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此后朝暮

天上翌日，人间再年。
凌霄宝殿，数位天界公主并一位西海三殿下，齐齐叩拜，高颂天恩，谢天道宽宥，谢陛下娘娘仁慈。
谢恩礼毕，又问过诸卿无事，玉帝王母示意随侍的天奴宣布散朝后便回了瑶池。
这倒是令杨戬等人心生疑窦，玉帝便罢了，可那位瑶池金母何时这般好相与了？
不过杨戬却是顾不得深思，原因无他，只因那位西海的寸心公主出了凌霄殿便仪态端方地朝南天门走去，目不斜视，眼里不曾有别人，也不曾有......他。
本想二人此番见面可开诚布公捐弃前嫌，却不想敖寸心待他竟好似陌生人一般，方才凌霄殿上不动声色还可以看做是她将将解禁不愿招惹是非，可现下这般，却又当真是视他不见。
杨戬心里一阵窒闷，脚步也有一瞬停顿。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而已，杨戬心知，若错过今次，敖寸心回了西海，他二人便真真再难见面，误会已深，必要解释清楚，否则一错终身，他便真的是要怄死了。
“寸心！”
敖寸心脚步一窒，一阵无力之感漫上心头——避之不及，当真是冤家。
回身，笼袖，双手叠在腰间，躬身施礼。龙族不似人间天界，男女并不区别以待，且龙族性傲，除非对着天界权柄所在，否则绝不屈膝，故而龙族之礼，皆是躬身之礼。
如今，杨戬已是天界司法天神，敖寸心不过一介龙族公主，上下有别，自当礼数周到。
“小龙见过司法天神！”
杨戬见此，脚步一窒，只觉得那华山水牢中被咒语反噬之时大约是损了心脉，否则何来心伤阵痛？
顾不得一旁三三两两欲看好戏的神仙，伸手欲扶起眼前女子，“寸心，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敖寸心后退一步自行起身，“司法天神说的哪里话，尊卑有别，礼数不可废，小龙不敢僭越。”
杨戬握了握拳方才收回手，似不甘又似心痛。
这番神情落在那三三两两欲看好戏的神仙眼里，真真是暧昧与疑惑齐飞——这位司法天神将将向月宫仙子诉过情衷，如今却如何对着这位奉旨和离的前妻做出一副伤情模样？哎呀呀，莫不是……
这些神仙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周身骤然转冷，正是司法天神二郎真君眼锋扫过，诸仙顿作鸟兽散——端看那位“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行事风格便知，这九天十地，最不好相与也最不能惹的就是这位二郎真君了！
敖寸心倒是无心理会此间人心是非，不过是依着礼数的几句往来，纵然他们有人间说书先生舌灿莲花的本事，又能编排出朵花儿来不成？
敖寸心只想速速离去，与眼前人有关的一切，她都不想再沾染分毫。
“司法天神若无要事，小龙就告退了。”
杨戬阻拦不及，只能看着敖寸心化作一道流光离了九重天，往下届而去。
望着敖寸心离去的方向，杨戬立了许久。
敖寸心，我究竟伤你多深，教你如今连抬眼看我都不愿了？

敖寸心回到西海，宫人便来报，说东海四公主来访，已在谨宁宫等候。
敖寸心闻言，不由得一阵激动。当初，杨戬为了狐妹的女儿伸手掐上她脖子的时候，她虽说心痛绝望，却不曾生恨。然而她听知寒说东海四公主遭司法天神驱散魂魄死无全尸的那一瞬，敖寸心是真的恨了杨戬。
为了所谓的三界众生，你竟也会做出斩杀无辜的事情？魂飞魄散啊！在你驱动法力的时候，可曾想过，敖听心是你杨戬的多年好友，更是我敖寸心的四堂姐！
“寸心！”
看到敖寸心满脸泪痕走进前厅，纵然英豪飒爽如敖听心，也忍不住双目含泪。
敖寸心快步走近，扶住敖听心手臂，上下探看，“听心姐姐，你受苦了......”
纵然龙族子女从来命途多舛，她的听心姐姐也不该经受这番魂飞魄散的苦难！
敖听心看着眼前的三堂妹，想起了当年她与她同胞的三哥出生时的场景，那是鸿蒙初辟以来，天地间唯一一对双生龙子，兄长一身亮白银甲晃明了整个水晶宫，而妹妹一身桃粉龙鳞更是龙族从未有过的颜色，熠熠生辉，笼在殿中所有人的脸上，衬着她兄长的银麟，美丽得仿佛映出了他们未来所有的幸福。
可当她回眸时，却看到了三叔王眼中的隐忧，她听到他口中呢喃：“双生龙子，天地异数，前途难测啊......”
那时，敖听心就在想，她的三妹，是四海最可爱小公主，她定要护她一生荣华，喜乐无忧。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做一个好姐姐，终究还是没能护好她。
如果那天没有放她出海，如果她不曾救下那个人，如果自己不曾放纵她，坚定地带她回家，如果......如果她不曾受那世上至苦至深的情伤，她的三妹，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寸心，是我对不起你......”
