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冬，从来没有雪。
由于接邻北海，有的，只是肃杀的带着些许腥气的海风，扑打在脸上，并迅速带走皮肤上的水分，皲裂开一道道伤口，宛如刀割。
车辇自皇宫中一路缓缓驶入闹市区，车辇配有六匹油水光滑的枣色骏马，宝顶华檐，车舆上的图腾，放眼整个北檀，绝无仅有，再无眼力劲之人也知所乘之人，非尊即贵。
我自南方瘴毒之地回来不久，尚不适应上京气候，终日拥裘围炉，奉父皇之命，往南方平叛蛇人族之乱，一去三年，回来未收获任何功勋褒奖，有的，只是被沼泽地摧残的身体，与一身被蛇咬的伤疤，还有一颗麻木的心，我只身一人杀入蛇穴，赤目蛇王的牙齿锋利如刀，差点将我心脏贯穿，它也被我剜去了蛇胆，听说，后来赶到的将士皆惊惧不已，以为我几近活不成，或许注定命不该绝，我活了过来，治疗的巫医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意志能如此的顽强，母后知道后，找父皇大吵大闹以（死（相（逼，才将我换了回来。
明明是嫡长子，明明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却又好似遥遥无望，不尴不尬的存在着，接下一个又一个都好似完不成的任务，我没有流过泪，我公仪凌，铮铮铁骨，向来流血不流泪！
车辇突兀的停下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但见有侍从掀帘而入，低头呈上一方白锦，说是外头有人拦车，只说事关重大定要将此交与大皇子，便消失了。皱眉，掀开了锦布，而后将其收入袖中，令车夫改了路线，往西而去。

长街尽头的茶馆，名曰西楼。北风呼啸而过，被四周窗棂装置的厚厚毛毡阻隔在外，也阻隔了所有光线，室内焚着暖香，琉璃灯罩下流转的夜明珠，散着清冷光辉，帽兜下玄色面具有着神秘而复杂的纹饰，那双美到极致的眼眸，净如苍雪，冷若寒冰。
十年如白驹过隙，越过苍茫海，翻过鬼域雪峰，兜兜转转终是又回到了这里，这片肮脏的大陆。去的尽管去了，来着尽管来着，生死悲欢，就是如此。
茶炉上的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那么寒冷的上京，仅着一件玄色薄衫锦袍，华丽绡织而成，矮案上摆着精致茶具，或是闻客将至，伸手拿了杯盏，净杯煮茶，玄色袖口金线衮边绣着繁复纹脉，碧叶在手间，更衬得手背白皙，近似透明无血色的怪异，像极了深渊海底的幽冥，化身修罗的复仇者，苍白少年不过是个皮囊。
跪坐在门外的女奴美貌清丽，垂首恭迎：“殿下，请随奴来。”
终于，来了么。茶炉滚滚翻涌，眼底终是有了些许微澜，面前琉璃杯盏中漾着艳丽血色，像极了血红葡萄酒般，缓缓执杯一饮而尽。与此同时，垂帘外门被推开，屋内有一刻明亮，随即又恢复一片昏暗。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承蒙殿下抬爱，千里而归，不待休憩，便如约而至。”
来者星命紫薇垣，公仪这一脉，或是因帝王之血，模样都是极好看的，而对于其他两位皇族，我更喜欢公仪凌眼中的野心，愤怒，自傲，以及，不甘。修习禁术之人，能耗损元寿窥得他人命格，却看不见自己将身归何处，徒是可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只在乎，能否从他身上，得到我想要的。
“殿下请坐。”

