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为魄|180526|原创】《百岁安》

序·百岁书
《百岁书》有云："昔年小仙阿鬼初入地府，司掌灯之职，执青灯一盏，来往黄泉路间，引往生之人。常见巧笑倩兮，眉目弯弯。
一日闲时，误入判官殿，见白衣判官书生写死。恍惚退去间，忽遇其回首，眼目相接，得以窥其风貌，竟是眉眼如玉，神仪明秀，真乃画中人也。阿鬼兀自驻足，觉自形秽。心念道：虽一眼足记百年耳。
"汝何事？"白衣者眸微挑，一时万般风韵悉堆眼角。
惊其濯濯之姿，阿鬼立良久，不知所答。
白判颔首轻摇，道："擅入殿中，念汝初犯，为吾录誊文十卷便罢，何如？"
答曰："善。"
久矣，成矣。间或交谈，不过寥寥数言。
白判言谢而默，阿鬼私窥其面容，仍寡淡郁忧，嗫嚅踌躇良久，几经欲言又止。忽惊起，竟将误掌灯时辰，遂仓皇离去。
适逢黑判归，见白判遥望殿阶，笑问匆匆逸者为何人。
答曰："贸贸然迷途小仙耳。"飘飘然一语，竟莞尔而笑。
累日而过，阿鬼虽念兹在兹，而莫近殿半步。
孟婆见其行迈靡靡，中心如醉，遂引其衣，嘱道："吾视汝情，明若观火。近有何郁结，不妨说与阿婆。"
阿鬼赧然，只问："判官殿当真不可入乎？"
孟婆答曰："亿万年间未曾闻此规矩。"
如醍醐灌，阿鬼恍然大悟。
闲时又入判官殿，不似先前唯唯诺诺。
掌灯者罗衣翩跹，玉音婉转，嗔道："先生原是欺我初来也。"
白衣者衣袂飘飘，言笑晏晏，许道："日后再不欺汝便罢。"
相视而笑，答曰："善。"
后百余年间，盈盈灯豆总近判官殿，往来日渐繁矣。
一日，白衣判官忽感久静之心微颤，笔坠风动，惊觉误书命格，遂请罪阎王殿。
"今汝著此大错，何故？孤视汝眉心血印，已然仙心不稳。若愿断前尘，便赦汝。"
白衣者默然摇头。
阎王叹息："如此地府便容不得汝。"
复厉声呵道："窃听者为谁？"
阿鬼自柱后而出，低眉施施然一礼："此事皆因小仙而起，吾心已决，代受无妨。"面色怆然而坚，遂夺门出。
白判惊呼："勿能胡来！"欲追去，然身形为阎王锢。
"不过百年小仙耳，汝宁舍万年修为？"
青灯落地，地府忽骤然无芒，孟婆急寻阿鬼，欲拦自入忘川河者而莫能，唯虚指一道，凝其左颊泪为痣。
府间偌大，小仙魂散七魄而无人问津，却知白判已亡久矣。
——《百岁书·青灯》
*亡：在这里是失踪的意思。

0·鬼姑娘
（鬼姑娘第一人称视角）
地府无白昼，不知不觉间，忘川河流，彼岸花开，竟是千年已过。
那些曾经在人间叱咤风云，亦或是孤苦伶俜的人儿，终究来到了这个无妄之地，或哭或笑，却再无了悲喜。在轮回司里，他们看遍红尘往事，奈何桥边，犹有不甘地接过孟婆手中的一碗热汤，从此了却前尘。走过忘川河，看过今生最后一道艳丽的风景——赤红妖冶的曼珠沙华，经黄泉路，往生。
千百年来，无数个人儿从我面前走过，却从未在我心中勾起一丝一毫的涟漪。我只笑俗世人的愚昧，笑那些凡人面对孟婆汤，无法割舍的几度哽咽，笑奈何桥上充盈泪水的回眸，最终凝成的眼角泪迹。
死亡是一切的终结，往生是轮回的开始。
地府，是幻灭，亦是新生。
说了这么多，你问我到底是谁？
人们都这么怕黑，我自是引灯之人。
不，确切地说，是引灯之鬼。
地府中仙人比比皆是，大多都唤我为姑娘。原是我并非仙人，却偏偏入不了轮回，在地府辗转千年，倒也做了个闲职。
你问我为何？
呵，我也不知。