寸心微微一愣，一转念便明白了敖听心所指，按下心底翻上来的一缕难言心绪，擦去听心脸上的泪痕，“听心姐姐，寸心从不后悔，今后，也再不会自苦。”
看着敖寸心仿佛彻悟一般的眼神，敖听心心中痛惜和欣慰两种情绪交织翻滚，最终也只能轻轻一叹。
伸手扶了扶敖寸心微斜的发簪，敖听心说：“跟姐姐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九重云霄上，南天门前，敖寸心方才离开，哮天犬便凑上来：“主人，三圣母已下界回华山去了，临走之前托我向主人捎一句话。”
“说。”
看着杨戬暗沉的眸光，哮天犬有些瑟缩，“三圣母说，当断则断，迟疑亦是一种伤害。”
哮天犬听不懂这话的含义，却看到他家主人在听到这话的瞬间，眼眸仿佛亮起来，却又仿佛更暗了。
哮天犬只觉眼前一晃，他家主人便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音飘在云端，“你留守真君神殿，不必跟来。”
转眼，已是西海海岸。
瞅着自己一身银甲朝服，杨戬眉间微蹙，一抬手，换上一身白衣，方才满意地松了眉头。
敖寸心为他制衣时曾说过，最爱看他一身白衣玉树临风的模样，他记得，那时的她坐在桃花树下，眉眼含俏，眸光里仿佛敛尽了满树春光。
那时，他们还未和离；那时，她仍站在他目之所及，站在他回眸所望的风景里。
而如今，已是昨日之日不可留，西海岸边霞光满目，他却只能站在这里，不得进退。
忽然，海面一阵波动打断了杨戬的思绪，抬眼看过去，握着折扇的手不由得猛一用力，双脚却如同钉在原地，欲进不得。
那扬波踏浪的二人，正是敖寸心与敖听心。
二人在谨宁宫中叙话，敖寸心本想留敖听心宿下，敖听心却说自己施雨才毕，尚未回东海述职，只因知晓她上天谢恩的时辰，便赶着时间来探探她。敖寸心这才依依不舍送她出海。
却不想，遇到了那个人。
她知道，他在等她；可她也知道，她与他，从来苍天不佑，缘深情浅。
杨戬看着那道粉色流光入了海，眼眸暗沉得仿若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光亮可以照进他的心。他知道，她对他，再无留恋。
可是敖寸心，你的开始，你的结束，都不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第二章 此生长悔
西海大太子敖摩昂往北海公干，才回转龙宫，便闻巡海将军振漠回报说，二郎真君在西海海岸求见西海三公主。
“二郎真君？”敖摩昂负手立在书房案前，微微侧头，似在思索。
振漠倒是机灵，即刻回话：“拜贴上写的乃是杨家二郎求见三公主，似不愿受人官职相称，只是属下不敢做此称呼，便只好唤作二郎真君。”
敖摩昂勾起唇角，眼中掠过一丝嘲讽之意。
杨戬这般作为，一则表明自己此番前来，不为公事，只叙私交；二则放低姿态，以示诚心。
“他站了多久了？”
“大约有四个时辰吧。”
摩昂嗤笑，若那千年中多几分这样的诚心，寸心又岂会是如今模样？
“三公主可收了拜贴？”
“回大太子，不曾。三公主还交代属下随意寻个理由，将二郎真君......打发了便是。”
“呵呵。”敖摩昂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若那二郎真君这般好打发，也便不会有刘小英雄劈山救母、迎出新天条了。
“可还有别人知晓此事?”
“属下向三公主回禀之时，大公主也在。”
“长姐？长姐可曾说过什么？”
“呃，大公主只说这拜贴还是不收的好。”
“呵，长姐的嘴一向厉害，当不会只讲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应当还有别的。也罢，你不方便转述，本宫待会儿亲自去找她就是了。”
振漠额头上满是冷汗，大太子猜测的不错，大公主的原话是：“这位二郎真君倒真是有心了，只是不知他待你的这份心思比起嫦娥来如何？如今，这天上地下谁不知司法天神对月宫仙子深情如许，只怕是连咱们西海深处那将将开了灵识的小鱼都晓得怎么念‘月光宣言’呢！我说三妹，那千年夫妻之情遭人轻掷，还有母后……你可别忘了。”
摩昂看振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挑了挑眉，“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成什么样子。”
“大太子，让二郎真君一直站在岸边，怕是不妥吧……”振漠虽也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仍觉得冷落了这么一尊大神，怕是不好。
“有何不妥？若来人是司法天神，本宫自然该将人请进宫来奉茶待客。然而那岸上之人乃是杨家二郎，怎得，我堂堂西海龙宫，竟奈何不得他一介白衣？”
守卫赶忙低头告罪：“属下不敢。”
“哼，就当他是在游览景致罢了，不必理会。”
“是。”
“以后若还有递给三公主的拜贴，先呈与本宫过目。”
“是，属下记下了。”
“你且退下吧。”
“属下告退。”
振漠退出大太子的书房，偷偷抹了把汗，心道：二郎真君，你可是将西海上下都得罪光了！
书房内，敖摩昂看着案上的几份奏章，忍不住伸手揉揉眉心，倒不是因为公事难以处理，只因他家那位脾气执拗的老龙王还跟他那位脾气同样执拗的三妹妹怄气较劲，成日里板着脸，一副父女情从此尽的模样。可龙宫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那谨宁宫里哪个物件不是他亲自挑选又亲手摆放布置的？
他曾去寻他那已成了菩萨的三弟——曾经的西海三太子回转劝诫，却被他一句禅语打发了回来。
“世有因果，万法自然，不可强求。”
什么话！当他看不出他还为当年之事心有怨愤么？敖摩昂苦笑，脾气拗到这个程度，也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好好的一家人，却成了现下这般光景，个个都执拗的像只蚌，死活不撒口。他突然很想到自家母后坟前撒个泼打个滚——儿子可以撂挑子么？
随后，敖摩昂又很诡异的想到，若是他真敢去惊动母后英灵，父王怕是能将那板了千年年的脸生生裂个口子，跳起来剥了他的龙皮。
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做大哥的，就活该干这操心的营生。

此后数日，敖寸心再未收到杨戬拜贴，一日晚间，敖摩昂状似无意提及此事，惹得大公主敖绛心冷笑，“即刻诏令四海为三妹选婿！”
