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狼星吧 关注:21,248贴子:567,348

【第十一届征文】【犬狼】调香师笔记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1楼2018-07-24 00:43回复
    【23】【Summer Time Saddness - Lana del Rey 】
    二战AU。
    RAF空军飞行员犬 X 调香师狼


    2楼2018-07-24 00:46
    回复
      Journal d'un parfumeur
      关于我心里的那段回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此时此刻,拿起笔的时候,就觉得无数情感一拥而上,千头万绪,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回忆本身,对于我来说像香水一样,无数种香调原料混合在一起,只有通过梳理才可以得到完整的故事。虽然逻辑混乱,但我必须要在此给自己找一找借口。我是一个从事艺术相关行业的人,虽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我的媒介也不是笔墨或者雕塑。但是因为从业所需,这种偶尔的神经质大概依然是可以理解的。
      这故事的最开端,要追溯到一九四〇年前后。那时候我住在齐平诺顿。三九年九月,二战爆发,我从牛津市区搬到这个郊外的小镇上。四〇年九月,闪电战大轰炸开始。我还记得站在伦敦肯撒台站上,看到一架列车缓慢地经过,上面捱捱挤挤满是敦刻尔克的幸存者。报纸新闻上的说法是,希特勒意图将牛津作为他攻占英格兰之后的新首都,所以牛津市反而从未受到轰炸,成了全英国最安全的地方。从此之后我少去伦敦,专心待在我科茨沃尔德的房子中做调香师。
      这项工作,在战前的牛津伦敦一带饱受欢迎。在战争中的现在,也只能暂时做我度日的一项消遣罢了。
      我当时所居的房子,很久以前曾经是镇上的消防局,与乡间其余民居一样,都是石头墙与斜屋顶。只是还保留着从前消防车进出的绿色大门。一楼是我的工作间,因为构造原因,有厚重墙体和金属管支撑,必要时刻,可作防空洞,也足以保护我工作用的器材。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大概是四二年的八月底。过去这么久,具体日期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现在去镇上,还能看见从前的镇公所墙上钉有纪念牌,清楚地写:为一九四二年惠灵顿轰炸机上的战士所立。可惜齐平镇居民甚少,也不是景点。大多数人早已忘却。
      四二年的八月,我二十五岁。
      那是我记忆中最炎热的夏天,热到连房子旁悬空的电线都在嘶嘶作响。我将全部窗户打开,试图人为地制造一点对流风。齐平诺顿盛夏的夜晚,室内如此闷热,让人觉得浑身的水分都要蒸发干净。那时候我坐在一楼的客厅工作台前,将鼻子深深埋在浸满零陵香豆净油的闻香条上,试图躲避周遭令人窒息的炎热。这是我的安息香脂,令人想起焦糖的味道。有风过,花园中树影婆娑,我手边上,收音机中断断续续讲,“我们有理由相信,战争是总有一天会停止的,如果我们自己做出努力的话……我们必须在旧日的混乱之中创造出新的秩序,而这个新时代的轮廓现在已经清晰可见。这个新秩序将消除一切压制,失业,饥荒,以及战争……而这就是我们奋斗的意义……不是为了战争而奋斗,而是为了……”信号在这里突然断绝,无线电台中只能听见滋滋噪音。
      我旋转按钮,关掉收音机。
      这是被频繁轰炸的人民需要听到的讲话。好像与希特勒对抗的战争,对混乱对抗的战争,为更美好的未来所作出的争斗,它们本质上都是一体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宣传听多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就在那个时候,本来平静的夏夜中,传来了飞机引擎的声音。齐平诺顿离北牛津的空军基地不远,何况那个年代,种种飞机的声音并不少见,几乎可以算作是日常生活中的白噪音。一开始我并没有留意,直到引擎的噪音在头顶愈来愈响,不止一架,且像是朝这个方向过来的。
      我放下工具,撩起窗帘向外望。邻居窗户中的星点灯火接二连三亮起。显然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为引擎轰鸣声而担忧的人。抬头向上看,黑夜之中噪音传来的方向,僚机的轮廓清晰可辨。再近一些,我的手抓住窗框,这是德国空军的夜间轰炸机。三架飞机,看到阵队的那一瞬间,我立即知道齐平诺顿不可能是目标,这里人口太稀松,没有空袭的价值。德军的轰炸机是向北去的,目标应是考文垂,军工机械制造的重地。本来这不关我的事情,应该为自己的侥幸逃脱感到庆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晚上,我并没有就势回到房子里,继续自己的工作。
      黑夜之中,德军轰炸机的侧翼出现了熟悉的轮廓。英军使用度最高的惠灵顿轰炸机,专门用于夜间作战。德军当先的长机显然已经被击中过一次,机翼有轻微受损。但那架惠灵顿就更惨烈,已经开始冒出白烟。这不是好的预兆,我方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立即迫降,再联系后续救援。可是在整个镇上人的观望之中,惠灵顿做了一件我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飞行员调转机头,从侧翼狠狠撞上了德军轰炸机。
      一声巨响,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要聋了,耳中蜂鸣不断。黢黑的夜空之中,传来巨大爆炸声。我感觉到自己的房子都在震动。无数火星与残骸从高空之中坠落下来,好像一场盛大的礼花,或者榴弹爆炸。我抓在窗框上的手被震动得滑了下来,站定之后再看,整个村庄已经陷入混乱。两方损毁的战机以直线下坠,往齐平诺顿的土地上坠落。
      所有人都从他们的房子中跑了出来,生怕被坠毁的轰炸机压垮在废墟中。
      包括我。但现在想一想,大约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的缘故。


