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履霜
边城外便是连延沙碛,弥目尽是漫漫黄沙,不见一点生机。每逢夕照斜映时天地间一片炽烈,赤金流烁。
“将军。”
“问到了?”青年的目光从桌上的舆图上移开,落到半跪请命的人身上。
“是。”那人站起身来,向他低语几句。欧阳少恭眼中浮现了然笑意,道:“既如此,传令下去,今夜在此妥善修整,余事明日再议。”
“元勿且慢。”
少年卒长停住脚步。欧阳少恭走到他身旁,递给对方一枚铁符契。
“今夜你便暂且留在我帐中罢。”
入夜,灯火微明。青年方才沐浴完毕,不系盔缨,半湿长发披散肩后,垂至腰间,意态闲暇。
烛光倏然暗了一下,随即一道人影从帐外掠入,疾如箭矢。待人再细看,这男子已在桌前坐定,十足疏狂不羁、潇洒自在。
“帐外数万朝廷精兵,千觞却如入无人之境,当真好身手。”
欧阳少恭倒像习以为常一般,神情并无惊诧。
“哪里,少恭过奖了。”尹千觞摸了摸鼻子,“我近日闲来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你。一年未见,少恭倒是一点没变。”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千觞亦是风采依旧。”
“咳,少恭就别取笑我了。”落拓男子的神色忽而变得严肃起来。
“话说回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那老皇帝将你遣来这等地方,可实在不怎么厚道。”
“那便有劳千觞在此等候了。”
欧阳少恭挑了挑烛芯,便依旧坐下看起书来。尹千觞取下腰间竹筒,灌了一口酒,又感到几分可惜。
“哎,可惜军中不能饮酒,如此良夜,不能与少恭对饮,一醉方休,实乃憾事一件啊。”
他说的是真心话。帐外平沙漫漫,月光照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沙砾银白如雪。满天星河移转,秾粹而深邃。风从很远的地方横卷而来,带着亘古的旷远与壮阔。
“等事毕回京,便与千觞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欧阳少恭抬眼看他,眸中笑意似有若无,一纵即逝。
时夜过半。万籁俱寂间,百余枚箭镞从四面八方朝帐中人袭来。尹千觞举起巨剑挡下大半,转头一看,青年已将其余遗箭尽数拂落。
他正要说话,见欧阳少恭朝他示意噤声,便打出一枚飞蝗石擦灭灯火,随即纵身跃至对方身旁。动作之熟练自然,仿佛已然历经多次。
帐外随即一片喧腾。细听之下却是繁而不乱。不多时,元勿进来禀告道:“将军,人已制伏。”
“把领头的人带上来,其余人严加看管,切莫有所遗漏。”
“接下来少恭要如何行事?”
看见尹千觞探究的眼神,欧阳少恭唇边浮现隐秘微笑,笑意中却很有几分浑不经意的况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夜过后,不若将他们都放了。”
“放了?!”尹千觞咋舌道,“放了哪儿还有活路啊,诶,他们又是何必?偏偏要来激你。”
“千觞此言差矣,”青年摇了摇头,竟还极为认真地替敌人开脱。
“我声名在外,早已十分狼藉。他们不过来此试探罢了。统帅一死,军心必乱,这法子却是最省事不过。”
“只是异族之人,向来心思简单。性虽勇猛,大多难免疏莽。想来这数十人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拈起一枚箭镞细看,神情专注。
“若要击退他们,也并非太难。”
刺客很快便被押上来。青年却一句话也未问,直接让元勿塞了一粒药丸,又让人将其带下。
“少恭这是……”
“听元勿说,制伏这数十人,也颇费了一番功夫。虽是刺客,力气也未免太大了些。”言及此处,欧阳少恭不由失笑,“元勿一一翻检他们衣物,找到几个锦盒,上有药物气味。想来此次戎狄入犯如此顺遂,一则乘隙暗袭,另一……则是这锦盒中的药了。”
尹千觞似又想起了什么,忙道:“那他们如今……”
“千觞宽心。”他又将烛芯挑得更明亮了些。
“有几人本欲自了,幸而并未成功,现下都被分别关押起来,无事发生。”
“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如何,我总该完璧归赵才是。”
跃动的烛火映着他的眉眼轮廓。细眉朗目,面如削玉,分明是极其柔和的长相,此时偏却如渗了血的刀尖剑锷般,透出彻骨的寒意来。
尹千觞喝酒的动作顿了顿,又若无其事道:“少恭三月前尚了皇子。如何?那位殿下是不是温柔小意,体贴得紧?”
