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楠溪之夜
初秋的夜，天高月明。凉风轻送，江面银波万里。
蓝衫的青年立在船头，身姿如松。
船尾的艄公见他久久不动，开口道：“公子，楠溪江景色虽好，但夜里江风凉，不宜久站啊。老朽看公子脸色不佳，似有恙在身，还是回舱里歇息吧。”
船头的青年闻言，转身微笑，露出左颊浅浅笑涡：“多谢老丈关心，晚辈被这楠溪夜色吸引，一时看的沉醉不已。”
艄公笑道：“公子可是第一次到楠溪江？”
青年微微一顿，神色忽的几分黯淡，轻轻摇头：“这是第二次。”
艄公见他似有倦怠之意，不再多问，只道：“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早些歇息。”
青年默默点头，开口道：“老丈寻个僻静处靠岸，也歇息一下吧。”
“老朽省的。”
青年见他答应，方矮身入舱。
舱内空间窄小，桌上一灯如豆，细微的火苗随船身左右飘摇。青年坐到桌边，抱剑靠上舱壁，阖目而寐。流波拍打船舷，水声似温柔细语，有节律的催人入眠。
月色如银，江风如诉。
艄公掀帘进舱时，桌上的灯火已经熄灭。斜月投射入舱，罩在青年略带苍白的脸上，只见他神情安然，呼吸轻柔，已是熟睡过去。
似伤后倦怠之极，本应警觉的青年竟未察觉有人靠近。艄公微微直起佝偻的腰，静静看他，心中暗道：展昭，是你咎由自取，莫怪我心狠手辣！想到此，手已探入怀中，摸出一柄银亮的匕首。
银光闪过，匕首却停在半空中未肯落下，握住匕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不，我不能杀他，他是个好人，他救了全村的人......
不，我一定要杀他！他害死我兄嫂，换得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不是好人，他该死！
艄公目中带泪，犹豫颤抖之时，面前的青年已静静睁开了眼。
眼见艄公持刀相向，他费力的挣起身子，平静言道：“展某已身中‘夕曛’之毒，罗兄此刻要杀我易如反掌，为何迟迟不肯动手？”
艄公惊愕万分，一把扯下面上胡须，露出一张年轻扭曲的脸，质问道：“你，你早知道是我？为何还要故意在此睡觉等我下手！？”
展昭摇头：“我原本不知是你，只是适才入这舱中，方发觉你在灯中下毒。毒已中，展某又不擅游水，况且也累极，索性便睡上一觉。”
姓罗的青年闻言，气急问道：“你如何知我是罗武？”
展昭轻咳两声，正了正身子靠在舱壁，微微笑道：“‘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那桌上的灯火色浓如丹，味淡似岚，展某行走江湖多年，也闻得此毒之名，‘夕曛’乃永嘉罗氏独门密毒，中毒之人初时浑身无力，半日后恢复如常，仿佛只是身中普通迷药。然日后精力过常，如夕阳余晖，耀极辉煌之后，瞬间衰落，不出三月，最终虚弱力竭而亡。”
罗武冷哼一声道：“你知道的不少，我也不必多费唇舌。此刻即便我不杀你，你也难逃一死。”
展昭微微摇头：“是人都难逃一死，展某此来是想拜祭罗威一家。”
罗武闻言，浓眉倒立：“你还有脸来拜祭！我兄嫂被你害死不够，还连累我嫂子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你——”
展昭眼中蓦然腾起雾气，低下头道：“展某自知有愧罗威，也不求你能原谅，此番前来，便是要将此事做个了断。”
罗武不屑道：“你为救包拯，牺牲我兄嫂的性命，换得你四品护卫之职，如今却说来做了断，你待如何了断？”
展昭剑眉展开，轻声开口：“展某已处理完身边之事，明日待我拜祭完你兄嫂，任凭处置。”
罗武冷笑：“你舍得你厚颜换来的官帽？你舍得不做御猫？我却不信，你可知，我要杀你祭我兄嫂一家！”
展昭闻言抬头，如水月光在他面上流淌，他眼中的清明比舱外的月色更加干净。