敖摩昂闻言笑她：“不知谁将杨戬嫌弃到三十三重天外去，还成天地责备三妹眼光不济，如今人家不来岂不是正好随了你心愿，怎么还气上了？”
话音刚落便结结实实迎了敖绛心一指头。
敖寸心在一旁听兄姐斗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自回宫后，她足不出户，日日陪着大公主和大嫂处理龙宫事务，闲暇时或抚琴或刺绣，十足十的龙宫公主模样。敖绛心拿话刺她，昔年做女儿时都不曾有这般乖巧。
敖摩昂看着寸心不起波澜的面容，心中疑惑，再回想自解禁以来她的神情举止，不详的念头浮上心头，便寻思着找个机会试探一番。
次日，振漠向敖摩昂递上一张来自华山拜贴。
“刘沉香携妇回门，向岳母大人请安？真是找的好借口！”敖摩昂有些生气，当年小玉一事，他是了解的，那杨戬不分青红皂白污蔑他三妹，甚至要至他三妹于死地，他还未找他算账，如今竟敢利用此事教寸心为难，真当他杨戬天下莫敌，西海龙宫软弱可欺不成！
略思索一回，敖摩昂对着振漠说：“去请三公主到本宫书房，她若问起缘由，你推说不知便可。”
“是，属下这就去。”
振漠离开后没向谨宁宫去，却是往钟秀宫方向走，那是大公主敖绛心居住的宫殿，三公主敖寸心自解禁以来，每日里这个时辰都是陪着大公主理账，午膳后方离去。
钟秀宫，知寒领着振漠进入偏殿，躬身向三公主传话。振漠等着三公主回声，他也好去复命，却并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更遑论问起什么缘由。
敖寸心仍旧端坐案前翻检账簿，身形如松。
振漠只能朝坐在另一张案前的大公主投去求助似的一瞥，大公主转头瞧了瞧三公主，有些无奈地对他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复命吧，就说寸心随后就到。”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踏出殿门那一刻，振漠似乎听到大公主一声叹息，轻如尘烟。
待振漠离开，敖绛心对寸心发问：“可是知晓你兄长将那人的拜贴尽数扣下了？”
“一早便知晓。”敖寸心口中回答，手上却不曾停止翻阅，间或提笔核算，连眼皮儿都不曾抬一抬，“寸心还知道大约半个时辰前，振漠将军又将一张拜贴递进了长兄书房。”
大公主很想敲开自家三妹的脑壳瞧瞧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怎么就不晓得将这聪明劲儿用在正途呢？若与那人的千年婚姻里能有此刻一半聪慧，也不至于......敖绛心很是无奈，罢了，自家小妹的倔强脾气她如何不晓得，还是眼下更为重要，只盼着她的三妹往后能过得顺遂些吧。
敖绛心无奈问询，“三妹可是生气了？”
“长兄所为皆是为寸心着想，寸心如何能气？况且，昨日晚间长姐不是还配合着长兄演了一出戏来给寸心看么？”敖寸心停笔，对着敖绛心挑挑眉，颇为俏皮。
被挑破心思的敖绛心倒是丝毫不感到尴尬，遣走知寒屏退左右，理好衣襟，顺了大红滚边的衣袖，摆正身姿面对敖寸心。敖寸心见自家长姐正襟危坐的模样，知晓她大约是要同自己谈些要紧的事，便搁下手中事务，正了身子与长姐相对而坐。
敖绛心盯着敖寸心的眼睛看了许久，才问道：“寸心，你与长姐说实话，你心中是否仍旧放不下那段往事？”
闻言，敖寸心低下头，不复方才的俏皮神色，笑的很是无力，“长姐，昔年是寸心自私太过，铸下大错，实在愧对父母，愧对诸位兄弟姐妹，往后只愿能稍稍赎过，以慰亲人。至于那人，往事如烟，寸心早在初禁西海时便放下了。”
敖绛心在心中叹息，双生龙子乃是异数，命途之艰早有天定，实在无可奈何。而那件事......神生漫漫，寸心怕是永世难以释怀。
然而敖绛心最担心的却是当下，寸心今日这份气恼稍嫌刻意，莫不是......
“寸心，你可有事瞒着长姐？”
闻言，敖寸心垂下眼睑，“寸心并无事相瞒，长姐何出此言？”
敖绛心顿了顿，说：“无事便好，你长兄还在等你，快些去吧。”
“好。”
离开钟秀宫的路上，敖寸心想到近日来兄姐的几番试探，不觉好笑。担心她重蹈覆辙，却又怕直言规劝会引得她回忆往事勾起情伤，实在太过小心翼翼了些。只是他们不知，如今的她已不是当年的敖寸心了，不知情爱为何物，又如何会伤怀往事？

来到书房，敖寸心看到长兄仍在处理政务，也不出声打扰，自行寻了本书靠在一旁软塌上读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敖摩昂将那些奏折尽数批完，遣人送与龙王过目，又屏退左右，才将目光转向敖寸心。
“这是华山送来的拜贴，说刘沉香想来拜见岳母了，见与不见，你自己斟酌。”
“虽然小玉只在寸心身边养了数日，可寸心早已将她视若亲生，女儿女婿回门，自然是要见的。长兄替寸心给华山写个回帖，约定时间，可好？”
替她回帖......敖摩昂看着敖寸心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头疼，这丫头越发鬼精鬼灵了，“你都知道了？可是怪为兄？”
“怎会。”
敖寸心神情淡然，语气中却有几分刻意作出的恼意，令敖摩昂想起昨日的疑惑，斟酌着出言试探，“无论你怪与不怪，寸心，为兄只望你往后能过得顺心顺意，不再受那些无谓的伤害。”
敖寸心闻言却是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敖摩昂见此，隐约想到了什么，便继续出言诱导，“寸心，父王虽曾因母后之事怪罪于你，可到底血浓于水，他是疼你怜你才会恼怒如斯，你可知你那谨宁宫里新添的物件有多少是父王亲手摆上的？”
敖寸心眉头皱得更深，掩在广袖下的双手不由攥紧。
这番神态落在敖摩昂眼里，越发可疑，“为兄昨日同父王一道进午膳，看到父王头上又添了几处花白，午膳也进不下多少，海医来瞧了瞧，说是操劳太过，需要静养。唉，家事政事，都教父王操碎了心啊！”
听闻此言，长兄的殷殷期盼与父王的无声垂怜都教敖寸心心中有不知名的情绪微微翻涌，却始终无法捕捉，亦不知该如何回应。那似有若无欲留不得欲弃无处的感觉往来撕扯，敖寸心头疼得几乎难以抑制。
看着敖寸心几乎站立不住的身形，敖摩昂知道自己的猜测必然无误，止不住怒气冲天，“敖寸心，你的情根怎么回事！”
这一声当头棒喝犹如醍醐灌顶，敖寸心瞬间从深陷的情绪中抽离，茫然地将目光投向敖摩昂。
“敖寸心，你又做了什么！”
“长兄，寸心......”