      4楼2018-07-24 00:49
      回复


        6楼2018-07-24 01:00
        回复


          10楼2018-07-24 01:19
          回复
            圆桌旁两相对坐,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不晓得是不是在彼此掂量,谁都不想做先开口的那个人。我打破沉默,对他说,“你做的是很勇敢的事情。”这是事实。这个人是长机的驾驶员,明知道可能会牺牲自己,依然以同归于尽的姿态,撞下了那架德军的轰炸机。
            大概是因为想到其余阵亡的同僚,西里斯这一次只是很短暂地动了动嘴角,说谢谢。他很直接地岔开话题,问我这是哪一个镇,又问我工作台上的瓶瓶罐罐是什么。对于我来说,记忆中的这些片段,因为开始时双方都客套,有所保留,其实是不甚重要的,在此无须赘述。重要的部分是,接下来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的铭牌上为什么不写宗教?”诚然,皇家空军是所有部门里唯一一个会在身份牌上写宗教的军种,CE代表英格兰国教,RC代表罗马天主教,那些自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一般写的是MoD,国防部的缩写。我发问的原因,是因为其实这并不是明智之举,宣称为无宗教,大部分时候甚至会被野战医院拒绝治疗。
            这个问题大概多少是不同寻常的。我一直记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一点别扭,不愿意和我一个初相识的陌生人说这么深刻的理由一样。他说,“Religion is supposed to be a shelter. I’ve found no shelter. (宗教理应是人的避难所,我没找到自己的避难所。)”大概就是从那一句话开始,我真正对这个奇异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我记得那时候我在心里说,那张天然隽美的外表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思想。
            他问我很多按部就班的问题,比如镇中心在哪里,邮局在哪里,我们离最近的空军基地或者作战指挥部又有多远。我照实一一回答,做好了与这人的交集只是昙花一现的准备。当天下午,等到他能够真正自由走动,就告诉我他决定出门发电报。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傍晚时候,他居然又出现在我的门前。只字不提别的事情,只是与我寒暄。
            那个时候粮食短缺,面包千金难求。粮票不够用,我们日常的饮食,就是我随意在田地间能够找到的野菜,混在一起炖成一锅粘稠的汤。这样的食物,不可能满足一个成年男子的日常所需,我本身已经瘦到肋骨根根分明。而西里斯,与他展现出来的不同,他的伤势其实并不轻,但是我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一句抱怨。他出门,甚至从外面带回了食物。只是一条干巴的面包,不多,但是在饥荒的年代足以令人感动。我猜想他下午去镇上,大约是为了打电报给营地。但是他不提及,我也不会追问。
            最尴尬的是房子中毕竟只有一间卧室,只得一张床。当他恢复意识之后,就想要将床铺让回给我。两厢推辞,最后达成妥协,分享我那张木床。彼此都很拘谨,分别躺在床铺的最远两端。但是作为这个年代的士兵,什么样的床铺没有睡过呢。
            如是过了大约两三天。我们相敬如宾,互不干涉,我决口不问他什么时候预备离开,又是因为什么在此地停留。
