥视。
他像猎狗一样追寻着她们的气味。
他不在乎自己在追寻什么。
他想知道真相。
【八】
他要疯了。
【九】
没有结果。
“四年过去了。四年来，我们的战士献出生命。伟大的灵魂消散于尘土之上，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故事无人洞悉。”
“这是人类最昂贵的四年。在这四年里我们重建了我们的军队，我们重建了我们的领土，我们重建了我们的骄傲。人类的骄傲。”
“今天是人类的胜利日，今天是人类的独立日，今天是人类的未来开始的日子！”

【十】
宪兵打算开始记录自己的过去。他衣食无忧，经营着自己的小酒馆，就像他幸存的下属那样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可他还是想写点什么。每当午夜梦回，他昔日的战友——也就是那些魔女的音容笑貌就重新回来。
他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他恐惧于她们的故事和牺牲为人忘却。
他也恐惧于自己的故事和牺牲为人忘却。
“这不是一样的吗？”男人质问自己，“你们一样自私。你，尤蒂莱南，异形——你们是一样的。你们都想要救赎。而萨妮娅就是救赎。不是如此吗？不该如此吗？”
他向一家杂志寄出了自己的故事。
【十一】
那是个下暴雨的夜晚。
一个女孩推开男人酒馆的门走了进来。
“一杯橙汁。”
男人抬起了头。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太熟悉了。
“我听说你开始写你的故事了。”女孩说。
“是。”男人回答她。
“而我想让它完善一点。”女孩又说。
这宪兵找不到理由拒绝。拒绝根本不在计划中，仿佛所有的荒诞都是理所当然。
“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萨妮娅点头。
她面无表情的脸隐藏在雨衣下面。
那漂亮的银发滴着水，像是时间在她的头顶流淌。
【十二】
“进攻！进攻！”
“走走走！”
艾拉顺着被巨型的舰炮炸出的缺口冲进了异形军的巢穴。
她飞过运转的未知机械。
她飞过尖叫的异形军兵器。
她飞过正拿着光束武器的人形怪物。
她冲进了中心。
“萨妮娅……”她低声说着，嗓音温柔而婉转，一如往昔。
萨妮娅恳求的望着她。
“我很抱歉啊，萨妮娅。”艾拉柔和的笑了起来，“……可它是对的。”
“这太蠢了……”萨妮娅绝望的低语。
“人如果想要救赎就必须要奋斗。谁都一样。”艾拉回过头来，她的侧脸英姿勃发，在巢穴红色的强光中美的不似真人。
萨妮娅疲惫的低下了头。
艾拉回头望着异形：“来吧。——我亲爱的对手，你不该把她叫过来的。”
【如果想要与你联络，就必须使用电波。可显而易见，她在电波和通讯上的造诣无可置疑。】
“你的语言通顺了不少啊。”
【我很愿意学习。——与我的同类不同。】
艾拉冷笑。她的左手抽出了一张塔罗牌。
【十三】
“那张牌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没人知道。我是说，呃……那张牌被扔掉了。”
“你检查过剩下的牌吗？剩下的牌如何？”
“……”
【十四】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
萨妮娅的脑袋里轰隆轰隆的响着，好像有一万门火炮在咆哮。
怎么了？怎么了？究竟怎么了？！
巢穴崩溃了。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巢穴崩溃了。
艾拉从远处的残骸中爬了起来。
异形同样从远处的残骸中爬了起来。
血色的夕阳挥洒着。战场一瞬间万籁俱寂，安静的让人困惑。
它们对视。
它们咆哮。
艾拉举枪扫射。异形军尖叫着迎向子弹，它扑在艾拉身上。艾拉猛击它的下肋，它们又一次摔倒在尘埃里，互相攻击，互相撕咬，挥舞着一切它们能拿到的东西殴打对方。
扭曲的枪管。
军服外套。
异形军外壳。
塔罗牌。
——炮火隆隆。
萨妮娅抓起手枪。她冲向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她瞄准。指尖颤抖。
她瞄准。天旋地转。
艾拉用膝盖撞击对手的发光器。对手剧烈的痉挛，把它甩开。