凝视罗武许久，他抿嘴一叹，轻轻道：“展昭心如明月，自问一生虽短，但仰俯无愧天地，唯独此事，欠你兄嫂之命，愧疚难安。既已犯错，一切多说无益，明日拜祭完你兄嫂，自当凭你处置。”
罗武冷哼道：“展大人好口才，你受伤在前，又身中‘夕曛’，自知命不久矣，故作此言，休要在此惺惺作态。”
展昭不语，似已倦极，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罗武看他半晌，起身出舱，自言自语道：“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就让你多活一夜，明日血祭我兄嫂之灵。”
展昭半夜醒来，忽觉神清气爽，初时中毒的虚软症状已全然消失，就连之前的腰伤也不觉得如何疼痛了。心知是“夕曛”之故，他也不在意，起身出舱。
罗武未眠，抱胸躺在船头，见展昭走出船舱，冷冷言道：“展大人若想半夜悄悄离开，就打错算盘了。此处尚在江心，御猫似乎不会游水。”
展昭嘴角勾起，道：“展某只是睡不着，出来看看楠溪江景而已。”
罗武翻身坐起，冷哼道：“死倒临头，也不知是真风流还是假潇洒！”
展昭也不与他争辩，径自坐到他身旁，放眼向江面望去。
繁星闪烁，江风跌宕。月光照出江岸细沙如银，水声阵阵，一片流光溢彩。
展昭默默看了许久，不由赞道：“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昔年谢康公任永嘉太守之时，日日留恋这楠溪江美景，创出山水诗派。这楠溪之景，当真名不虚传。”
罗武不语，依旧躺下身去，双手枕在脑后，看天边长庚星闪烁。半晌方道：“纵使他才华横溢，却持才傲物，入官场，也难逃最终枉死他乡。”
展昭听他话中带刺，淡淡一笑：“谢康公在永嘉颇得推崇，你罗家的‘夕曛’之名不也来自他的诗作么？”
罗武不答他话，心中默道：我怎的与仇人在此闲谈啰嗦！思至此，不再出言，阖目养神。
展昭见他不理自己，抿嘴一笑，起身进船舱，口中道：“船家，借你舱中美酒一饮！”
罗武闻言，翻身而起，张口欲言，想了想又无声地躺了下去。
展昭提出酒坛，依旧坐到船头，也不多语，开坛自饮。
罗武闻见酒香，半睁着眼道：“也罢，横竖是给死人喝的酒，你喝也行。”
展昭微微一顿，扬眉看了看酒坛，摇头轻笑，望天一拜，自语道：“罗威兄，今夜就当我展昭与你共饮，明日天亮，再行赔罪。”

晓星未沉，天色苍茫。
罗武在岸边系好小舟，不发一言，径自往林中走去。展昭提上剑，跟在他身后不语。
行不多时，已至山脚。
罗武突然停下，转身道：“我兄嫂便葬在此山中，你若有心，自会寻到。”
见展昭有些吃惊，罗武又道：“别以为我会放过你，酉时我会去他坟前找你。休要想逃脱，这楠溪之地，还没有我罗武不能找到的地方！”
展昭神色庄重，对他抱拳道：“罗武兄，如此展某就在令兄墓前等候。”说罢，迈步离去。
罗武见他渐渐远去，心中不由自责：为何自己竟会放他离去！这样的人还跟他讲什么信义！只是，只是展昭身上似乎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这力量总能让人不由不信他。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那双干净分明的眼睛，罗武想。

取道上山，天色渐明。
展昭站上垭口，看雁荡山山色如黛，沉峦叠嶂，淡青色映染天际，如泼墨山水呈现眼前，不由痴立。晨雾随风聚散，朝露浸湿了他的双肩额发犹不自知。
想起少时离家学艺，渐行渐远时，回头看如画山水间的家园，有些恍惚和艰涩。那时候不明白，前行的道路是为了什么，一生之中要执着的是什么。日后跟着师父学武，师父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以为仗剑天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便是自己的天职，谁知这想法竟然幼稚到可笑。