“又为了杨戬，是与不是？”看着眼前的三妹，敖摩昂的怒火几乎灭顶，千年前为了杨戬抛弃父母亲人，令西海受玉帝猜忌千余年；和离后为杨戬获罪被褫夺封号永禁西海，令四海蒙羞；如今，又为了那人损伤情根，可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敖寸心，你未免对亲人太过狠心！
面对手臂高扬又因痛惜无奈而攥拳落下的长兄，敖寸心闭眼片刻，稍稍定神后，对着敖摩昂跪下去，大礼叩拜，“请长兄代父王母后受寸心一礼。寸心自知事亲不孝，罪孽深重，愿以长奉父王，片刻不离。”声音因疼痛而有一线微颤。
看着跪伏在地的妹妹，敖摩昂背转身子，不愿理会。
良久，敖摩昂忍怒开口，“情根是怎么伤的？”

敖寸心不知该怎样回答，顿了片刻，忍着剧痛道：“昔年，为探他所在护他平安，寸心曾将一瓣护心龙鳞藏于他的天眼之中。刘沉香劈山救母那日，寸心......利用这瓣护心龙鳞施法......替他化去一些伤害，我受其反噬......”
敖摩昂蓦地转身，指着敖寸心，怒得几乎笑出声来，“护心龙鳞？你可知龙族之所以寿与天齐，皆因这三瓣护心龙鳞！损了一瓣便是伤了寿数！真是我西海的好女儿啊，为了杨戬，你竟连命都舍弃了么？你又可知，你那心心念念舍了命都要救的前夫君就在你为救他损了寿命伤了情根之后不久，便当着漫天神佛的面对那月宫宫主剖白真心，直言其方为此生所愿！”
听着敖摩昂的怒斥，敖寸心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那时她被罚永禁西海，刚一踏入龙宫宫门，便看到满目白幡随波而荡，那一瞬间只觉得耳边轰鸣乍响——这些是为谁而设？再顾不得其他，一路奔到大殿，也不知撞到了什么，手背竟有一处割伤。随后入眼的便是摆在正中央的棺椁，一具巨大的龙身毫无生机地躺在其中，原本色泽饱满的红色龙鳞也黯淡无光。
那是她的母后。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脏骤然缩紧，痛得她几乎要喊出声来，然而又觉得西海海水如同倒灌，迫得她气息近无，这幅身体重于逾钧，难以支撑，瘫倒在地。
敖寸心想，她的魂魄大约是随母后一同去了。
后来，父王的怒骂，兄姐的斥责，在敖寸心耳中都遥远得仿佛来自三十三重天外。
然则此刻，当初那些声音仿佛在刹那间回笼。
“敖寸心，你母后为你担惊受怕千年，日日损耗心脉，你竟狠得下心如此待她！”
“你可知，正是你这一纸罪书要了她的命！”
“真真是我西海的好女儿！”
“有女如此，朕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
那些声音同兄长此刻的怒斥一起充斥回荡在她的耳边，冲击着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灵。头部剧烈的疼痛令敖寸心几近晕厥。
“寸心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丢了性命，却也实在愧对父王母后，不敢强辩，只愿这满身罪孽能稍赎一二......”
“长兄，寸心悔了......”
是她害了母后，若就此沉睡，伴母后长眠，也算赎罪了。

依旧先更半章
第三章 有谷光华
光华谷谷主穆宣带着最疼爱的小徒弟闭关了。
这是千里寻妻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在光华谷大门前被扫地的门童扑了满脸灰后得到的答案。
看到主人受辱，哮天犬气的跳起来，欲将手中棒骨往那小门童头顶招呼，却被杨戬一扇子拍回去，而后不服气地朝小门童吠了两声。
小门童连青抬起下巴，从鼻腔哼个音出来——他才不怕什么司法天神呢，纵然眼前这人白衣墨扇俊朗无双，却是个负心之人，寸心师姐便是为他所害才落得如今凄惨的模样。
两个月前西海大太子敖摩昂将寸心师姐匆匆送来时的情景，连青记得很清楚，那时的寸心师姐七窍都有鲜红的血液渗出，脸色仿佛是透明一样的白，整个人了无生机，似乎下一瞬就能风化散落在这光华谷永不停息的风里。
连青偷听了师父和大太子的谈话，半知半解，却至少听明白了，师姐这般凄惨，全是为救一个叫杨戬的人。
他知道杨戬是谁，千年前那人从西海龙宫抢走了师姐，却为了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法天神将师姐无情休弃。
于是，新仇叠旧恨，他还能守着礼数答那人的话已经是十足的好修养了，至于其他，不给那杨戬点颜色看看，当真是欺寸心师姐身后无人了么？
看到顶着总角发髻一身青衣的小门童一脸敌视，杨戬心知他不过是为寸心打抱不平，便不予计较。况且，此处是寸心师门所在，更加不能纵容哮天犬放肆。
“不知谷主与寸...与三公主何时出关？”
“师门机密，不可外传。阁下还是请回吧。”连青抱着扫帚自下往上一阶一阶地扫，连头都没抬一下。
哮天犬急着想冲上前说些什么，被杨戬举起左臂拦下，却仍是一副急着咬人的模样。杨戬又一个眼锋扫过去，哮天犬才乖乖安分下来。
杨戬对那小童道：“既如此，是杨戬叨扰了，告辞。”
说完便拎着哮天犬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
连青停下扫帚，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捏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哼，才不告诉你，休想再伤害寸心师姐！”
此时，云端。
杨戬望着下方的光华谷，心思深沉。
方才他并未远离，使了个障眼法隐身在旁，自然听到了小门童的自言自语。
难道是寸心又因他而受到什么伤害了么？
两个月前，他数次将署名杨家二郎的拜贴递入西海，然而皆如石沉大海，不见回信。而如今不同于千年之前，他决不能再次强闯龙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三妹想个法子，助他与寸心相见。
之后，便有了华山递往西海的那张拜贴。
只因，敖寸心可以不见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拒绝小玉的拜贴。
