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小镇
吴四老爷是镇上的地主，虽然家里没出过进士，但是凭借自己八面玲珑的手段，他搭上了县太爷的线，家业也就此殷实起来。
为富不仁，不是说富了就不仁，只是有些不得不选择的关节，吴四老爷优先选择了财，活到老就有那么几件问心有愧的事情。
人越老越怕死，神志浑浑噩噩间，他恍惚又见到了那个年轻时候辜负的女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轻易许诺了终身，吴四老爷却在父亲压力下娶了能给他更大助力的元配。
女子不愿做妾，本是一别两宽的事，吴四却起了龌龊的心，借醉强要了她。本想着过几天纳进房中，不料女子刚烈，竟是投水身亡了。

“阿青，你走，你走，别过来，我错了……”吴四老爷无意识地呓语，拼命挥动着双手，枯干的手如此的无力。
身侧的妻子笑得温柔甜美，替他拭去唇畔的白沫。
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药，一勺一勺喂进吴四老爷嘴里，看着这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男人离鬼门关更近一步。
贴身侍女递来了纸条，妻子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抬手细致地把纸条燃尽，急急上了妆就想走，临走前又忍不住换了一支新的翠钿。

“我等你好久了。”妻子妩媚的眼里尽是嗔怪。
“这不是得把尾巴扫干净，你看，一忙完我就来看你了。”男子伸手搂住了她，小心翼翼在她鬓发插了一支刚开的牡丹，“看见这花，就觉得格外配你。”
“就爱甜言蜜语。”妻子白他一眼。
男子语气温柔，眼神却是冷漠的：“我只对你甜言蜜语。”
“他时日不多了，你可别忘了娶我过门。”
“当然，我等着娶你好久了。”
妻子这才满意：“那我明天剂量再下大些，那个老头子，满脑子尽是他那个旧情人。”
男子的笑容突然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柔：“照常就好，不然被发现了，你可怎么办？”
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结局，吴四，我怎么会让你死的这么轻松呢？
妻子被他取悦了，一番温存，又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这是吴家十分之一的财产。”江笛把玩着手上的地契，却没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他本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单名一个青字。姐姐是庶出，但是对他极好，经常会悄悄给他把短了的衣服续长一截，自己却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做着针线。
家道在父亲这代中落，让父亲脾气变得分外暴躁，每当爹爹对他不肯念书大发脾气，姐姐都会悄悄替他找来娘亲，然后悄悄拉走他。
要是能和姐姐过一辈子就好了，可惜姐姐喜欢吴家的四哥哥。
他喜欢看姐姐提起吴家哥哥时泛红的脸和温柔的笑。直到那天，他听说了吴家老四定亲的消息。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江笛那天对着说消息的人大打出手，回来被关祠堂却不发一言。
怎么能告诉姐姐，那个和她定了终身的人抛弃了她？
但是姐姐还是知道了。他看着温柔的姐姐哭了一夜。
“姐姐你别怕，我会陪姐姐的。”
姐姐眼睛还带着泪光，用常年做针线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嗯，姐姐没事。”
可是不过几天，姐姐就突然投水死了，下人偷偷传姐姐破了身子，又被他打了一顿。
他最爱的姐姐，谁都不可以侮辱她。

一双手接过了他一番运作拿到的房契：“我的报酬，我带走了。”
江笛点点头，看着那个狐狸眼的男子消失在雨幕里。
江笛也不知道这个男子是谁，甚至不知道白煜这个名字是不是真。
他只记得姐姐去世的那个晚上，他在棺边呆坐，烧着纸钱。
一个人也坐下拿起一打纸钱放进盆里，漫不经心地开口：“想替你姐姐报仇吗？”
江笛眼里亮起了光：“我姐姐是被人害死的？不是自杀的？”
“都有吧。吴四强要了她，她心如死灰，就投水了。”

“你胡说，吴四哥哥都要娶别人了，为什么他还要对姐姐……”
白煜声音泛着冷意：“自然是贪心不足，你姐姐这性子，断然不肯做妾，但是如果破了身子，半推半就，他不就享受了齐人之福了吗？人的欲望，可是很可怕的。”