那个黑脸的长者，轻轻一句：你的宝剑，能担得多少天下？你一人之力，能庇护多少苍生？便将满满的壮志粉碎。亲眼见他的铡刀砍下安乐侯庞煜的头颅时，陈州百姓齐呼青天感天动地的情形，忽然明白，自己的天职在哪里：原来手中的剑，该护的是一片青天，该撑的是一方百姓。
第一次来楠溪，是一月前。
那时自己还只是南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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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謝康公即東晉謝靈運，任永嘉太守之時，開創了山水詩派。
楠溪江，東臨雁蕩，西接括蒼山，為中國山水詩的搖籃。

（二）永嘉相見
晨光亮出天地，红日已破雾而出。
罗武回家时，远远见门口几人等候。为首的长者，布衣长褂，面黑若炭，身材魁梧，额上一弯月牙，正是开封府尹包拯。
罗武见了，却不招呼，径自走到门前开门。一旁的清瘦长者上前几步，行礼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姓罗名武？”
来人青衫飘垂，洵洵儒雅，不用问便知是开封府主簿公孙策。罗武佯装不识，点头道：“这位先生找罗某何事？”
公孙策退开半步，伸手介绍道：“这位是开封府尹包大人，这两位是王朝、马汉，学生公孙策。”
罗武鼻中冷哼一声：“我罗家不与官府打交道，我罗武也未做犯法之事，恕不招待几位大人。”说罢，就要进门。
包拯见他神色冷淡，也不见怪，上前一步道：“且慢！罗武，本府今日并未着官服而来，可见并非为了公事。此番前来，只是想找一个人。”
罗武停下转头：“你要找人，与我何干？”
公孙策开口道：“此人与你有关。”
罗武转过身子，打量包拯几眼，淡淡问：“哦，你们要找的人是谁？如何能与我扯上干系？”
公孙策道：“他叫展昭。”
罗武闻展昭二字，面色更冷，回过头推开门道：“他已经死了。”
公孙策一惊，未及出言，就听包拯厉声问：“你怎知他已死？莫非你亲眼所见？若他已死，尸身现在何处？”
罗武一脚迈入门中，头也不回冷声道：“朝廷的走狗，我江湖人不耻与他为伍，包大人，您找错人了，请回吧。”说罢，就要掩门。
“站住！”王朝见他如此无理，忍不住大喝一声，大步上前，抵住大门。
包拯摆手止住王朝，振声道：“罗武，展昭不是你口中所称的走狗！你对他误会甚深，仇恨常埋心中，害己害人，本府今日前来，便是要来解你心中之结。”
罗武缓缓回头，凝视包拯半晌：“误会！什么是误会？我兄嫂惨死，嫂子腹中尚有五个月大的胎儿，这一切都是展昭害的！他为了救你，为了得到他的四品乌纱，牺牲了我的兄嫂！包大人，你说杀人者偿命，展昭他难道不该偿命么？”
包拯沉默片刻，眼神灼灼：“既如此，该偿命的是本府，而不是展昭！”
罗武一愣，就听公孙策在一旁道：“大人——”
包拯脸色肃然：“罗威夫妇之事，错不在展昭，当日的具体情形，你可尽知？”
见罗武愣住不言，公孙策接着言道：“罗武，今日包大人专程为你兄嫂一事上门安抚，你难道不想知道当日的情形？”
罗武面皮抽了抽，犹豫几许，终于双手掀开大门，轻声道：“请进。”

山风冉冉，蓝衫翩翩。展昭行在山巅，阳光扑面而来，将他脚下的路铺成金色。
满山的苍翠，染尽双眼，一步一步前行，似来去无凭。心思飘零间，两座比邻的新冢已呈现眼前。
坟前草木未生，展昭步近前端看，果然其中一个墓碑上写着：故兄罗威之墓。
轻叹一口气，展昭默默道：“罗威兄、嫂子，展昭来看你们了。”
他未带香蜡纸钱，只是怔怔站立，良久，转身离去。
微风浮动草香扑鼻，片刻间，展昭已手提两株小树返回墓前。只见他认认真真在双坟两侧挖下小坑，将小树植入，再仔细整理好碎土，起身拍掉掌中泥土，笑道：“罗威兄，展昭身无长物，就连种两棵树，也是取自这山中，你不会怪我吝啬吧？”