本来依礼当天便该有所回复，却在华山等了十数日仍不见西海信使，杨戬按捺不住，急着往西海一探究竟。三圣母连忙将兄长按下，转头吩咐沉香小玉前往西海。
沉香小玉在水晶宫门前等了许久，巡海将军振漠才来告知三公主早在十一日前便回师门闭关了，至于为何不曾有所回复，大约是因为三公主走得匆忙，忘记了。
沉香小玉欲探三公主师承何处，却见振漠回禀之后迅速离开，他们没能拦下。
杨戬听过沉香的回复后，却并不相信这番说辞，再如何匆忙，吩咐人写封回帖的时间总该是有的，莫非寸心出事了？
而后，杨戬去了东海，向四公主敖听心请教敖寸心师门所在。敖听心直言受西海所托，决不能透露有关寸心师门的任何消息。
这是四海同气连枝，决意不让他这负心人再度伤害敖寸心了。
回想至此，杨戬深深叹息，寸心果真是四海最受宠的公主，而他却负她良多。
那日从小玉处得知当年那件压垮他们夫妻情分之事的真相，杨戬几乎不曾怄出血来——他竟是误会了她！
在小玉道出真相的那一刻，杨戬只觉得心脏骤然缩紧。

他如何能怀疑她？
千年枕边人，他应该是最懂她的，敖寸心从来磊落，又怎么会伤害无辜稚子！
那日，他的手掐上她脖颈之时，她满面泪痕，那如死灰一般的神情浮上眼前，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该是何等的伤心绝望？
悔痛至深，几近窒息时，杨戬又忍不住埋怨她——夫妻之间，何以如此相逼？
埋怨之后却又微微惊恐——寸心，杨戬伤你至深，如今你的心中可还有几分杨戬的影子？
于是，这两月以来，杨戬顾不得自己重伤未愈，天上人间往来奔忙，费了许多力气，终于查到寸心的师承，竟是一处他闻所未闻的所在。
光华谷。
负手立在云端的杨戬心情复杂，半是伤情怅惘，半是疑惑不解。
算算时间，人间此时应当已入黄昏，而这里依旧光华灿烂——此处竟是不夜？
还有那谷中的风......
这光华谷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所在？这位穆谷主又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能将西海敖三公主收为弟子？
然则此刻并不是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闭关令杨戬忧心忡忡，此刻他只想亲眼看到敖寸心无恙，只想护她平安喜乐，陪她朝朝暮暮。
杨戬想着将哮天犬打发回天庭看守真君神殿，自己则盘算着倘若确实无法光明正大进入光华谷探望寸心，他这堂堂司法天神怕是也要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然而思虑未停，抬首便见一道流光直奔而来，却是梅山七圣中的康安裕。
康安裕先拱手一礼，“二爷，娘娘宣二爷回天呢。”
杨戬伸手虚扶，示意康安裕不必多礼，“可说了所为何事？”
“娘娘不曾明言，只说要二爷从速。”
杨戬心下疑惑，眸光几转却仍旧思虑不通，娘娘此时应当在与司命星君准备下界转生的各项事宜，突然急诏他回天，只怕事有蹊跷。
况且寸心这里，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老大康安裕见杨戬犹疑，上前道：“二爷，您在凡间这数月，天上也只过了几个时辰，娘娘纵然不忿您的所作所为，想拿捏点什么，恐怕也来不及布置。”
老大的话点到为止，杨戬却是听得明白，王母纵然有心对付寸心，时间上却是来不及的。
想通此节后，杨戬自嘲地摇摇头，他竟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也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哮天犬，你留守此处，若有三公主的任何消息，不论缓急，一律从速禀报与我！”
“放心吧，主人。”
看着自家主人与康安裕驾云急去，又想到连月来主人不顾伤情为三公主的事四处奔忙，连三圣母都劝不来，哮天犬摸摸自己的鼻头，心中止不住叹息：往日之事，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三公主，您若仍气不顺就罚我，可别再与主人为难了。

一重天界，有圣水无暇，纯净如云霭，池中金莲开遍，霞光如簇，缭绕清芬。
如斯胜境，正是王母居所——天界瑶池。
翡翠莲座上，王母一身金光霞衣仪态端方，颇有几分宝相庄严之感。
“娘娘，司法天神到。”
王母挥退前来通报的婢女，看着杨戬步履稳健而来，躬身向她行礼，也不见丝毫勉强。
王母微笑，终于不再是当年那桀骜不驯的毛头小子了，知收敛，懂谋划，更懂得了上位者的种种思虑与不易。
“杨戬，虽说天上不过几个时辰，凡间可是过去两月有余了，你这司法天神待在凡间这许久，忙的什么事呢？”
“回禀娘娘，新天条颁布后，各司各部事宜纷杂，小神为求新法尽快落实，故而亲自前往探查梳理。”杨戬低眉垂首，端的是一派恭敬模样。
王母不由暗自咬牙，他对她哪有什么敬重可言，装模作样罢了。
懒得再与他周旋，王母毫不讳言：“你是在为敖闰家的幺女——那位西海三公主奔波吧？”
看着杨戬身躯一紧眸光转厉，王母不由喟叹，这样的反应，比以往拿嫦娥威胁他时强硬迅疾了不知多少倍，可笑自己当初怎么就被他那般轻易地骗过了？
“娘娘此言何意？”杨戬一字一顿道。
王母从容一笑，款款步下莲座，“你不必紧张，本宫传你前来是为解你心中所惑。”
杨戬心中疑窦丛生，“小神请娘娘赐教。”
王母启步向前，望向杨戬的眼神中带着笃定，“去过光华谷了？”
杨戬略略思索，决定实话实说，“是。”
微微一笑，王母折身沿着池边玉栏漫步，“可看出些什么？”
杨戬抬步跟上，斟酌着开口：“那光华谷似乎有永昼之象。”
若不是顾及天庭威仪，王母此刻很想翻个白眼，“少跟本宫兜圈子，杨戬，你那天眼莫非是个摆件儿？那谷中异象竟能瞒得过你？”
“还请娘娘直言相告。”杨戬拱手作揖，行了个半大不小的礼。
王母有些气不顺，怎得，她是长了一副阴诡小人之像么？教他这般句句防备？
然而思及今日的目的，王母只能暗自调息。
“本宫知你所想，不错，那光华谷确实是三界中唯一一处永昼之所，只因那是日光月华的交汇之处，”王母的步子微微一顿，“光华谷乃是开天辟地之时盘古大神立足之处，盘古的身躯血脉化为人间山河，双目则化作日月，日月初生于光华谷，而此后虽说盈昃有别，却始终交辉于此。”
“那谷中的风......”