“千觞惯会说笑。”
青年的回答如往常一般模棱难辨,他自己却倏忽像陷入思绪中,半晌方道:
“他自然是好的。”
“殿下你看,比起前几天好像又长了一点,”料理树木的侍女眼中闪着雀跃的光,“很快就能把它们采下来了。”
韩云溪点点头。
“你喜欢吃桃子?”
“其实,该说很喜欢桃花才是,”未及笄的少女神色中满是天真无拘:“京城里,又有谁会不喜欢桃花呢?”
京师盛植桃花,家家皆有,尤以绯桃为妍,每至三月满树和娇,万枝丹彩。红云浓淡,一城轻狂为一春。
只是,欧阳少恭也喜欢桃花?
少年突然便想起,在他尚未出降之前,这座邸园中,似乎并不曾栽种过桃树。
“你可知,驸马从前是否常随父兄出征?”
不意他会陡然问起,对方愣了愣,笑道:“殿下稍候。婢子虽不知,但松音是知晓的,这便找他过来。”
腰间系着淡绿丝绦的年轻属官欠身行礼,语调不徐不疾。
“老将军和大公子还在的时候,驸马确是常与他们一同随军出征,只是昔时驸马尚且年幼,身体又算不得十分强健,都是任军医的职位,支用药材,救治伤者。”
军医么?
他忆起自己尚未回宫时历经的那一场厮杀。数百名江湖人红着眼杀进谷中,自己被三水哥拖拽着怀抱剑匣,逃入密道。
娘那时总斥责自己顽劣调皮,不好好练武。在那以后,却连听她训斥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遣了其余人下去,独自在桃叶下窅然静立。一树树果实随风轻颤,分外青翠可爱。
库房外,尹千觞看着几人往来不绝地将木箱子朝里搬,不由瞠目:“这么多军需之物,少恭你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话,千觞该去问小兰,而非问我。”
欧阳少恭叹道。他正拿着一封书信,面上神色不似寻常淡然,倒有几分苦恼。
“方家的小公子……还真是家境殷实。”对方思忖道,“这怕是比你那夫君和皇帝老丈人赐的还多……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正是,”欧阳少恭苦笑,“这还仅是部分。”
尹千觞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看向他手中的信笺。
“这也是他寄来的?”
披袍擐甲的青年点点头。尹千觞随着他视线望进阒黑微茫的夜色中。
“想来小兰又因此事与家中长辈起争执了。”
又是何必?
夜愈深愈是静。无际的黑暗中,雪霰纷纷扬扬落下,如银河倒泻。
星移斗转,恍然昨日方出阳关,寇敌死前怒吼犹在耳侧。
雷严匍匐在他前方,神色中满是愤恨不忿,吞服的毒药使人骤获强大力量后五内俱焚,继而衰竭无解。
“欧阳少恭!我虽自诩手段了得,也比不得你心机深沉,下此毒手!”
药毒本不分家,如此境地,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青年垂目凝视手中杯盏。澄清酒液泛着甘醇气息,他却径直将斟满的酒杯放下,转过身去看醉卧的同伴。
尹千觞已然醉倒,满面酡红神志不清地低喃。欧阳少恭想将人安置妥当,起身时才发觉自己的衣袍被对方压了一角在身下。
他正要拉开衣角,尹千觞却蓦地一臂横来,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夹着浓重酒气的吐息洒在耳侧,欧阳少恭方才听清对方口中醉语。
——竟是他的名字。
尹千觞一声声唤着,他任由自己被紧紧揽住,身上传来灼热又冰冷的奇异感觉。
本是宾主尽欢的庆功宴,欧阳少恭平素少饮,这回始终却也没醉。待到身上力道松懈了,才拨开尹千觞紧箍在自己盔甲上的双臂,站起身来。
往昔还未成婚,父兄仍在,尹千觞闲时便常找他喝酒叙谈。酒酣耳热,兴起时也有过几场荒唐。然而两人都不甚在意,也就由着旧事揭过,从不曾提起。
——眼下情境,倒着实荒唐可笑。
青年走出屋外,看向远处。
“玉横这等损阴骘的东西,少恭会封而不用罢?”
寇首伏诛时,尹千觞问他。
“千觞还不信我?”