收拾完双坟周围，展昭揉了揉被牵扯痛的腰伤，拢膝而坐。静静看碧蓝天空浮云散落，他有些恍惚。
手抚上巨阙，展昭想：师父，徒儿是不是错了？
记得当日离开武当，师父赠巨阙时也赠诗一首：欲整锋铓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奸血默随流水尽，凶豪今逐渍痕消。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自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行侠仗义，惩凶除恶便是自己心中的天职。可是师父，这世上的奸恶，徒儿一人的宝剑又能除去多少？认识包大人以后，徒儿懂得了惩恶扬善更需以法卫道，包大人他是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徒儿只是想，护住了那片青天便护得了一方百姓。投身公门，非我所愿，至今，那身绯红的官衣仍未上身。
思至此，展昭有些孩子气的笑了笑：也许，那身红衣永远都不会穿上身了。也好，免了心中的挣扎。
这世上的正义卫道，总有一些牺牲，我宁愿牺牲的是自己，而非别人。罗威兄，展昭对不起你——
展昭仰起头，天空渐渐在双眼中模糊。

一月前，路过楠溪，不过是想悄悄护送包大人回京。

至永嘉，有石门村人拦路喊冤。包拯一路行来，路遇喊冤之人无数，展昭见多了，也渐渐习以为常。
见包拯一行住进驿馆，展昭便在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三）漸入公門
“玄虚观”地处山中开阔之处，山林环抱，绿树成荫。
展昭入观之时，正值道士们做早功课诵经。云烟深处，钟鼓三通，诵经声起，如临仙境。展昭站在门外默默听了许久，见道人们诵完经陆续离开，方迈进门去。
为首的道长银丝道袍，须髯若神。见他入门，迎上前稽首道：“这位公子，贫道行礼了。”
展昭稽首还礼：“道长有礼！”
道长笑道：“本观道人做功课，让公子久候多时，实在抱歉。”
展昭微微一笑：“‘功课者，课功也。课自己之功也，修自身之道者，赖先圣之典也。’闻道长们一番早课诵经，在下也算得修身养性了。”
那道长轻轻点头，捻须问道：“公子到本观来，可是需做斋醮？”
展昭点头：“听闻‘玄虚观’善做斋醮，在下前来正是想请道长们做一场炼度。”
道长问道：“但不知醮坛选在何处？”
展昭道：“家中长辈的意思是就选在观中，道长可否容在下仔细看看四周环境？”
道长微微一顿，上下打量他片刻方开口：“公子随意，只是后院左侧的坤道之所，请公子勿进。”
半日后，展昭返回永嘉。
“包大人，依展昭看来，这‘玄虚观’十分可疑。那些道人似乎有假。”
包拯凤目一展：“哦，展少侠如何看出可疑之处？”
展昭道：“在下自小在武当学艺，对道家礼仪多少还是了解一点。早间去‘玄虚观’，正遇上道人做早功课，闻得他们诵的竟是《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
看包拯有些不解，一旁的公孙策插嘴道：“这《太上洞玄灵宝就苦拔罪妙经》是道家之人做晚课诵的经，早课应是诵《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一类。如此看来，这些道人就算非假也是修行有限。”
展昭点头又道：“在下以请他们做炼度为由提出查看道观内环境，那道长考虑了片刻方才答应，且又阻止在下去那后院左侧。”
包拯哦了一声道：“他又是如何阻止你的？”
展昭回道：“他只说那左侧是坤道之所。”
包拯冥思不语，展昭又道：“在下进到后院，果见后院左侧有一小门紧锁。大人，依道家礼仪，乾道、坤道不得居于一院，那道长以此缘由阻止在下去院中左侧之所，岂不显得有假？”