“日月交辉，阴阳相撞，故而光华谷中的风永不停息。”
看出王母此番确有开诚布公之意，杨戬直言：“三公主之事，想必娘娘已然知晓，还望娘娘为小神解惑。”
王母停下脚步，拢了拢袖，手指顺着袖口的绣纹描摹，拖长了语调，“这话说来可长，只怕你未必愿意知晓。”
杨戬随着王母的脚步一顿，想起之前言语间对这位瑶池金母有所冲撞，只好赔礼，“是小神狭隘，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莫与小神计较。”
语气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王母棋胜一着，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呼出来，对杨戬的语气倒是不甚在意，松了袖口，回身望向杨戬，“方才与你讲了光华谷的来历，那你可知光华谷谷主穆宣又是何许人物？”
杨戬静待下文。
“光华谷谷主穆宣的真身，乃是混沌青莲的一片莲瓣。”

朋友们，楼主最近是真的忙，快要入职了，事情一大堆，更期不定求谅解
另外，公司迎新会想做个小品，奈何脑子里打翻了浆糊瓶子，所以想向朋友们征集下脑洞
你们都是最可爱的小天使！求谅解！求脑洞！

第四章 天道难解
这话，还要从一千六百年前西海出了一对双生龙子的事说起。
鸿蒙初辟，清者升则为天，浊者降则为地，天地初形，始有万物。
龙族便是洪荒年代最早出现的种族之一。
然则，自祖龙始，龙族皆是一胎一子，从未出现过双生。故而，西海王族那一对双生龙子成了这天地间难解的异数。
此事惊动了三清，更惊动了那位盘古大神尚未坐化时便已存在的上古大神——光华谷谷主，穆宣。
王母还记得，彼时，西海水晶宫正殿——泰和殿上，人人神色凝重，气氛沉郁得如同混沌未开。
脸色常年如同入定般岿然不动的元始天尊难得的显出凝重的神情，“天道初定，陡生异数，祸福难知啊......”
洪荒之末，上古大神或沉眠或飞升，传立玉皇大帝统率三界，而后得三清扶持，方有如今天庭。
彼时，天庭神职有缺，兵备不足，根基尚不稳定，这突如其来的异数，只怕是祸非福，恐于天庭有碍。
那一瞬，王母动了杀念。
主位之上，玉帝感知到身边人内息有变，立时便猜出王母所想，却冲她微微摇头，四海水族枝叶繁茂骁勇善战，岂能轻易得罪？更何况是祸是福难以掐算，贸然出手，恐生变故。
王母却有自己的计较，若这一对龙子龙女当真于天庭有碍，她必然要斩草除根，决计不能教他们动摇天庭根基。至于四海龙族......与天庭为敌便是与天道为敌，骁勇善战又如何，他们还能违逆天意不成？
殿下右首，敖闰抱了龙女，龙后抱了龙子，昂首与王母对视。这一王一后将王母神色尽收眼底，他们看得明白通透，却无丝毫畏惧。二人并肩屹立，面上严肃坚毅的神色如出一辙——龙族后辈，西海明珠，纵然是天道至尊，亦不得妄动！
殿上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最后，还是落座左首的穆宣发话：“这两个娃娃以后便归在我的门下了。”
做了光华谷的弟子，纵然改不了他们这一生的坎坷命运，但性命终于无碍了。
这一场风波才算是暂时平息。
后来，穆宣秘传了西海龙王敖闰一些事，连三清都不曾打听出一分一毫。
这件事，成了扎在王母心里最深的一根刺，也成了天庭与四海互生嫌隙的开端。
杨戬走出南天门，脑海中仍盘旋着王母方才所言。
“也是到了近日，本宫才隐约猜到穆谷主当年向西海龙王秘传了些什么话，穆谷主之所以要收那两条小龙做弟子，乃是存了一份慈悲之心。”
穆谷主秘传与西海龙王之事，便是过往所有事情的关键。
西海玉龙三太子同寸心三公主这一对孪生兄妹至今尚不足两千岁，已然历尽劫数，那穆谷主所言，当不会是避劫之法。
然而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游丝般的想法在杨戬脑中隐约闪过，却始终无法彻底把握。
“新天条出世后，本宫回顾往事才明白，原来所谓异数，所谓双生龙子历劫，竟成为了天道之助。”
这是王母的点拨之语，杨戬却始终不得要领。
如若敖寸心与敖玉的劫数是成就天道的助力，那岂非是说他杨戬便是敖寸心的劫，而成就的却是新天条出世？
思及此处，眼前不由得浮起敖寸心含泪又倔强的模样，杨戬心里一痛。
然而此刻，他却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只能按下这一缕情思，转而思考正事。
如果说新天条出世使得天道稳固，三界渐呈河清海晏之象，那敖玉历劫，成就玄奘西行佛道东传，使得佛国与天庭呈分庭抗礼之势，又如何能说是天道之助？
百思不得其解，杨戬万般无奈之下，想起了自家师父——玉泉山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乃是元始天尊首徒，昆仑十二金仙之首，有晓贯三界之能，必能为他解惑。
思虑已定，杨戬振衣踏云，往玉泉山而去。

却说玉泉山金霞洞中，一位白须道人身着绿袍，左手执拂尘，右手掐诀，阖目静坐，一派肃穆庄严。
