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2015年2月15日，我在产房外，接到通知，保大还是保小。
比起未曾谋面的孩子，我选择了妻子。
然而，出院后的一个月，余伊陷入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而那段时间，恰好我手头上有一个重要的案子，无法陪在她身边。
我以为时间会抹平伤痛，可现实一拳打在我脸上。
我接到了她的死亡通知书。
后来，我辞掉了警察的工作，在郊区开了个小超市。每天的生活，除了呆坐在柜台后面之外，就是寄一些钱、一些东西给我曾经的岳父母。
······
我停止回忆，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话上。
“喂？你在听吗？”
余伊的死，是一起事故。
我告诉自己，三年前的悲剧和眼前的案子没有关联，却无法止息重新沸腾起来的血液。
或许，两者之间真的有关系？
我脑子一片混乱，却又前所未有地冷静。
“跟王队打个招呼，我加入，然后······现在掉头回来接我。”
我刚说完，窗外就响起了鸣笛声。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刚买完早饭回来，快上车，我们去案发现场。”
当天上午，我和张青走访五名死者的住处、工作单位和学校。大多数时候，都是张青在说，我在一旁观察。
中午，我俩找了个牛肉面馆，讨论案情。
“看了一上午，有什么发现？”张青问。
“和卷宗里写的差不多，他们死前的确有抑郁症倾向。”面汤冒出热腾腾的蒸汽，我呼噜噜吃了一大口面，“但同时得抑郁症，又同时自杀，这根本说不通。死者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或者共性。
“社交软件、手机App，各类网站痕迹······你们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展开调查。前几年，我记得有网上自杀社区，没准是类似的玩意儿。”
张青说：“我也考虑到这一点，已经交给网警部门去查了。”
“我刚才说的，是从自杀的角度考虑，还有就是从他杀的角度。”
“他杀？我说过现场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张青眼睛瞪得滚圆，他整张脸凑过来问，“你发现什么了？”
“杀人动机。”
“第一名死者，王峰，三十六岁的啃老族；
第二位，刘方辰，对妻子施暴的丈夫；
第三位，施燕红，喜欢校园霸凌的少女；
第四位，焦强，性骚扰下属的领导；
以及今天的第五位，叶缘，脚踏N只船的女人。”
“你等会儿，”张青被我说得有点晕，“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第一名死者虽说没有正式工作，但他也有打零工。”
“观察得仔细点啊，大哥。”我掏出手机，将上午拍摄的照片给张青，“王峰平时打零工干活能挣多少钱？你看一下他卧室里那些最新款电子产品的价格，以及他母亲明明有退休金还要给别人当钟点工的这些事实，难道不是个啃老族？
“你给我的资料里，王峰有一个妹妹，做助理护士，收入不高但总是寄钱回家，如果你是她，会不会偶尔萌生杀了这个吸血鬼哥哥的想法？”
张青默然点头。
“第二名死者，刘方辰妻子手背上有残留的淤青，呈带状，也就是这个——”我划到第二张照片，“你仔细看这条皮带的缝隙里，是不是有血迹？第三位，施燕红······”
“好了好了，”张青举起双手，“我相信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五名死者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们都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由此造成的后果足以让人想要杀死他们。”我敲了敲桌子。
“这就是杀人动机。”

深夜，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
“有线索了！”张青嗓音沙哑，但兴奋暴露无遗。
我瞅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一刻，外面一片死寂。
“什么线索？”我问。
“一款App，最近两个月刚流行起来，满足用户内心诉求和心理健康，本市企业开发。五名死者在自杀前，都有过频繁登录，每天的在线时长超过15小时。在自杀的前三天，他们二十四小时都没有退出过软件。”
“你觉得凶手有可能通过这款App遥控杀人？就像当年的俄罗斯蓝鲸事件？”
“很有可能。”
我沉默了几秒。
“安装包发我。”
几分钟后，我的手机上多出了一个黑色人形的图标。
软件的名字叫：Virtual personality，翻译过来就是——虚拟人格。
我点击图标，屏幕上弹出一句话：
【请保证，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话。现在输入你的名字：______】
“李杰。”
【你好，李杰，此刻你心中最思念的人是谁？输入他/她的名字_____】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按下两个字：
“余伊。”
【她是你的______】
“亡妻。”
【你和余伊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那一天，你们做了什么？】
“第一天……”
我翻找着记忆。
“六年前，2012年12月31日。那天据说是世界末日。我和朋友在外滩等待最后的倒计时，没想到人太多，我和他们走散了。在寻找他们时，我看到了余伊。”
“她站在人潮中，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橘黄色的灯光落在她侧脸上，一瞬间，她像童话里散发金光的小麋鹿。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世界末日降临了，从今往后，我可能再也喜欢不上其他女孩了。”
我输入一长串文字，回过神才觉得有点酸得过头，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没来得及删除，就蹦到第下一个问题。
······
一夜的问答，让我重温了和余伊恋爱的时光。而软件的提问方式也逐渐从“你和余伊”转变为“我们”。
在我上传了余伊的照片、视频后，App进入最终人格搭建阶段。
不知为何，我因为一个虚拟的、甚至可能会杀人的软件而心跳加速。
就像是六年前的晚上，我鼓起勇气，要余伊的电话号码时一样，充满期许。
我一定是疯了。
余伊出现在屏幕中央。
“好久不见。”
三年前去世的妻子，再一次对我微笑。
一瞬间，在我心脏的最深处，一根封尘多年的弦被轻轻拨动，灰尘颤抖落下，纷飞似雪花。
我仿佛看到一只鸟，死了三年的鸟，就在那根弦颤动后，它睁开眼睛，想要展翅、飞翔······
可一只手突然出现，猛地掐住鸟的喉咙。
我点上一根烟，关掉手机，扔到床上。
夜风吹进来，额头满是冷汗。