            真正的转折点,大概是在第三天的时候。
            那天出了大太阳,院子中架了几条铁线,用来晾晒衣物。我提着洗衣篮,刚刚将西里斯的制服挂到晾衣绳上,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撞击到我的额头,整个人顺势向后一倒。
            我感觉有人从身后托住我,与此同时花园外墙那一边有镇上小孩的声音,骂的不外乎是瘸子或者逃兵一类的话。我自己早已经习惯了。但是我身后的另一个人大概没有这么习以为常。布莱克直接从地上捡起小孩用来砸我的石头,狠狠向外扔了回去。他嘴里说的话,也并不客气。大概是因为沾染了军营中的习气,用词脏得多。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挡住了他前进一步的意图。
            “行了。”想一想又加一句,“西里斯。”
            我感觉得到他的躯壳在我手掌下起伏,好像整个人正在努力遏制一种愤怒。背对着我站在一旁,不愿意转过脸来让我看到一样。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继续挂起洗好的衣物晾晒。西里斯在那里站了半天,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帮我完成工作。
            他的脸上神情莫测,我分辨不出是什么内容。
            其实那时候我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大反应。一开始甚至还疑惑,是他太有血性,还是我太温和呢。
            以致后来才明白,两者都不是。
            我们坐在圆桌旁分享可怜的一点存粮做晚餐。牛津的夏天天黑得晚,直到大约九点才开始阴暗下来。为了节电,房间内只点了蜡烛。花园中除了鸟雀偶尔的鸣啼,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车声,没有人声,安静得叫人心悸。我收拾清洗餐具,还是能感觉到西里斯的眼睛牢牢跟着我。好像一只在寻求关注的大狗。
            被那种探寻的眼神看得焦躁,我在内心叹一口气,示意他去坐下。
            我讲,“我们家世代都是调香师。”
            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感觉那一瞬间他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我父亲叫莱昂•卢平。以前也曾经为很多著名公司工作,战争开始前,他已经准备培养我接班,自己在伦敦利宝做顾问。我的母亲很早去世,那时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我站到工作台前,手指拂过我的瓶瓶罐罐,皮革面的手记本中,写着数百世代流传的香水配方。“三九年征兵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四岁。强制参军,所有人都没什么选择。”
            气温很热,可是我的手收紧成拳,怎么感觉手心都有点发凉。
            “他说,我们的家业不能断在这一代,一定有人把传承延续下去。”
            我短暂地抬头看西里斯,看他那双灰眼睛专注地盯着我。“他比我年长,比我更……所拥有的时间比我短。我们没有地位,没有金钱,不能走什么关系来逃避兵役。两者必须留一个。”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唯一的方式无非是将自己整成残疾。
            我对西里斯微笑,“所以,他敲断了我的腿。”