她的魔导针亮了。
她瞄准。
她扣动了扳机。
【十五】
没有弹药。
【十六】
“后来呢？后来如何？尤蒂莱南中尉赢了吗？”
男人忘记了自己面前的打字机。他急迫的弯腰向前，盯着萨妮娅小巧的下巴：“谁赢了？尤蒂莱南赢了对不对？！一定是她，不然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萨妮娅的眼睛深切地望着这个男人。她的眼睛碧绿，隐藏在雨衣下面的身影像是一只黑猫。
男人突然冷静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萨妮娅没有变化？为什么她十年如一日的美丽如往昔？
“谁赢了？！”他大声叫嚷，猛抓自己的头发，把头甩在墙上，仰面摔倒在地面，讨要着一个回答，“谁赢了？！谁赢了？！”
沉默。沉默。
“没人胜利。”萨妮娅说，“它们从崩溃的巢穴上摔了下去。我没能找到它们。”
男人死瞪着她。
“就这么写吧。”萨妮娅扬了扬下巴，“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十七】
“这想必是您第一次将这神秘的集体透露出来吧？”
“你指什么集体？”
“——魔女们。我们都知道历史上魔女们在战后异乎寻常的低调了下去，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现在的魔女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把自己的魔力长期维持，可问题在于，她们——所有的魔女们——她们究竟去了哪里？”
“她们被葬入秘密公墓。这不是官方说法么？”
“很多人表示质疑，先生。”
“我不知道。”
“您认为尤蒂莱南中尉战死了吗？”
“……是的。我——呃，是的，是的。我的确这么认为。”
【十八】
男人看着记者和摄影师离开了。他能从那记者的眼中看到野心。
他并不在意。
他的咖啡馆仍然运营着。一层是现代装潢，二层是扶桑风格，三层是高卢风格，四层是罗马涅与利比利昂的融合，五层是北欧风格，六层是卡尔斯兰风格。在这逐渐倾向大一统的社会里这种风格独特、同时具有图书馆、自习室、咖啡馆和清酒吧的多层建筑很流行。他挣了不少钱。
他关上了门。
阳光仍然照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在发生。
【十九】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巨型卡车的轰鸣。完全遮住了他的窗户的黑色逐渐移开，露出了纽约的光影。
那是卡车的车厢。
他突然觉得不对。他猛窜起来，抓起自己的钢笔和手枪，然后踹开大门，把空无一人的小破酒馆丢在身后。
“回来！”他怒吼，“停下！滚回来！尤蒂莱南！利特维亚克！**养的——回来！”
他奔跑在哈德逊河的河岸边。那漆黑的卡车上没有标识，只有红色的尾灯在细密的风雨中明灭着。
他追逐。他喘息。他的嘴里弥漫着血腥气。
“不！回来！”他大喊，“停下！混账东西，停下！”
他追逐着，像是疯狂的猎犬。十分钟，也许是十五分钟。
卡车停下了。
他也停下。
车厢逐渐打开，露出里面复杂而先进的结构。可那不重要。他紧盯着车厢尾部，在那里萨妮娅和艾拉正幽幽的望着他。
他喘息。
他想说话。
他无话可讲。
他精疲力竭。
他终于意识到这车厢里有很多人影。十个？十一个？
他不知道。
有各种面孔。欧洲人。美洲人。亚洲人。也许有非洲人？也许没有？她们存在吗？她们活着吗？她们在看着我吗？
她们年轻的一如往昔。
安静。安静。
男人无法忍受了。混乱和对真相的饥渴摧垮了他。
“我！”他怒吼，“——我是——亚历珊德菈·弗拉基米洛夫娜·利特维亚克——统合军中尉！——圣盾计划——参与者——我！我是，地球的守护者——我命令你出来！混账！混账！”
沉默。沉默。
萨妮娅与艾拉对视。她取出了什么，从车厢里走出来，迎着飘荡的雨点，踏过乌黑的淤泥，像个神灵。
“这不是异形军的技术，”她低声安慰着，把那东西轻轻放到男人手里，又一点点弯曲他的手指，“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只是无人知晓罢了。”
他想笑。他想说你误会了，我不在乎你们的寿命，或是你们的声望，或是你们掌握的力量。