1·喜
（第三人称视角）
地府乃无情之地，但若随意问府中仙：无情最甚者为谁，那答案一定是鬼姑娘。
府中暗无天日，浑浑噩噩间，也不知何时，鬼姑娘好像忽然就出现了。有年长的仙说她像极了千年前那同样掌灯的阿鬼，失了七魄只剩三魂，故而冷情无念；也有的说是人间的痴人喝了孟婆汤，却不肯投胎，游荡久了便留了下来。去问孟婆，孟婆却只是摇着头不肯回答。
不过地府的奇人怪事千千万，也就没有谁太过在意她的存在了。
说来也怪，那鬼姑娘素来冷心冷面，唯独与奈何桥边的孟婆亲近些。
"阿鬼，来。"地府中只有孟婆会这样唤她，闻言，鬼姑娘便提起盈盈的灯笼，快步走过去。
走近便看见一道白影站在孟婆身旁，灵活的指间捏着一个细长物什旋转翻飞，在比划着什么。许是最近人间遭灾，投胎的鬼魂格外多，他身后还排着要过桥的大长队，孟婆立在一旁静默着，颇为无奈。
"砰—"忽然一声，是碗碎的声音。
鬼姑娘心中惊疑，加快脚步，约莫猜到此事大抵与白衣者有关，面上却不动声色。
"阿婆为何事唤我？"她的目光并没有在白衣者身上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微低下身子询问面色有些委屈的老人。
"你送此人过桥罢。"孟婆叹了口气，似是妥协，又盛了碗汤递给下一人，不想再理会旁边的人。
"什么？"鬼姑娘蹙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向来送人不是只到此地，何时过过奈何桥？"
鬼这才转眸，只见一白衣少年立在她身前，约莫比她高了一头，此时正眉宇昂然，同样看着她。脚下是泼洒的孟婆汤和碗的碎片。
鬼姑娘微微诧异："可是你摔了孟婆的碗？"
"在下并非有意。"他垂眸笑了笑，似乎并无愧疚之情。
"阿鬼，莫要多做纠缠，送他走罢。"
"不喝汤便过桥，岂不是……"她看到孟婆制止的眼光，便住了口，侧睨了一眼白衣少年，施施然提起灯笼，先行几步并不回头，轻声唤道："随我走罢。"
白衣少年一直安分地跟在身后，唯目光在提灯者纤纤的背影上流连，行至桥中，忽而开口："姑娘一直这般沉默吗？"
鬼姑娘驻了足，微微回眸，道："本是奉命行事，何须多言？"
奈何桥很长，下面是忘川河，里面淌着滚滚滔浪，不知葬了多少孤魂野鬼，许是骇人的紧，从无人愿在桥上停留。
然鬼姑娘下了桥，方才回眸见身后之人仍在桥上，侧身失神凝望着河水。鬼姑娘哑然，心念道：果真是个怪人。
她也不言，淡淡的目光洒在少年的侧脸上，忽然被他眼角的一滴泪勾了去，细看原来是颗泪痣，便道："想来先生如此不听话，莫不是前世也未曾喝汤，恼得孟婆在你眼角留了颗痣。"
他循声望去，呆楞了一瞬，"姑娘方才，唤我什么？"
"我不甚了解人间之事，唤你先生，可是有何不妥？"言语依旧淡然，眉心却微微蹙起来，"还是快些走罢。"
少年闻言一笑，向她走去，"我倒是喜欢姑娘这样唤我。"笑意渐浓，已行至鬼姑娘身侧，见她面色冷清，不禁调笑道："不过，姑娘如此言说，如何解释自己颊上的痣？莫非也是因不听话被孟婆点了去？"
鬼姑娘当时只觉他笑起来当真好看，恍惚间却又听闻他竟调笑起自己，兀自转身先走了。
少年见鬼姑娘依旧不曾露笑，暗自摇了摇头。
这条路是给投胎之人走的，鬼姑娘自己都不曾走过几回，故而多留意了些。入眼忽然有血的暗红，原是曼珠沙华。
他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了脚步。
鬼姑娘看了两眼，心想也不过如此，忽而听到身侧人低语："花叶不相见，生生世世相别离。"
鬼姑娘见他眉眼低垂，眸光黯然，心想这便是凡人之哀伤罢，但心中却不知所感，也不知该做何安慰，眉心一舒，道：
"先生年纪轻轻的，说话怎如此老成？"
白衣少年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年岁怕是比姑娘要再大些。"
听闻此言；鬼姑娘双眸微颤，眼中惊异之色顿起，却转念一想便平复下来：想来他又是在说胡话了。