其实,信与不信,总归是没什么分别的。
沙塞三千里,京城十二衢。
韩云溪没有认真地数过日子。大军抵达京城的捷报传来时他正在树下练剑,初开的淡粉桃瓣随剑气聚拢又飞散开来,落在一丈远的地上。
庭院中的桃花开落了三次。少年收剑回鞘,发出锵然声响。府中的仆役都带着兴奋暗暗议论驸马得胜回来了,有几个大胆的还总是偷偷看他习剑。
有下人好奇他的剑法,但从未有人问过。
这大约也是欧阳少恭暗中嘱咐的。
韩云溪想。
新婚之时,金丝楠木的箱箧一个个被打开查验,嫁妆中不乏金镳玉辔、绫罗绸缎,最后却是一柄赤红的古剑。
欧阳少恭看着那柄剑含笑问他:“这可是……焚寂?”
少年面上一惊,“将军识得此剑?”
焚寂凶煞天下闻名,欧阳少恭又出身将门,对兵器图谱自有见解。若真论起,知晓其名也并非奇事。
只是……
欧阳少恭微笑颔首,伸手触及剑柄,似要将这口凶剑拿起细究一番。韩云溪忙阻住他。
“此剑邪煞,不可用。”
欧阳少恭温文地注视他片刻,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十指从对方手中抽出。
“名器之威,卑职自然知晓,不会轻举妄动。”
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润平和,听不出喜悲忿怒。
书房里还留着几封欧阳少恭寄来的家信。韩云溪不时会拿出来看。
内容俱是平淡无奇,说了些北地的风俗与近况,又说一切顺遂安好,不必忧心——倒像是阪上走丸迎刃冰解一般。
班师回朝,的确是极其顺当的。
但欧阳少恭还要先行入朝面圣。
韩云溪如往常般收了剑,便听得外头一片车马喧腾。身披胄甲的青年走到他身旁,铁甲上还带着北地冰霜留下的痕迹,较先前瘦削的面容仍是柔和带笑。
少年还不及说些什么,对方披着盔甲的颀长身躯便毫无预兆地朝前倒去,直直砸在他右肩上。
欧阳少恭闭着眼靠在少年耳侧,呼出的气息紊乱而滚烫,正如他此时给人的感觉一般。
“屠苏。”
一声极小的呢喃入耳。少年几乎要怀疑这是否只是自己错觉。
——秾桃占春,檐前晴好,正是花鸟应阑。
除了甲胄外衣将人扶到床上,韩云溪边让人去请大夫边询问随从医官。
军医说是一路奔徙过于劳累,今早面圣之后未有好好歇息,这才累倒;大夫诊脉后倒是欲言又止,好容易才道驸马素来肺经寒弱,又常忧思过甚,因而昏厥晕迷,高热不止。
病去如抽丝。欧阳少恭时常睡不安稳,总是蹙着眉。韩云溪想抚平他眉心,又怕惊扰他,只得作罢。青年偶而睁眼,一双眸子水光潋滟,颊上病态的红晕倒给他平添一抹艳色,看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药物奏效,高热渐渐退下去了。欧阳少恭清醒的时候日渐增多,嗓音虽还喑哑,也不至于渺然无力。
‘先生的手,不适宜执刀。’
‘那适合做什么?’
‘弹琴。’
欧阳少恭似是无意间提起出征前的对话,笑道:“屠苏知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躺在榻上,凤目中笑意流转,披散的长发迤逦在他颈侧肩上,衬着雪白中衣,有种缱绻绸缪的意味。
“院中的君影草,可是屠苏所为?”
少年点点头,又听得对方道谢,话语中却分明有慨叹之意。
“那些君影草,不是你种下的?”
欧阳少恭伸手抚上少年脸颊,沉默片刻,道:“那……本是家中长姊所植,后来她病逝了,我便继续照看。”
“屠苏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
少年那双澄澈纯粹的眸子看着他,其中光华灼灼,鲜妍明亮如桃叶初展。
天时渐暖。一日少年煎药方毕,刚踏入院中,便看见欧阳少恭伏在石桌上,旁边还有一卷书。
想是午后小憩,却睡熟过去。韩云溪走到他身旁,略一用力将人抱起。
少年的身形抽长得很快,三年前只到欧阳少恭肩膀,如今已与他差不多高了。
青年没穿惯常的杏衫,换了一身白衣,衣襟袍袖上有青绿纹路。
正值晚春,芳菲已尽。韩云溪却觉得,这人熟睡时面上轻红,分明如同绯桃花瓣的色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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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轻狂为一春”出自小说《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