可是人的欲望也很容易掌控。
白煜在心里续了一句。
他见过很多枉死的冤魂，因爱生恨再常见不过。那天他刚刚骗走了路边算命的假道士几文钱，买了串糖葫芦尝尝鲜，却被桥下女子的魂拉住，说要和他做交易。
“你能拿什么来和我交易呢？”白煜眯起了狐狸狭长的眼睛，“亏本生意我可不爱做。”
女子眼里有着浓烈的恨：“我有一个弟弟，他虽然不擅诗书，但是颇有经商天赋，他非常信任我，我可以告诉你小弟的软肋，让你利用他。”
白煜倒了壶茶，神态冷漠：“天赋，可是非常虚无缥缈的存在，与其和你交易，不如我直接找你弟弟合作更快。何况，他未必有让我合作的价值。”

“我弟弟有天赋，我情郎有财产，如果让我弟弟谋取了我情郎的财产，这个报仇的分量应该不错吧？”女子依然淡定，丝毫没有之前因为情郎痴傻的影子。
最毒妇人心，未必说的是心毒，而是当女子眼里只剩下爱恨，别的感情都可以付之一炬。
白煜双手捂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叹口气说：“我记得，你很疼你弟弟，如今竟可以毫不犹豫拿他来做交易？”
“不对他好，后母怎么会愿意给我这门好亲事呢？”
“小孩子，总是无知的可怕，对他好一点，他就跟着走了。人都是贪心的。”
人真是可怕。这些人是，那个人也是。
可惜那时候自己太年轻。
白煜忍不住弯弯眼睛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要他家财散尽，断子绝孙。”
真是简单的要求。
就这样白煜答应了交易，找上了江笛，却出乎意料没有让他卖身，只事后要了十分之一的收益作为报酬。
吴四老爷妻子被吴家捆着沉江的那天，白煜看着江笛阴郁的脸，问他要不要去救。
江笛摇摇头，事后却暗中收集了那个女子的骨灰妥帖安葬。
时光把江笛变成了他自己讨厌的样子。究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好，还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来的好呢？
江笛没有答案，但是选了的路，总得走到底。

哦，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白煜又回到了桥边，时光并没有磨损这个女子的仇恨，只是她既然没变成厉鬼，自然也是奈何不得已经归西的吴四的。
如果不肯投胎，鬼魂的记忆永远对死亡的那一刻最为鲜明。
“他死了，你满意吗？”
女子似乎呆了一瞬，竟怔怔落下泪来。
“我只是恨他为了家业抛弃我，想他失去他最重要的，为什么，他就死了呢？”
白煜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声“结契”。
“他是自然老死的，死前还念着你名字，阿青。”白煜叹口气，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仿佛被名字唤回了魂，女子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他是爱我的，一直爱我的。四郎，等我。”
女子身形渐渐转淡，已是自愿投胎去了，直到离开，也没有提起过为她抛弃本性的弟弟。
自欺欺人的，又岂止这一个女子。
“你的姐姐只是想利用你。”
尚且年幼的江笛抹干净了眼泪，抽抽噎噎地说：“可是，她是这个家唯一真心关心我的人了啊。所以，我一定会替姐姐报仇的。”

02章台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白煜在茶楼二楼点了壶茶在一边慢慢放凉，观察着这座他阔别了一百多年的城市。
乱世变盛世，小城变大都，若那人记忆还在，怕是也会欣慰的吧？
他摸了摸心口，那里有一道结痂了的伤口。
人无心，不可活；妖无心，想活下去却也不是不可以。
白煜还记得那人温柔的眼睛，包括取他心的时候，手法也是温柔的。
“陛下是天下无二的帝王，将会终结这乱世。我问过了，你们妖只要内丹还在，取心入药是不会死的。所以，子瑜，把心给我，好不好？”
不会死，但是会痛啊……
白狐的心，其实并没有续命的疗效，那个哄骗他的道士只是看上了狐妖的修为，可这人不肯放弃，明知也许没用也要赌那一丝可能。

唯一要感谢的，怕是自己被道士捉去炼药的时候，那人拼死相护的身影吧？
那时被挖了心的白煜万念俱灰，趴着床上慢慢变成了原型一动不动。
力量逸散的他控制不住妖气，被道士抓走了。
就这么死了也好吧。
那人有效忠的君王，有生死不负的朋友，有安定天下的理想，自己又算什么呢？
红颜知己，就如水中的浮萍，衣上的纹饰一样，看着美好，不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抛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