他想痛哭。
他咧着嘴。
他眯起眼。
他觉得悲怮。
他估计着想必自己应该在说话。
“天呐！天呐！”他似乎是在这么嚎叫，“你下*吧！**我吧！”
“你应得的啊！”他似乎又换了个语气，“你应得的啊——**啊！命运啊！”
他似乎在狂笑。
他似乎在痛哭。
可萨妮娅已经回去了。她走向一个右眼带着眼罩的亚洲军人身边，那年轻的女性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看向这个跪倒在水中的男人。
她的表情在雨中模糊着，搂着一个红发的同伴。
有低语声。宪兵想去倾听，可卡车已经离开了。
空洞的男人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了酒馆当中。当他的意识回笼的时候，他正快乐的坐在椅子上，军装笔挺，一如当年初见。
他停顿。
他叹息。
他拿出了打字机。
“艾拉死在了最后的反攻中。”他写道，“她与异形摔下了巢穴顶端，萨妮娅目睹了这一切。——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全文完。”
这老兵低头看向手中的东西。
那是个胸针。绿色的宝石晶莹剔透，与黑色玛瑙般的外框衬托着，好像艾拉正拥着萨妮娅，轻吻这双美丽的眼睛。
风雨挥洒着。
【尾声】
宪兵坐在哈德逊河的河畔。
他的视线衰退了，他看不清远处鸽子的眼睛。他的听力减弱了，他听不见旁边奔跑的孩童。
他的世界表层皱起了纹路，就像他行将朽木的身体。这世界收缩着，从宇宙开始，到星球，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岛屿。
他低低的吐出一口气来。
“萨妮娅。”他说。
女孩儿轻巧的走到他身边坐下，脚步稳健，外表美丽，全身都散发着优雅和灵动。
他们就像爷爷和孙女。
春天的河畔温暖而柔和。
“你要死了。”萨妮娅陈述事实一般告诉他。
宪兵没有说话。
萨妮娅转头来打量这个将死的老人。
“很奇怪，”她的眉目温和而忧郁，“真的太奇怪了……”
“怎么了。”老人瞥了她一眼。
“我创造了你。”萨妮娅这么说，“你是我的一部分。……我看着艾拉摔下去，我以为她死了……可她没有。我让她面对那些，可她仍然爱着我。”
“你怎么配呢。”
老人本能的吐出这句话，好像他生来就是要这么说的。他就是要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这么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对这种略带些恶毒的角色如此地适应，仿佛萨妮娅恳求他以这种毫无教养的方式对待她。
他眨了眨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睛。
“是啊。”萨妮娅说，“我怎么配呢。”
老人闭上了眼睛。
这就仿佛是一个信号。这座城市从这一刻起崩塌了。漫天的雾气从外层侵蚀进来，没入其中的飞机、轮船和地面的建筑都再无影踪。这场无声的入侵推进着、推进着，宛如前进的骑士。
“我们该离开了。”另一个声音说。
一双胳膊从萨妮娅的背后温柔却不由分说地抱住她，银色的长发和短发交织在虚幻与现实的朦胧中。
“让我再看一会儿。”
“我等了两百年，萨妮娅。”
沉默。
“我仍然在等你宽恕你自己。”
“求你了艾拉，再给他一会儿时间。……再给我一会儿时间。”
沉默。沉默。
雾气从河流的上游包围过来。在雾气底部与地面相接触的地方，光线如镜子一般层层的扭曲着。在时空的交错中透露出了很多东西。遥远的星空。手术台。恳求。忏悔。
那是两个人的存在。两个人的命运纠缠。两个人的现实。
萨妮娅最终下了决心。在与艾拉离开这片崩溃的梦境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长椅上的老人消失了。那个银发的欧拉西亚女孩正躺在长椅中央，眉目安详。
“我们走吧。”萨妮娅说。
她终于微笑。
灰色的雾气吞噬了长椅和那个女孩，在水面上漫步着。
这意识角落的最后一刻寂静而平和。河水轻声吟唱，一如往昔，好像时间在岁月中流淌。
它的下游只有虚无。
【END】
时二零一八年三月〇四日下午二时〇〇分
北京时间二零一八年三月〇五日早三时〇〇分