他二人一路缓行，光芒逐渐被抽了去，只有鬼姑娘手中的青灯愈发明亮。
"未见姑娘笑过，想必也是冷情之人。"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却听得他嗓音原来也这般清冽好听。
鬼姑娘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凡人有情仙人绝情。而我，实不知情为何，许是真如他们所说那样丢了七魄罢。"语毕，她才觉自己今日话竟这般多，与这非亲非故者说这些作甚，便不再开口，默然前行。
而身侧的人听闻此言后亦是陷入沉默。
前方渐渐亮起来，鬼姑娘眯了眯眸子，道："是往生井，去罢。"
"姑娘不再陪我多走几步吗？"
她转头看向少年，忽而就被他眸中的一潭清澈幽深给勾了去，下意识地开口："倒也无妨。"
他们并肩立在井边，有风自下吹来，却不似阴风那般凄冷，往生井中云雾缭绕，光辉相汇，鬼姑娘惊叹此竟也有些光景，许是地府中最美的一处了。
"人间的晨曦也是如此。"
"晨曦？可是人间绝色？"她疑惑道。
少年抿唇，摇摇头，"姑娘不曾看过人间烟火，可感遗憾？"
鬼姑娘顿了一下，思索一瞬，终是缓缓摇头。
他也不恼，笑着看向她，"也罢，给姑娘看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那细长的物什来，鬼姑娘定睛一看，原是支笔。
鬼姑娘见此物微微泛着白光，怕不是寻常之物。
"这东西你是怎么带到府中来的？"她诧异，伸出素净的手来，"沾了地府的阴气，还是莫要再带回凡间的好。"
见她这副严肃的样子，他失笑："这可不行。"说着，他突然抬笔在她的眉心点了一下。
猝不及防间，柔软的笔尖触碰肌肤，感受到一丝凉意从眉心灌入，鬼姑娘浑身轻颤，她呆呆地看着少年有些模糊的面容，惊觉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好似有什么融进了她的身体，过了半晌，异样的感觉才逐渐消退。
她圆睁双目，看着少年。半晌眨了眨眼，缓过神来，不明所以，却劝道："你该走了。"
白衣少年立在井边，风从他身后吹来，眉眼清绝，他忽然转身，凝望着鬼姑娘那有些朦胧的眸子，道："想来姑娘在地府中太过无趣，不如以百年为期，到那时候，姑娘再引我过桥可好？"
他这一语信誓旦旦，仿佛早已经定下了信约。
"百年？你怎知道你可活……"话未道完，却见白衣少年已向后仰去。
而在她的眸中，他的面容竟又如此清晰，少年薄唇轻抿，挂着笑意，含笑的眼中漾着柔情似水，而她似乎溺了进去。以至于，这匆匆一眼，她记了许多年。
鬼姑娘自己都未曾注意到，那不曾染过笑意的唇，在这一刻，于不经意间勾起，低声着应答。
"好。"

顶顶

加油！！！

好看

2·思
（鬼姑娘第一人称视角）
"……百年为期，那时候姑娘再引我过桥可好？"自他离去后，这话却是一直挂在耳畔了。
这千年来，我自知从未笑过。直到那日方才明白：原来笑，自心而起；原来喜，是这般滋味。
说来也怪，细细想我与那白衣少年不过萍水相逢，我也连他的名姓都不知，却惶惶许下了百年之约，为此还生了些许期盼之情。
我暗笑自己，可是真如他所说的地府太过无趣？
我站在奈何桥上，望着忘川河水，忽然就好奇那人那时到底在看些什么，是从那些孤魂野鬼寻他的故人，还是在找寻前世的记忆？他下一世会是什么模样，我可还认得出？
"阿鬼，莫不是又在神游？"孟婆忽然唤我，在这桥上呆着终是不妥，我朝她笑笑，便寻了别处去。

3·哀
这第一个一百年，许是鬼姑娘最舒心的日子，地府中人看在眼里，素来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却整日笑盈盈的。
鬼姑娘正提着灯往轮回司走，远远便望见了白无常。
"白笙姐姐，"瞧她从远处走来，她便唤道，"向你打探一事。"
"但说无妨。"白笙笑道。
"前些日子摔了孟婆碗的那人，你可知晓？"
"略有耳闻。近千年从未出过如此胆大之人。"她凝眉想了想，又忽然问道："后来怎样了？可是被扔进了忘川河？"
"非也，放他去了。"鬼姑娘摇了摇头，略带试探地问道："这人可是姐姐从凡间领回来的？"
"唉，这我倒是早记不得了。"白笙无奈地叹了口气，她领回来的凡人那么多，怎么可能记得住，"你打听他做甚，莫不是这地府已经无聊到要打听凡间事了？"
鬼姑娘闻言一笑，"姐姐说的是。"朝她微微颔首后，便转身走了。
白笙见此却是一愣，低喃道："奇了怪了，这孩子最近竟会笑了……"

