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四野皆白,举目,天地苍茫。他独坐于斯,自至高峰俯瞰群山,群山如白衣大士环侍座下,他是八百万仞的佛。
雪在此地已落了千年,风在此地已刮了万年,山在此地已停伫亿年。他兀立于斯,默看山峦起,默看东风凛,默看天幕化雪崩散,白了他的发。
我想问他,你一直在这里吗?不会冷吗?于是风声雪声里有了人声。
他仍是默看,默看着大地也渐渐开裂,眼中尽是悲悯。
雪将尽,他动身下山,逆扶摇万里而入凡尘。凡尘间有万家灯火,他的寄所冷寂如初;凡尘间有千缕炊烟,他行经,不曾驻足;凡尘间有百年之好,推杯换盏他未尝一醉;凡尘间有十里长亭,他仍是远走不归的浪子;凡尘间有一世悲欢,他树起座座新碑,不去猜他的碑记将由何人书写……
这个世界于他,没有回来,只有离去;他于这个世界,不是归人,而是过客。而他的世界已然片碎如星尘,惟余不化的万古严寒久久盘桓,如影如附如囚笼,囚身囚魂囚命。
我跟随他一路走来,从漠北走到岭南,从江左走到河东,江山无限,冬夏晴雨,物非人是。他带着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流离于八荒四海,去寻他的始终。
后来,一枝莲华玉立在他的旷野。后来,他成了他们。形形色色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去,到头还剩寥寥数个,变为他寡淡生命中的几抹暖色。
佛原本有七情六欲,放下了,于是成佛;他原本无喜怒哀乐,如今有了,于是成人。
我看着他们遍历名山大川、江河湖海、空谷深涧;我看着他面向过往的遗迹顶礼,身后站着他们;我看着他茫茫然如稚子,听他们叙述甘苦与共;我看着他一一交托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转身走进青铜门;我看着十年至他如约现身,一笑解了十年的沧桑;我看着他们同归山林,谛听一场又一场犹如天漏的豪雨,敲尽半生缘孽情仇……
你不再孤独,我很开心啊。我却哭了。
谢谢你陪我度过四年的青春时光,你不再孤独,我不再年少,我该离开了。很多人来过,很多人走了,还会有很多人来。很多人里定有几人与你长久相伴,单方面的。但可惜那几人里不再包括我。我看过你走过的路,由此知道了今后我要走的路。但可惜那条路上没有你,正如你的路上永远不会有我。
再见,再见。
十年遗梦,四载梦醒,已是漏尽钟鸣,梦轻难记。
201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