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卧拾来两只小知了，分放在两笼中，眼下却皆被我提到这亭间来，搁在石桌上。）
你甭劝我，我心意已决，今儿个就是要看斗蛐蛐！它们两个这么冷的天儿都能活的好好的，生命力这样旺盛，斗起来一定有趣儿……
（ 唇枪舌战的策略万变不离其宗，无非就是胡搅蛮缠这一桩妙计，翻来覆去地用不腻，以致如今信手拈来。春卧也只好叫降：就算心知肚明，但实在束手无策，就算腹稿千百，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叹。）
（ 我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说着就要将笼门敞开，却因有跫音提醒儿、从余光里瞥见两个渐近的身影……）傅格格午安。
（ 不动声色地挪步移身，半挡着石桌往前行一步，面带微笑地同她寒暄。）
怎么这会儿不去午睡歇一歇，想着到这亭子间走动了？别瞧现在是冬天，那大太阳光可是一点儿也不饶人呢！你瞧瞧那路边的积雪，前两天还小山高，今儿个就都偃旗息鼓了。
（ 向西一指，正是积雪余影，凄凄惨惨地摊在道旁。）

@江雁洲 选送！开好啦！

（落了雪的园子，不似平素一般恢弘肃穆，围着一圈儿风毛的斗拱，点着白花儿的松枝，都教人觉得可亲。如今日一般，添上点儿阳光，可是更妙了：偌大的园子，静静地、很和暖地卧在太阳地里，既洁净，又可人。然而其中最点睛的一笔，则是当前小亭里散出的，一脉蓬蓬的生机，便在数九的寒冬里，也教人想起春冰初泮、春柳初发的景象。迎面一双慧黠的、亮晶晶眸子，便知会有多少故事，向小苏拉回以一笑，算是全礼，拾阶踏入亭来。）
方才走了困，一时睡不着，索性出来舒散舒散，数你这边最热闹。可是丈八的灯台照不见自家，你又是被什么绊住脚了呢？

让我瞧瞧。
（含一缕笑，将那栖遑收在眼底，极安适地缓步上前，绕过人来。扶住人欲拦的手，将青白如玉一段指骨轻轻一握，是安慰的意思）不妨……
若论正业，什么是正业？也亏你有心，这样的天气里，倒能寻到这个。
（指尖儿提一个竹笼搁在手心儿，迎着光看去，小巧有致的竹间，倏忽一跳绿影儿，教阳光度一层金，极生动威风的样子。平素哪里见过，当下只觉得有趣儿。正兀自端详着，不妨又是有力的一跃，力道传到手心，竹笼也跟着一颤。蓦然一惊，忙将竹笼放下。顺了顺气儿，再一抬眼，看见玉净脸儿上一副好不愁苦模样，双黛一弯）
笼子编的也有趣儿，疏而不散，可是你这好丫头的手笔？

（ 八角亭檐下是另一方天地，斗拱张翅，将亭子盖了个严实，风声也变得渺远。）
（ 它不再是激烈得像鼓声一样，而是断续的、轻薄的、甚至有些空灵，若当真要寻来一物比拟，当是空谷中的一挂瀑布，迸溅出无数水花，击打到两岸的礁石上，于形是不留痕的，于声却从不缄默，叮咚、叮咚……这时，你便能明白，当有一物同具清脆与柔软这两项特质，是并不自相矛盾的。）
（ 当然，可与他们比肩的，还有另外一物——那就是她秋波荡漾的一双眼。）
（ 未经驯养的蛐蛐儿胡乱地跳，惊得她一耸。春卧见状连忙假手接过来，我也因此又添一分歉疚，架在上庭中端的柳叶儿稍稍一颦，眸中亦难却惴惴。）
（ 或许除了愧，我更该悔，悔于将它们不屈的傲骨囚禁、更悔于思虑不周，让这本该由我承受的抗议之举牵累及他。）
是她的手笔……我总好这些旁门邪道，也总叫她去学。起先她也不擅长这个，不过做惯了针线活的人其实手上功夫都很厉害，编笼子、捕蛐蛐儿……本是毫不相干的手艺，学起来也都快着呢。
（ 幸好，她的笑能为我松掉一口气，那口悬在喉头，既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要害气，终于在滔滔絮叨间消散。）
格格往后站一站吧，这东西才提来，我与它不亲，怕不知要怎样乱闹呢。