忽而道人似是有所感应，右手掐指，细算一番，而后双眼微睁，沉思片刻，抚须微笑。
与此同时，光华谷静室内，穆宣谷主坐于正位蒲团上，看着跪坐在下首的小徒弟，内心有些感慨。
初见时，她尚在襁褓中，与她的孪生兄长一样，皆是不知世事的婴孩。而如今，这两个娃娃俱是历经劫数，在风里雨里洗骨澈髓。然而虽伤痕累累，万幸不曾摧折，终究是立稳了根，有了自己的风骨气韵。
“寸心，你可知今日师父为何带你于此处静坐？”
“回师父，寸心不知。”敖寸心低眉敛目，内心有隐约的忐忑。
那一日，敖寸心于敖摩昂书房晕厥过去，敖摩昂将她送之光华谷求师父相救，虽看着严重些，却只是因为情根受损而情绪激荡，引得内息相冲，故而昏迷。穆宣命人给她灌了药，隔日便醒了。
祸福相依，她受了一遭罪，却也因此有所感悟，修为境界松动大半，闭关才两月有余，修为便进了一阶。
今日，她才出关，想着去回禀穆宣，正要出门，却看到倚在她门前打盹打得脑袋晃悠身子不稳的连青。
原来是穆宣命连青在此守候，待她出关，便将她领至静室。
敖寸心看着正襟危坐的师父，心想，师父大约是要同她说件大事。
“寸心，为师问你，自你成年后，这千余年来所发生的事，桩桩件件于你而言，莫不如劫难，你可曾有怨？”穆宣了解敖寸心，这个丫头素来心善，纵然有几分倔犟要强，却是从来不会去恨的，故而只问她怨与不怨。
敖寸心倒并未因为此言牵动心绪，修为更进，于那些往事，她也能看得更通透了。
“师父，寸心从前怨过为何父母不慈，夫君无爱。然而离开灌江口至今，寸心倒是悟了几分，原有许多事或许可以有更合适更完满的结局，是寸心过于执着，双眼蒙蔽，才导致那样的后果。而今，寸心已然无怨，只剩下悔。”
穆宣点点头，明白她所言，听懂了她的悔。只是……
“寸心，为师今日命你前来，乃是为了与你说件往事。”
敖寸心疑惑，“可是与寸心相关？”
穆宣收起原本的慈爱神情，正色道：“同你，同你三哥，皆是息息相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杨戬于金霞洞前按下云头，正欲高声通病，忽的想起自己仍是一身朝服，不合向师父请安的礼数，便抬手换了一身白衣，这才朗声道：“师父，徒儿杨戬请见！”
洞内的玉鼎真人挥动拂尘，洞口结界打开，杨戬整整衣冠，步入洞中。
杨戬向玉鼎真人顿首行礼，“师父，徒儿杨戬请师父安。”
“起吧，来找为师有何事？”
杨戬闻言，有些尴尬，他确实许久不曾探望玉鼎真人，更不必说在玉鼎真人膝下尽孝了。
“是徒儿不孝，此次前来确实有事相求于师父。”
玉鼎真人睨他一眼，他这个徒弟，在官场沉浮这许多年，怎得于言语上仍是鲁钝如斯？难道对着玉帝王母，他也是这般说话行事？
“为师的还不了解你？”玉鼎颇为无奈，“是为了西海那位三公主的事吧！”
杨戬有些惊讶，而后想到自家师父最善掐算，便也不再惊异，“师父妙算。”
“坐下吧。”
“是。”杨戬于下首落座。
“想必王母已与你讲了不少，还有何疑惑，与为师讲来。”
“是。双生龙子历劫一事，王母已尽数讲明，这劫数最终成就了天道。只是徒儿不明白，玉龙三太子的劫又如何会是天道之助？”
却见玉鼎真人微微摇头，“错了。众生劫数又如何会是天道助力？”
杨戬有些摸不着头脑，“错了？”
王母与他讲明了当年发生的全部事实，他自行考量亦是如此结果，如何会错？
“还请师父赐教。”
玉鼎抚须，笑了一笑，“为师问你，你可知何为异数？”
杨戬答得很快，“不在天道之内。”
玉鼎微笑摇头，“错了。可知何谓天道？”
“当是天地正途。”杨戬心带疑惑，答得有些小心翼翼。
“有些意思，但仍旧是错了。”
又错了？
若说来玉泉山的路上，杨戬尚有几分猜测，此刻却是一片茫然，实在懵懂。
“你且听为师与你细说吧。”

此刻的光华谷静室中，当真是茫茫一片安静，不闻半点声响。
听完穆宣讲述往事，敖寸心只觉得这一生都像个笑话。
为了新天条得以出世，她的爱她的情，尽数为天道做了献祭；为了佛道东传，她的三哥被锯角褪麟，成了金蝉子的胯下坐骑！龙族乃是天地神兽，她的三哥又是何等骄傲，驮那唐三藏往西天去的时候，他心中该是如何的屈辱！纵然后来佛祖座前化龙池中重得龙身，也再不是昔年的玉龙三太子！
而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终究是因为她魂魄消散……
敖寸心本以为这是她终此一生都赎不完的罪，而直至此刻方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天道，她的苦，她的罪，皆是定数。
少顷，敖寸心开口，声音里带了几许空洞茫然，“所以，敖寸心这半生里，有家难归，至亲更因我而受难，仅是因为我们兄妹是一对异数，天道不容？”
穆宣正色，声音里尽是肃穆，“寸心，师父明白你心中之痛，然则你可懂得何为异数，何谓天道？”
敖寸心面带嘲讽，“寸心不懂，寸心曾一心以为天道宽宥公正，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穆宣无奈，如今劫数已毕，他只愿这个小徒弟心结得解。她素来聪敏，而今更是进了修为，性子里的执着已去了几分，如若可以释怀往事，心性清明，将来必然可得大果。