            11楼2018-07-24 01:21
            回复


              15楼2018-07-24 01:30
              回复
                他转过来,背对着破碎的窗户。手伸过来牢牢扣住我的肩膀,是一个想将我揽在怀里的姿势。好像以为这样,就能用脊背遮挡住所有恶意一样。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微笑。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满头黑发的脑袋。
                翌日西里斯把客厅那扇木窗户卸下来,挽起袖子在院子中敲敲打打。切割镇上买的玻璃,重新嵌入木框。太阳很大,花园中杂草疯长,时不时还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过。我也坐在一边,用手撑在额头上遮阴。他始终一言不发,好像自己在生闷气一样。
                我犹豫再三,只好笑一笑说,“不要生气咯。人总是需要有发泄口的。”镇上的小朋友,在这个铺天盖地都是战争宣传的时代长大。甚至父亲或者兄弟都在战争中,那么参军这个概念,自然就被无限放大。自己不能够贡献出什么力量,只能攻击那个英雄的反义词了。在这个情境下,这个人即是我。
                西里斯敲打木窗框的手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声音不是很大,但是足够清晰。他讲,“我出生入死,保护平民,不是为了让他们这样对你。”
                他没有抬头看我。
                双手举着修好的木窗,安到窗框上,重新旋上螺丝。我对他说谢谢。西里斯只是点头,向后退了一步,好像在检查他施工的结果。突然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我愣了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问他,“什么时候?”
                他还是不看我,“明天早上。”回头去收拾工具,又补充解释,“我在这里呆太长时间,总部发电报,让我回去报道。”西里斯不常提到RAF的事情。这样一句话,我能猜到他为了在齐平诺顿停留短短五天,冒了多么大的风险。
                但是一如往常。
                我什么都没说。
                我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为自己在笔墨之中展现出来的形象,其实是虚的。我藏身在字里行间,虽然是第一视角,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现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要把自己的全部完完整整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是需要非常大勇气的。但这份笔记的唯一基准,在于完全诚实。那么本着完全诚实的原则,我必须阐述,我对情感,有着天然的恐惧。这是一种本能的排斥。这种排斥,所指的甚至并不是亲密本身,而是上升到了所有的感情。很多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但是,连看到街上男女低声私语,我都会觉得不适。有些时候,我能感受到世上所有能有的感情,另一些时候,我的心寂静如死水。我不知道哪一种更糟糕一些,淹没在巨浪之下,还是因焦渴而死。
                这一天晚上,大约是前者。
                我在客厅中收拾完一切,拾级上楼。大概是因为白天劳累过度,脚下发软,一下没有踩稳,直接摔了下去。右手臂抓在扶手上,膝盖磕出了血痕。西里斯听见声音,跑下楼将我捞起来。不顾反对,以一种搀扶的姿势架着我的手臂上楼。西里斯洗过头发,昏黄的床头灯映照之下,脖子上居然还挂着条毛巾。好像全然看不见我的窘态和无用,对我笑说,“人要能拥有能健康呼吸空气的肺和能登山的双腿,就已经很好了。可惜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已经足够。”
                我那时候坐在窗沿上,听到这句话,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活在阴影之中,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认为我的情形不是令人厌弃或者是自身的懦弱。
                我怕我要是不咬紧牙关,就要说出什么令彼此都尴尬的话。
                那一瞬间,我真的想要拥抱身边的这个人。
                如果要诚恳地说,那么我的感情,大概就是在那个瞬间,完全违背我意识地,占据了我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因为压抑太久,我竟然不知道那种感情是不是自己的。可是人当然不可能完全掩盖自己心中的本欲。我对自己苦笑一声,想有感情也不能怎么样。
                这个时代,容不下我这样的人。