包拯见展昭逐条道来，细细分析，不由捻须点头，渐渐露出微笑，一旁的公孙策也面露欣慰之色。展昭却不知二人心思，继续道：“在下预备夜探‘玄虚观’，一窥究竟。”
包拯摇头：“不急，今夜再去，恐他们有所准备，不如明日公孙先生扮作你家中长辈，亲自前往交涉炼度之事，让他们降低戒备之心，你再伺机悄悄潜入查看。”
公孙策闻言道：“这样最好，展少侠，明日我们再去。”
展昭见他二人意见统一，只得点头同意，几分不甘心又道：“包大人，那今日我又该做何事？是否需要去村中再查探一番？”
包拯公孙策见他如是问，不由相视哑然一笑。包拯笑而摇头：“终是少年人心性，不过落闲半日，就耐不住了？”
展昭闻言，不由低头，几分发窘。
公孙策笑道：“展少侠，这破案之事，急不来的。楠溪之地，山水之美，令人神往，不如偷得半日闲，陪大人去江中一游如何？”
包拯闻言，笑而不语，展昭见二人神色亲和，想了想，点头应承下来。
三人正要出门，就见有人来禀：“包大人，永嘉县令来访。”
包拯闻言，无奈一笑：“刚说偷得半日闲，如今看来，这闲是闲不了了。展少侠，你且回住所歇息，本府得空差人来叫你。”
“包大人——”展昭欲言又止，公孙策看在眼里，微笑开口：“展少侠，这里有官府报上来的失踪人口的资料，不如烦劳你替我去石门村查查，看看这些人可有共通之处？”
展昭闻言，剑眉一展：“好，在下立刻就办。”
包拯见他如此，不由会心一笑，默默点头离开。
墨蓝苍穹，银月如玉，夜风拂过江面，将月光在水中碎成一片。
包拯站上甲板，迎风而立，看江天一色，不由抬头微吟：“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真是好句！”公孙策细细品味，不由出口称赞。
包拯点头：“确是好句，这两句是当年一位大和尚所赠。”他转头看展昭，问道：“展少侠，你可明白其中之意？”
展昭微微低首：“展昭驽钝，还请包大人明示。”
包拯复抬头，看万里苍穹如幕，一字一顿缓缓开口：“江如人心，月似法理，月照江水，无所不映。若法理公平，得照千江，便人心似水，干净清明。天空有云，云上有天，若万里天空都无云，那么，万里天上便都是青天。”
展昭无语默立，此时月光流泻，凉风扑面，寂静无声中，他心底有如暗流涌动，冥思几许，忽觉光照千里，竟有顿悟之感。
顿了顿，他镇定开口：“大人，展昭明白了。”
公孙策不由点头，包拯转头对他笑道：“那么，此案破完，便随本府入京如何？”
展昭抱拳：“展昭愿听大人吩咐。”
清月琳琅，楠溪江的秋夜，天清气爽。
注：1、关于道士早坛《太上洞玄灵宝就苦拔罪妙经》与晚课《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只是功课之一，文中略提一二，若有不妥，还请见谅。
2、《包青天》孔雀胆中，展昭提到自己在武当学艺，所以本文就依剧中设定了。

（四）石門疑案
天明时，公孙策与展昭正欲前往“玄虚观”，县衙派人前来禀报说石门村人忽然集体患上瘟疫。村中流言四起，有人传石门村地形呈三角，五行属火，而包拯是文曲星下凡，文曲星属阴水，克火地，包拯插手石门村之事，给村中带来了灾难。
包拯闻信，不免生疑。
展昭插言道：“这瘟疫来的突然，莫非是那作案之人想借村中瘟疫迫使包大人离开？”
公孙策摇头：“非也。表面上看来似乎如此，可熟悉大人的人都知道，大人岂会被这种荒唐流言逼走？”
包拯捻须思忖几许，开口道：“无论他们是何目的，眼下先去村中救人要紧。公孙先生，有劳你先带人去石门村诊治患病村民，本府随后便到。”
公孙策答道：“学生立刻就去准备。”
包拯又对展昭吩咐道：“展少侠，还是烦请你按原计划继续暗探‘玄虚观’，一切多加小心。”
展昭不再多言，拱手离去。
包拯赶到石门村时，公孙策已将村中病人集中在临时搭建的大棚中统一诊治。张龙、赵虎及随行的差人忙着烧水、煮药，照顾病人。
简陋大棚中，那些患病之人，个个浑身震颤，低声哀嚎。公孙策忙着逐一施针，已是累的汗如雨下。包拯不忍打搅，退至棚外，对随行的王朝、马汉吩咐道：“快去帮公孙先生。”