起笔于贵湖
时二零一八年三月〇四日下午四时三十二分
北京时间二零一八年三月〇五日早五时三十二分
终稿于贵湖

【写东西的絮絮叨叨】
来梳理一下这个故事吧。
萨妮娅直面了巢穴。艾拉与异形军决斗，两人一起摔下了巢穴。
萨妮娅目睹了这一切。
萨妮娅的理智告诉她艾拉死了，但她的情感不愿相信。
艾拉活了下来。
萨妮娅的理智确认了这一点并且与她的情感对调了位置，但她的情感无法归位。这种难以接受宽容的罪恶感迫使她分裂出了第二个人格，一个弱小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副人格。这个人格的模板来自某个与她共事过的人，一个普通的无名宪兵。
现实里的萨妮娅知道艾拉还活着，所以作为她的对立面，宪兵认为（或者说，由于没有明确证据，倾向于）艾拉死了。
请注意这时候的萨妮娅不是出于情感上希望艾拉死了才这么想。她是出于情感上认为自己害了艾拉并且无法宽恕自己，于是自虐性的告诉自己艾拉被自己害死了来让自己痛苦借以获得解脱，同时却在现实中认识到了艾拉的确还活着，结果理智与情感的割裂和负罪感压垮了她。
没错我就是要写这样单纯干净的萨妮娅。
现实里，决战之后，501全员和其余的那些魔女们加入了某个秘密项目，借此为保护人类积攒力量。其中一项包括近乎无限的寿命延长（请原谅我爱死无尽寿命这个梗了。悠久生命的爱情和奋斗真的让我欲罢不能）。
这个时候，萨妮娅和艾拉在现实中的心理病房里对话。现实中艾拉欺骗了萨妮娅的副人格，也就是宪兵，告诉他他被调回后方并且最终退役了。
宪兵信以为真。他（它？）在自己的世界里开了一个小酒馆。
可他仍然不知道真相，他仍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如之前提到的，萨妮娅内心中无法宽恕自己让艾拉身处险境。她的罪恶感持续不断的影响自己，让自己以为艾拉死了，借以用内心的痛苦求得解脱——可现实里艾拉没死。这种认知错位了。
为了脱离这种认知，萨妮娅最终决定催眠自己，与自己的副人格对话，告诉他艾拉确实死了。
于是宪兵（萨妮娅的副人格）确认了这一点。他不愿相信，十分痛苦，可还是接受了。于是他在他的世界里生活，写书，开更大的咖啡馆，最后老死。
他老死之后，这个世界重归虚无。萨妮娅的心病于是治愈了。在现实里她与艾拉Happy Ending。她们的生活平淡如水，不为常人所知，隐藏在暴雨和雾气背后，但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一直相爱，守护着她们愿意守护的东西。仅此而已。
这篇短暂且略显意识流的故事是一个致敬。其灵感来源于一部非常经典的港片，《全职杀手》，它的剧情和镜头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其中的诸多对白、舞台设计、分镜也在这篇故事中或多或少的被套用了。
“我叫O。我是一个，全职杀手。”
同时SCP基金会的写作风格和《使命召唤：黑色行动》系列的故事也给了我一些启迪。
就这样吧。致以向往天空的人们，无论心理上的还是肉体上的：
我们飞翔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就越渺小。——尼采
Je höher wir uns erheben, um so kleiner erscheinen wir denen,welche nicht fliegen können.
又及：
Man is born free, but everywhere he is in chains. One man thinkshimself the master of others, but remains more of a slaves than they are.
那就让宪兵结束这个故事吧。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全文完。”

前排围观~

支持~~

文豪萨娜酱，总觉得可以前三预定了呐~

我还挺好奇楼主到底写了多少同人 真的 我从尼尔机械纪元那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