地府中的岁月说慢且慢，这暗无天日的岁月最是磨人。但说快也快如流水，百年不过须臾之间。
何况，鬼姑娘再见到那白衣少年时，刚刚八十余年。
那时，鬼姑娘正巧在奈何桥边守着孟婆，忽一抬眸便见了他从远处走来，清姿潇洒，一袭白衣同记忆中那样不染纤尘，黑发红唇，却依旧是少年模样。她待他走近，讶了一瞬，并不开口，偏头去请示孟婆。
孟婆缓缓抬起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扫了一眼他二人，低喃着："罢了罢了。"随即摆了摆手，放他们去了。
鬼姑娘转眸，提唇一笑，道："你来了。"
白衣少年也笑了，点头致意："姑娘可是在等我？"
她没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心思，提着灯与他并肩而行，"算是罢，可没想到先生来的这样早，还不到百年呢。"
"姑娘在府间不觉，人间数十载已是一生岁月了。"
鬼姑娘的笑意更浓，歪头仔细看着他，少年眉眼清隽，竟是比记忆中还要再令人难忘些。
她施施然道："一生岁月，先生却仍是少年模样。"
"姑娘亦然。"少年凤眸微挑，淡淡回应。
跨越近百年的光阴，去了嘘寒问暖，免了客套的寒暄，他们就这样一言一语地聊着，好似相识多年的旧友。

"说来，还不知先生名姓。"她兀自提灯照着路，耳边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回答。
原是少年并未开口，默然良久。
黑暗中她也摸不清他的情绪，蹙眉复而又舒展开，坦然道："是我唐突了。"
白衣少年见她如此，轻笑着摇头，侧眸看着她："非也。我说与姑娘，那姑娘便要记好了，再相见时可莫要忘记。"
鬼姑娘顿了一瞬，笑意渐浓："自会记得。"
这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步履轻快，他说与她许多人间事，而她静静听着，在脑海里勾勒着那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眉眼明媚，唇边笑意不减。
他似是爱极了她笑的模样，目光流连在她洋溢着笑容的颊上，不忍移开。
"姑娘笑起来当真好看，日后莫要再如百年前那般冷清了。"
她笑着应了。
这条路即便走得再慢，终是到了尽头。如百年前那般，她陪他走到往生井边，并肩而立，看那撩人心魄的风光。他的耳边传来的仍旧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声音清浅的"去罢"，权当做告别。
恍惚间，鬼姑娘见他从袖中又拿出了那支笔，忽而回忆起之前被点的那一下，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问道："先生怎么还带着此物？"
瞧着她无措的样子，他忽地笑了，眉眼清澈，言语无害："当然是为了姑娘。"
只是这句话，鬼姑娘下意识地忽略了。
因是少年冰凉的手忽然抚上了她的颊，勾着她的下颌，固执地执起笔，硬要在她眉心一点。
那双澄澈的杏核眼瞬间睁大，疑惑地盯着少年。
叮。
又一次着了他的道。
她心中的一潭静水，忽然被什么东西激起了涟漪。身体变得麻木，眼前少年的面容又一次模糊起来，她厌弃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嘴唇翕动着想要质问他，却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
少年得逞后并没有就此罢休，促狭之心顿起，柔软的手指流连过她小而挺翘的鼻尖，又摩挲着那略微苍白的唇瓣，天生透着凉薄忧郁的眼眸忽然抬起，望进她的眸子里。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慌，不敢与他对视，目光移到了他眼角的泪痣，那一瞬，她背脊生了一丝寒意。
她好像见过他，在好久以前。
或许是几千年，或许是几万年，久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这翩翩少年的模样曾在她脑海中留下过印记。可是她一想便头痛欲裂。
不明他到底是何意图，她的眼中左右带了些恐惧，却见少年朝她温润一笑，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我走了。"
闻言一瞬，她的背挺得笔直，拧起眉来，眉心挥之不去的凉意一路向下，缠住了她的心脏。可笑如她，还曾怀疑过自己有没有心，但在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有点痛。
她不想让他走。
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
可他正在离去。
像久绷的弦忽然断开，她惊呼出声："不要！"
慌乱间，她的手只蹭过少年飞扬的衣袖，却未能留住他的身影。他消失在井里，那绚丽的云彩骤然失色，一切复归一平静，好似他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