此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来，包拯转头，见一人驾车停在大棚前，冲棚内高声喊到：“公孙先生，我已把城内所有的土茯苓、甘草买来了。”
公孙策闻言，收针走出大棚。
打开车上的麻袋逐一检查完毕，他对驾车的青年点头道：“辛苦罗义士了，快交给他们照方熬制。”交代完毕，转身时方见包拯站在一旁，公孙策赶紧上前道：“大人何时到的？学生竟没有看见。”
包拯道：“公孙先生辛苦了，这些村民究竟患的是何病？能治好吗？”
公孙策答道：“大人，学生会同几名大夫一同诊断，发觉村民们不是患上瘟疫，而是中了毒。”
“中毒！”包拯有些吃惊，问道：“公孙先生可知他们中的何毒？”
公孙策道：“张龙、赵虎在村民们家中的米缸里发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据属下判断，这些粉末是丹砂。那些中毒的人，口舌溃烂，头痛发烧，浑身震颤，正是丹砂中毒的症状。”
“可有解药？”包拯问。
公孙策道：“丹砂中毒有解药可配，只是这解药中的几味药材，学生一时凑不齐全。”
包拯眉心深拧，道：“眼见这些中毒之人身受苦楚，公孙先生可还有其他办法可想？”
公孙策低头沉思半晌，忽然开口：“大人，学生想到个法子。”
包拯赶紧道：“请讲。”
公孙策眼神眺向半山，对包拯道：“大人，这丹砂是道家烧丹炼汞常用之物，为防中毒，道士们平日炼汞之时，也配有不少解药。这山中‘玄虚观’的道人据说平日也烧丹炼汞，想来应有解药，不如派人前去求药。”
“‘玄虚观’！”一句话提醒了包拯，他脑中一闪：“展少侠曾言这山中道士似乎有假，丹砂是道士常用之物，莫非毒药来自他们？”
公孙策闻言，不免担心：“若是他们下毒，那这解药岂不是——”
包拯摇头：“本府只是怀疑毒药来自道观，并未说是道人下毒。既为解药，少不得本府亲自前往观中一趟。”
公孙策心思一转，开口阻止：“大人不可，若是这些道士所为，那他们对村民下毒，又制造流言，目的可能在引大人深入。大人不可赴险，不如让学生前去求药。”
包拯摇头：“不，若他们有心想要引本府前去，自然还会有更多招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石门村村民的生死事大，耽误不得。”他说罢，当即转身呼道：“王朝马汉，立刻随本府前往‘玄虚观’。”
公孙策急道：“大人——”
包拯回头：“公孙先生莫要担心，展少侠此刻还在‘玄虚观’中。”
公孙策闻言方微微放心：“大人千万小心。”
包拯正要离开，却见适才拉药回来的青年上前抱拳道：“包大人，在下永嘉罗威，久闻包大人青天之名，今日得见开封府众人，果然个个心系百姓，正义凛然，令在下佩服之至。罗某不才，略通武功，愿护包大人前往‘玄虚观’求药。”
包拯闻言，打量他上下，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眸正神清，也是一大好儿郎。
公孙策一旁道：“大人，听张龙等人说，罗义士乃永嘉罗氏长兄，在江湖上也颇有侠义之声。今日他陪怀孕的妻子回石门村娘家探亲，正遇村民中毒一事，已帮了学生不少忙。”
罗威道：“我岳母也中毒在床，罗某为村民之事奔走，本属应该。”
包拯沉思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就有劳罗义士了。”
罗威抱拳：“包大人不必客气。”他说罢，走回棚边，对怀孕的妻子交代几句，便提上剑随包拯离开。此时，大棚边村民打扮的两人目送包拯一行离开，看了看罗威的妻子，眼神互换，悄悄离开。