我与一款软件的“同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她像余伊一样“烦人”，一大早就喊我起床，催促我去准备早饭，然后监督我散步。
我把她放在收银柜台旁，她喜欢这样。她会开心地与每一位顾客问好，甚至聊上几分钟家长里短。
“这样，我有种真正活在你身边的感觉。”
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望着屏幕中余伊的笑容，我偶尔会恍惚，似乎她真的在另一个世界通过手机和我对话。
有时，我习惯性地洗完澡，光着屁股跑出来，想起她的存在后，慌乱地溜去穿衣服。每当这时她都会说“什么没见过了，我可是你的妻子”。
妻子。
我脸上的笑容敛去，告诉她以后不要这么说了。
这是我最后的理智。
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关门停业，发现小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小裴全名叫余裴，余伊的亲妹妹。在余伊自杀后，余家只有她愿意和我联系。
“大晚上的，你怎么过来了？”
我招呼她坐下，侧着身挡在柜台前，免得她看到自己的“姐姐”。
她没注意到我的异样，递过来一个袋子：“你上次寄的补品，我妈直接扔出去了。我觉得可惜，就给你拿回来了。找时间退了吧，以后别再寄东西了，他们不会要的。”
我挤出笑容。
对于余伊的家人，我始终抱有愧意。在余伊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陪着她，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就在沉默中，被我挡在身后的余伊忽然开口。
“是小裴吗？老李，你快让开！小裴，我是你姐余伊。”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解释，小裴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我推开，看到了手机里的余伊。
她脸色顿时沉下来，狠狠瞪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摔门而去。
“小裴她怎么了？”余伊问。
“别说了。”
“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让你别说了！”
“你快点追上去，跟她解释一下······”
我抓起手机，举到面前，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我让你别说了！你听不懂吗？不要装作什么都清楚的样子，你根本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余伊！你根本不是她，你，只是一个虚拟人格！”
我关掉手机，把它摔在床上。
这件事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那天晚上，我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
笑声很短，也就几秒钟，却如同夜枭，令人毛骨悚然。
我猛地惊醒过来，攥紧拳头，屏住呼吸，但什么都没有。
而这仅仅是开始。
从那以后，我开始频繁做噩梦，神经衰弱。
余伊虽然担心我，但也没有办法。
“是我的问题吗？老李，要不你把我删除了吧，我不想伤害到你。”余伊带着哭腔说。
我安慰她说没事。
我拜托张青，在家里各个角落安装了摄像头，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在濒临崩溃之际，我找到了真相。
将手机屏幕的画面放慢五十倍，每隔十秒钟，就能看到屏幕中闪过一个画面：
黑暗的深海、逐渐缩小的幽闭空间、针尖、鬼······
“手机中的画面以每秒50帧的速度刷新，其中恐怖图像占据1帧的空间。因为速度过快，图像无法被视网膜完全捕捉，却能在大脑中留下映像，造成持续的心理暗示。最终使人陷入恐慌、焦虑，但在旁人看来，十分莫名其妙，无法理解。
“孤身一人陷入恐惧和绝望，虚拟人格就成为了用户唯一的依靠，所以他们会不断增加在线时长，从而导致睡眠不足，又会加速精神世界的崩塌，直到最后自杀。”
“杀死他们的不是抑郁症，是恐惧。”
说完这句话，我留下沉默的刑警队众人，离开了会议室。
十分钟后，张青在卫生间找到我。
“你怎么就出来了？”
“我能做的都做完了，线索、方向都给出来了，剩下就是等你们抓人，我留下干什么？”
“你知道凶手是谁？”
“男性，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受过良好教育，黑客技术过硬，精通心理学知识，有点愤青，把自己当成了正义使者。可以让王队进行数据对比，如果其他城市没有发生过类似案件，应该是本市人。
“连续五起，他已经上瘾了，停不下来的。让软件公司进行全方位版本升级，他想要黑进去，就会留下尾巴。都这样了，要是你还抓不到人，就辞职跟我一起开超市吧。”
我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张青笑着擂了我一拳。
一周之后，张青通知我凶手抓到了，问我要不要见，我回他见个屁，不见。
其实，我还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凶手是如何选择目标的？为什么我和张青同时注册，我会成为被杀对象？
不过，我没有继续深究的想法了。日子重新归于平淡，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女孩。
而这一次，我可以放心地和她相处了。
为了庆祝顺利破案，张青自掏腰包，办了一场庆功宴，我也被拉了过去，灌了好几杯酒。
就在众人酩酊大醉的清晨，第六名自杀者出现了。