“寸心，莫要执念，天道并非如你所想。所谓异数，不过是过往从未出现过的事物；而天道，乃是是鸿蒙初辟以来，这一方世界自然形成的无上规则。只因异数乃是前所未有，无参无较，故而无法演算，如此才称异数不在天道之内。”
“存心愚钝，请师父明示。”敖寸心只觉得身心俱疲，什么异数，什么天道，她只需顺应便好，不争不拗，再不生事。
穆宣微叹，本想着趁敖寸心出关之际神思清明，且升了境界，不会再因心绪不宁而致内息冲撞，好与她讲明过往缘由，却不想仍教她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心痛至斯。
“寸心，须知天道不过一种规则，无形无相，无思无想，如何能左右事情发生与否？”
敖寸心抬头，将目光投向穆宣，带着泪，混着茫然心痛，还有几分震惊，“师父，这是何意？”
“师父的意思是，人也好，神也罢，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玉泉山金霞洞中，杨戬同样茫然震惊。
“正是。天道注定的从来都是能够左右三界命运的‘果’，至于前缘旧因如何，全在人心一念，天道不过一种规则，岂能把控得住芸芸众生那一颗颗瞬息万变的心？”
玉鼎真人端居主位，杨戬于下首聆听，倒是颇像当年授课时的场景。
“可若是如此，如寸……三公主不曾嫁与杨戬，岂非再无后事？”
“你我师徒初见之日为师便为你卜了一挂，新天条确非因你出世，而你走的，是另一条路。而你遇到三公主之后，你的命途为师便看不清了。”
敖寸心未出现在杨戬生命中时，迎新天条出世的功臣乃是杨婵，而杨戬走的那另一条路，布满荆棘血泪，纵然他玉鼎并非如元始天尊一般乃是天道化身，亦能演算得出，那条路，实在太惨太烈。
玉鼎真人万分庆幸，幸而有敖寸心这一异数，能化去杨戬原本的命数，如今杨戬这一身的伤相较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故而，新天条出世便是‘果’，至于是由谁促成的，于大道并无妨碍，徒儿说的可对？”杨戬沉思片刻，终于厘清头绪，
玉鼎真人欣慰，“不错。”
“师父方才说过，前所未有，是为异数，那三公主与三太子的命数，又如何解？”
“徒儿须知演算命数须有所依凭，异数只因前所未有，无依无凭，故而无从演算。这一对双生龙子的出现，虽扰乱许多人的命途，却终究于天道无碍。而今历劫已毕，也算是有了掐算的依凭，往后之事大约也可以测上一测。”看着杨戬略显焦急的面容，玉鼎真人又出一语。如同喂了他一颗定心丸，“宽心，往后便是顺途了。”
杨戬闻言心中一定，却又生一惑，“寸心行事既是无可预料，无法演算，又如何会有历劫一说？”

此刻的光华谷中，听罢穆宣之言，敖寸心陷入沉思。
若按照穆宣的说法，往昔的是是非非皆在她一念之间，所有因果俱是咎由自取，又如何会有历劫之说？
“你扰乱了旁人的命数，自然该承担后果，这便是劫数。”
敖寸心闭眼，她的命运，终归还是由她自己掌握。
“师父当日，究竟同父王说了什么？”
穆宣心道，果然，她最惦念的还是此事。
“为师同你父王说，你与你三哥成年之前莫出龙宫，成年之后的劫数无可化解，西海上下不得介入，否则于你，于你三哥，皆是有害无益，重则伤及性命。”
寸心闻言，思忖片刻，揩去眼角泪水，向穆宣行了龙族纵然对着君父都不会行的稽首大礼。
“寸心及三哥，谢师父活命大恩！”
敖寸心明白，若非穆宣一点慈心，向她父王良言嘱咐，又让她与她的三哥得师门庇佑，他们二人只怕会扰乱更多人的命数，届时因果循环，莫说受些苦难，只怕性命都难以保全。况且，如若因此阻碍了天庭发展，只怕会于天道因果上牵累西海。
穆宣起身，亲手将敖寸心扶起来，“不必言谢。如今劫数已毕，寸心，往事如烟，莫再惦念，待为师为你修复情根，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敖寸心闻言一顿，向穆宣躬身行礼，声音透着无比的坚定，“寸心谢过师父好意，只是，寸心并不愿修复情根。”
玉泉山金霞洞中，确认敖寸心性命无忧，日后亦会过得平顺，杨戬心中如同卸下了千钧重石，面上露出难得松懈的表情。
玉鼎真人为杨戬解释完毕，看着杨戬难得地于面上泄露心思，随口泼他冷水，“王母误导于你，她有何算计，你应当明白。”
“徒儿明白，不会令她如愿的。”
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杨戬问道：“师父可知，穆谷主究竟传了西海龙王何事？”
玉鼎真人捻须，“天机不可泄露，你且自己悟去吧。”
杨戬闻言，尚在思索，便被自家师父下了逐客令，“你自去忙，莫在这金霞洞盘桓，打扰为师清修。”
话音刚落，玉鼎真人便一拂尘将杨戬扫了出去，再挥拂尘，洞口结界闭合，令正欲上前的杨戬碰了一鼻子灰。
杨戬失语，方才不还怪他不常来么？
摇摇头，杨戬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往光华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