再这样说，我可要恼啦。（含嗔亦含笑地，望向人的双眼。声儿不疾不徐，是极认真的意思。）这样灵秀的手艺，怎么好唐突地、归于“旁门”一流？等开了春儿，为我编一个花篮儿，好不好？春日里家家折枝清供，或桃或梨，若是供以玉壶春、天球瓶之类，总嫌太过肃整了些，不及竹篮儿，一派野趣自然。我早有这样的心思，可惜没这样的好丫头。
（眼梢儿瞥见小两把头一低，遮住了流霞的面儿，在阶上只能瞧见乌鬒鬒的燕尾下，一段儿皙白的脖颈，教人想起六月来宾的茉莉，一样堪怜。抿了抿嘴，荔颊便是两个浅浅的笑窝儿，再向这一朵花儿的主人）
其实，我从没瞧见过蛐蛐儿，我的哥哥……（略一迟疑，才道）我的家里，是没有人捉它顽的。我看你这两只，很是威风，只担心若是今日耗了精神，来日再下一场雪，便熬不过去了。

（ 天穹飘过几片单薄的云，不成团的、身后还牵着丝缕，颇有些缠绵缱绻的意境。）
（ 她倒极为开明，别于阿姊、更异于祝仪，叫人想起六月间的红石榴，长甲刮开涩然的外皮，里面饱满晶莹的那些就争先恐后地蹦到碗里，红色的斑纹从点缀变为布景儿，整个碗间都是一样的剔透。）
你可别夸她了。我整日拿她说教，你却拿她当个宝！回头恐怕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这我还怎么好带回府里呢，可不是叫她在我耳边平白念叨傅格格的好儿么？
（ 春卧受赞，我脸上自然有光，这番话也夹带着和乐的笑，与先时那僵硬、浅薄的笑是不同的，仔细品味，便能觉出其中的真假。）
恩？你打小儿没见过蛐蛐儿么？……那我不该叫你见这两只的，吓坏了可怎么好。
（ 听她道一句心中忧虑，心头积攒的苦水一下就开闸。）
可我有什么法子。这种活物不能从这儿带出去，要是温养惯了，到时候我一走，他们也只有耗死在这儿的命……但到了手的东西我又不想放，到时候知是我作孽作死的，也比那无助的怜惜要好。
（ 蔫兮兮地吸了吸鼻子，有些颓然。）

（莺声儿沥沥，更兼顾盼间神采生辉，映着湛蓝的碧空，教人生疑：斯人莫不是东君的先行令官儿，将融融春意先传入这片园子里？随着言语，珠翠上的光一跃一跃的，通花轻点，欹然生姿，也是蓬蓬春机。）
不妨事。你也是头一回捉到罢，可巧儿教我碰上了。我只觉得有趣儿，也愿意多瞧两眼。
（话头一转，又是另一番心境了。当下日影偏西，光线缕缕，筛过松林檐角，落在人低垂的长睫上，如一层金粉，在光影里微微颤着。好不落忍，一时跟着静默下去，心思急转。俄而眸子一亮，笑道）
我有个主意，你听听——园子西角儿，有个花房，因要供四时鲜花，以备内用，总是暖和的。你将这蛐蛐儿送去，一则它好过冬，二则，那儿的小宫女儿镇日无聊，添个活物儿也添些趣味，你少不得补些银子，她们也好添些嚼用。如此这般，两下里都受益。你道如何？

（ 淡淡的黄晕从脊顶流泻，迎着风向窜入亭子里。上方一缕暖光洋洋洒洒地降落，正巧照出我眼底并不隐秘的踌躇。）
我若是此下应下了格格……但往后不照办，格格会怨我言而无信吗？
（ 料想她必定不解，是以静了须臾，为她揣摩的闲余、也为自个儿梳理心绪。）
不瞒您说，这法子听来自然是好，但我心里也知道，无论再怎么替他们周全，他们也顶多再捱两三个月……这短寿的东西命苦得很，说着是怕带不走到时候怜惜，实则也不过是想给它们个痛快。
（ 难以启齿的话头一旦开启，坦荡便是诱人将一切宣之于口的要害。才刚卸下的羞赧与退避去而复返，浪潮一样地，一层、又一层地淹过心间。）
我心思怪得很，讲明白了就是有些自私，既捉了它们来，就不想看它们在旁人手里去了。
（ 微风欺裙，将平实的交领立起一个不起眼的边角。）

你这样想，我却没这样心呢。
（我怎么会忘了呢，如同白石流泉，水再澄澈，也有无限生机在里头；面前这个明朗剔透的满家格格，也定然有几分心思，是旁人猜不透、也不必去猜的。眉蕴秋水，含着笑听她条分缕析地说着，纵然晚风渐起，依然身姿亭亭，便知道这个花儿一样的姑娘，也有如松如竹的韧劲儿在呢。）
不过白说一句罢了，自然是由你。
（正说着，石桌上的竹笼儿，自打颤儿不停。不敢去按，只将眼风儿一绕，又笑）
你瞧它，或者也急了。我在这儿，想必你顽不痛快，是不是？那么我先去，改日再请你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