车辇驶向长街深处，直至尽头处一家茶馆方停，掀帘，鹿皮靴踩着扈从弯着的腰下了马车，茶馆名曰“西楼”，幽静僻暗，甚不起眼，却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茶馆虽小，五脏俱全，大堂内并未有多少客人，自踏入的那一刹那，我便觉得身上落下了数道目光，欲寻迹望去，却又一无所获，心中暗自警惕。
带路的女奴非普通人族，而是身上带有封印纹路的鲛人，鲛人虽可作为奴隶买卖，但其所食饵料昂贵，并不是寻常人养的起的，一路行来装饰考究，倒令人好奇起茶馆的主人究竟为何人。
左拐行至尽头雅间，女奴掀起珠帘，福身颔首退了下去，但见雅间中间放置一张桌案，茶水沸腾，香气袅袅，玄衣少年起身寒暄，未入座，抬眼，三分笑，却不带一丝温度。
“我领命镇守南方，今日方归，知晓者无多，阁下是如何对我行迹了若指掌？”

“殿下的好奇心，很重啊。复国军，漈，”
无声勾起唇角，抬手拢下帽兜，那样一张堪与星辰同辉的脸，便毫无余遗的显露出来。
“明人不说暗话，相比殿下也没什么时间在这儿跟我虚耗，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他是何态度，无需过多揣度，交易本就是你来我往，互有利弊，单只看谁的筹码，更多。
“我知殿下所需，殿下亦知我所求。这杯茶，无论殿下喝与不喝，在下，先干为敬。”
方寸泰然，不动如山，或许他并不知北冥漈，但一个不用跪着和他谈条件的鲛人，必然和复国军脱不了干系，无论各种身份，我们都是敌人。可敌友之论，为局势所牵，譬如，敌人的敌人，亦可暂时为友。

伶俜百年，沧海变幻，大海不再平静，翻涌着怒火波涛。对他的种族之论，不动声色，平静垂眸，只是低垂的眸底，鹰隼般森然，偏要掩蔽在暗潭之中，渐而，面上浮上浅淡的笑意，冷冷的没有温度，却随性又洒脱。
神将世间一切美好赋予海国，而天神的恩赐，却成了鲛人的灾难，或许连神都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丑陋，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
我一无所有时，只余仇恨，世俗之见，不过表面。
曾对海国起誓，终有一天，会带着让这片土地化为灰烬的力量回来。如今，我回来了，那么，我们就将这场博弈，进行到底吧。
“母族权势滔天又如何，在南境受苦受难，还不及七殿下随手收复一个草原部落让皇帝高兴，殿下这储君之位并不安稳呐。”
“无人敢质喙殿下的本事，不过……只是缺少一个立奇功的机遇。”
轻轻一笑，指间转动杯盏，话里自有深意，光有本事又如何，不得圣心，立功的机会自然的落不到头上来，可有时候，机会不是别人给的，是要靠自己拿的。
复国军战士要冲出重围并不难，可尚有藏身的老弱妇孺在城中，不能抛下任何人，即便是死，也要让他们，魂归故里。
不再多言，由他沉思，其实这等事情，和谁交易并无太大关系，不过是，选了一个赢面较大的。

自荒神亲手以泥胎塑人形，赋予自身精气为人之所用起，人便为万灵之长，从小部落再到称霸整个瀚洲大陆创建北檀国，人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闻其言，把玩玉盏的手指微顿，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的话直戳我内心深处，最不愿与人相道的不甘。诚然，嫡子如何？身份尊贵如何？我并不及一个蛮部女人生下的老七要讨那人喜欢。
唇边缓缓溢出的笑最后不受控制的变成了大笑，若是外头扈从见得此情此景，定要心有惧意，凌殿下向来极少笑，众人最近见过的一次，还是在三年前，他带人屠尽蛇人部落的时候。
将尚温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将玉盏掷于案上，引一阵玉碎
“你我皆心高气高之人，你之谋于我如解药亦如毒药，但我便生是爱剑走偏锋之人，你这杯毒药，我喝。”
“上京眼线多，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有事，便到我府上寻我。”
话落，起身，往外而去。事实上，有他无他，坐在上头那位，时日都不多了，只是有些事情，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