绿林浓荫，遮光蔽日。展昭伏于高高树上，已细看“玄虚观”后院左侧多时。那小院之中，有道士端着矿石进入，房间里热气升腾，似在生火炼丹。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臭，似焚烧动物的味道，展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若说是烧丹炼汞，烧的都是矿石，怎会有如此焦臭味？莫非他们真的不是道士，并非是在炼丹？
展昭看了许久，也未见有人进出。空气中臭味渐消，一切恢复平静，门内出来两名道人，手中端的只是碳渣，无甚特别之处。
见天色不早，展昭挂心包拯安全与石门村人病情，想了想正欲离开，扭头时望见院侧后门半里地外的一处荒芜空地，忽觉有些特别。
说那处特别，是因为四周都是青翠绿林，唯独那一大片，草木不生，显得突兀。展昭心中生疑，跃下树梢，向那空地走去。

（七）千江之月
醒来时，已身在开封府。
展昭看见慈祥的黑脸长者守在床前，灯火昏黄中，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的产生了幻觉。
“你醒了？”包拯轻声开口。
展昭使劲睁了睁眼，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赶紧挣扎坐起：“包大人，我——”暗哑的声音将虚弱显露无疑。
包拯止住他话：“你伤的很重，已经昏迷了四天。”他笑了笑又道：“放心，公孙先生能治好你。”
腾地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展昭瞬间心痛，神色迅速暗淡。垂下眼帘，他将自己的眼中的雾气躲进黑暗里。心中的伤越深，面上越不愿表露，这是多年的江湖生活给他历练出的个性。只是包拯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他的难过？
微微叹口气，包拯缓缓开口：“展昭，本府已将你举荐给皇上。”
展昭有些惊讶，乌黑眼珠看着包拯。
“原谅本府在你昏迷时做了这个决定，你可还记得那夜我们在楠溪江上的谈话？”包拯眼光灼灼，叫人无法躲藏。
展昭低下头沉思几许，终于默默点头。包拯见状，露出欣慰笑容：“伤好了，就随本府进宫见驾吧。”
展昭想了想，抬起头道：“大人，展昭的伤无碍了，明日便随大人进宫。”

次日进宫，展昭奉命御前献技，被年轻的皇帝当场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并赐“御猫”称号，调用开封府。
只是这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受封以后，回到开封府便失去了踪影。
乌金西坠，层云万里。
山中墓前蓝衫的身影如玉树挺立，夕阳的余晖将他包裹上柔和金边。寂静一片中，只有风声拂过树林，如诉如歌。
展昭静静的等在坟前，从日出到日落。心上痛过的痕迹，只等着在这一刻被山风跌宕干净。
脚步声渐进，展昭已听出来者并非习武之人。
他回头，瞬间惊异：“大人，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公孙策微笑道：“不是只有你记得来拜祭罗威，大人也记得。”
展昭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公孙策将香烛纸钱摆好，对展昭道：“你可知，自你离开，大人担心不已，思来想去，方寻到了此处。”
展昭心中一暖，愧疚道：“属下有愧，害大人先生担心了。”
包拯拜完罗威夫妇，转身凝视展昭许久，忽然大声喝道：“展昭，你好糊涂！”
展昭闻言一震，怔怔抬头，复又默默低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初我与罗威言到，要他护大人，我救出她妻子，他未负我，我却失信于他，害他一家三口惨死。大人，您说，难道我不该给他们一个交代吗？”