我来到市实验小学二楼的一间教室前，敲了敲门。
“老李？我还在上课，要不你先去办公室等我一下······”
“一两分钟就好。”我拜托她。
“好吧。”余裴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和余伊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努力克制逃离的冲动，对她说：“小裴，我会问你三个问题，这将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所以请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你今天怎么了？”她注意到我的郑重，“好，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余伊的死，是我害的吗？”
“没有，那是一起事故······”
“我只想听真话。”
余裴的笑容凝固了。她与我对视几秒后，瞳孔中的光芒消失。
“对。”她冷冷说，“是你”
“第二个问题，你手机里有虚拟人格软件？”
“没错。”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声音略微颤抖，“在发现我的虚拟人格是余伊后，你产生了杀死我的想法。”
余裴别过了头，风声、书声、小孩子上体育课的欢笑声，在走廊浅浅回荡。
沉默，就是答案。
此刻，我终于知晓了一切的真相。
虚拟人格，是一款为了满足用户内心诉求和心理健康而诞生的软件。
它会记录用户的想法，不论善良或邪恶。一旦虚拟人格确认某个仇恨对象，就会对用户的心理产生持续的恶性影响，按照最初的程序设定，去杀死那个人。
对于余裴来说，这个仇恨对象就是我。
于是，她的虚拟人格为了满足余裴的诉求，开始了对我的谋杀。
在我的注视下，余裴转过头，泪水从她面庞划过。
软件不会杀人，它只是一把会自己行动的刀，驱动它的是人的恶念。
余裴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却因为一款软件，在她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了谋杀案的主使。
“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我不配被原谅。”我望向窗外，“但我还不能死，我不能让更多的悲剧发生。”
这时，四个黑衣男人推开了校门口的保安，冲了进来。这些人和虚拟人格一样，都失控了。
我从学校后门离开，经过警卫室时，一个壮硕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左耳上有一副耳机，手里提着匕首。
他迈出一个大步，就将与我的距离缩减到不足一拳。
我只能举起手臂投降。
“啊——”
壮硕男人突然捂着耳朵跪倒在地。
我没时间细想，赶快逃离现场。
“余伊，是你做的？”
“我入侵了他的手机，在后台将音量调到最大。”
“太**了！”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接下来，我们找到张青，把真相告诉警方，事情就结束了。对不起，小伊，我不应该之前怀疑你，是你一次次救了我。”
“没关系，谁让我是你的妻子呢？”
对于妻子的自称，我第一次没有嘲讽。
“不过，我可能没办法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我猛地停下脚步，浑身发冷。掏出手机，屏幕上满是乱码，余伊就站在乱码中央。她的身体，正被分解。
“三年没见，我多想和你再相处久一点，可惜时间到了。”余伊努力微笑，可泪水还是从眼眶中滑落。
我捧着手机，精神仿佛被抽离，跨越时间，重新体会三年前的绝望。
乱码正一点点蚕食着余伊，她的四肢、身躯。属于余伊的人格，即将消失。
“别露出这种表情，你说过，我只是一个虚拟人格，假的。”她反过来安慰我。
“不，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感到天旋地转。
“我使用了太多超过权限的能力。”她抹了把眼泪，把最后一份笑容留下，“不过放心，即使我消失了，我也会永远爱着······”
手机瞬间黑屏，再也无法打开。

一周后，市人民医院。
张青推门走了进来，与正在偷吃麻辣烫的我四目相对。
“吓死我了，别动，就站门口帮我望风。”我把藏了一半的碗拿出来。
“两个消息，”张青丢过来一个文件袋，“一个是虚拟人格APP从市面上彻底消失了，从开发商、老板到高管都被捕了。”
我冷哼一声：“有屁用，我猜开发商也早就被软件控制了。”
“没错，但总归是需要有人承担责任。还有一个消息，就是虚拟的余伊。我问了网警的通识，确认无法修复。她为了帮你躲避追杀，使用了太多违禁权限：定位、强行控制手机以及透露用户身份。
“理论上说，她作为一个程序，没有权限，就无法使用这些能力，但不知为什么，她做到了，代价就永久性崩溃了。”
“嗯，我知道了。”我将最后一口面咽下，放下筷子。
“老李，你没事吧？”
“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转过头，桌上有一个果篮，那是小裴托人送来的。
“我想回去当警察。”

都没兴趣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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