包拯指着罗威夫妇的墓道：“你以为以自己的性命相陪，就对得起他们了么？你忘了他们是为什么而死的吗？”
包拯顿一顿又道：“展护卫，你可知牺牲性命容易，担负责任却难。如今你身为执法之人，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重，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包拯叹道：“昔日地藏王菩萨原可成佛，但他见地狱里有无数受苦的魂灵，不忍离去，于是留在了地府，并立下重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展昭垂下眼睫，低声道：“大人，属下......属下良心难安。”
包拯默默叹道：“展护卫，你可明白刚才本府那番话的深意？”他捻须，抬头看林中松涛阵阵，缓缓道：“当年本府初入仕途，任建昌知县，有女子为丈夫喊冤，他丈夫关于州衙大牢，被告杀人夺财，只等秋后处斩。本府查了许久，终于找到反证之时，他已被斩，那名女子也自绝身亡。当时本府痛思三日，辞官回家，世人只道本府为尽孝辞官，却不知除尽孝之外，本府也是良心难安。”
展昭闻言抬头，端目凝视包拯，包拯对他点头：“多年后，本府再次为官之时，发誓绝不错杀一个好人，也不放掉一个坏人！”
“大人——”
包拯摇头，拍上他肩：“你若要让天下人不再像罗威夫妇这样无辜惨死，就不该轻易放弃。受得了创伤煎熬，才是一种成熟。展护卫，莫要拘泥于一时之差，天下公理道义，还需要你更多的付出和牺牲。”

见展昭目光流露犹豫，包拯长叹一声道：“作为执法者，以后你会明白，有情之人行无情之事那更是一种煎熬痛苦。若要千江见月，万里无云，那些煎熬与痛苦，你就得面对和承受 ——展护卫，跟本府回去吧。”
展昭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低头道：“属下有负大人厚望，请大人原谅。”他扬起头，乌黑眼珠中清光闪烁：“只是，这开封府，属下怕是回不去了。”
包拯心中一凛：“展护卫！你——”
公孙策见状，上前问道：“展护卫，可是因为‘夕曛’？”
展昭闻言一惊：“先生如何知道？”
包拯搀他起身，满眼心疼叹道：“你身上有伤，也不知爱惜自己。若非我们找到罗武，怎会知你在此处。”
公孙策上前，捉住他手探脉片刻，点头微笑：“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展护卫，昨夜你中了夕曛之毒，却无意喝了罗武船上的‘霜枫酒’。”
“霜枫酒”——展昭心中一动，莫非？
公孙策点头：“那‘霜枫酒’是罗家独酿，正是‘夕曛’解药。罗武放在舟上，原是准备用来祭奠罗威，却不想被你喝下，一切均是天意！”
展昭有些不解：“他既想报仇，为何不阻止我喝下那酒？”
公孙策摇头：“永嘉罗氏兄弟，原也是深明大义之士，也许，他内心深处就没有打算要杀你。”
展昭沉默良久，抬头看天边新月初升，心思跌宕，久久不能平静。
公孙策道：“罗武不会来了，他有张字条让我带给你。”
展昭接过字条，双手展开，只见那字条上不过简单十四个字：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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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仓促了点，这篇文里的小展，我是想说，他不是神人，他也有失败错误的时候。尤其是在他做见习护卫的时候，刚刚踏入公门，经验不足也是正常的，而且这种事情本来也不是人力可以完全控制的。让他面对这样的纠结折磨，我是不是心狠了点？至于罗武和小展之间，当然还有故事，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