                16楼2018-07-24 01:33
                回复
                  一昼夜过得实在很快,我把他洗净的制服挂好,又找出帆布口袋,在其中装上酒精和绷带,还有剩下的面包,勉强做出了一个医药包的样子。过得杯水车薪,其他什么东西,实在是拿不出来了。我明知道这里与牛津之间,不过是三四十分钟火车的距离,还是再三思考,打包了这么一个随身行囊。
                  西里斯早晨下楼的时候,我已经把背包放在门口换鞋的长凳上。
                  这种再见最难说。也许就是永远不见。
                  我记得他走的那一天是八月底。早晨天才刚刚亮,我打开门,站在房子门口。草叶上沾满露水,远远看去是一片银绿色。再远处是青黛色的远山,层层叠叠,好像一片淡墨晕染的水彩画。因为起雾,整片林子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天太早,甚至有一点冷。我穿着胶靴踩在草地上,回头看门内。西里斯就站在那里,我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打在他的鼻梁上,一下子就点亮了那张深邃的脸。他身上整齐地穿着那套RAF空军的墨蓝色制服,黄铜纽扣长筒靴,袖子肩上是象征士官的刺绣。这一身衣服,在英国境内,应该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威胁。可是我还是说,“照顾好自己。”
                  他置若罔闻。半晌站在那里不动。
                  “你很少笑。只有注意到别人看你的时候才会马上微笑,表示礼貌。即使对我也是这样。”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向门内走了一步,西里斯也立时后退。我们两个人这一下就完全处在房子的阴影中。我就站在他面前,怔怔等他把这话说完。
                  我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涌动,不知道是在酝酿什么没有出口的话。往那张脸上看去,连神情都很莫测,银灰色的眼睛深如冰窟。我看见那个眼神,好像是预备要扣动扳机的士兵。还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诡谲的气氛,西里斯突然上前一步,右手一把扣住我的后颈,倏忽之间,就已经低头深深亲吻住我的嘴唇。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像被野兽叼住了脖子的兔子。还睁大着眼睛,看见他的另一只手抓在门框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所以用力过猛,连指节都泛白。
                  我的手指很轻而缓慢地抬起来,轻轻用食指蹭了一下他的颧骨。
                  那个时代,我们的感情,本身是违法的。在战争中的现在,同性之间的感情大约并不是当局最需要打压的东西。但是自一八八五年颁发的犯罪法开始,我们的这种关系,就一直被法律所谴责。这项法律曾将奥斯卡•王尔德送进监狱,也最终荼害了艾伦•图灵。不仅如此,军队编制中的人,一旦被发现,有可能被立即枪毙处决。
                  我不能说那一瞬间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时代,忘记了责任加身,或者说忘记了如果被人看见,会引来多么大的麻烦。但是人的感情,总是会在某几个时刻,过于丰沛而难以遏制。
                  我们终于放开了彼此。而西里斯依旧揪着我的衣领。
                  到这个时候,其实我已经一点都不觉得这动作有任何威胁性。对他来说,这动作的潜意识,无非是像婴幼儿抓着奶嘴,或者垂髫小儿抓着母亲的衣角不放手。是依恋和归属感,甚至也可以说是宣誓所有权。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用力,眼眶都有一点泛红。双手牢牢攥紧我的衣料,始终不愿松开。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回来。”
                  那一天我不知道在花园的门口站了多久,久到我那条没有正常愈合的瘸腿都开始疼痛,才不得不走回了房子里。
                  写到这里,我必须要插一句话。我从来觉得,自己的感情不如旁人充裕,不管是天生性格使然,还是经历造就。肉身在这场席卷全欧陆的混乱中,如何响应周遭的环境都无关紧要。因为残疾受到唾骂也好,被迫蜗居在这个乡间也好,其实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没有大喜,也同样没有大悲。
                  我的灵魂是一切的旁观者。
                  即使是在这份笔记中,我所尽力要求自己做到的,也无非是客观详实。而西里斯,那场源起时的坠机,就像彗星陨落,本身并没有任何浪漫可言,投映在我的生活中,却轻易摧毁了原本固有的一切。


                  17楼2018-07-24 01:34
                  回复
                    西里斯走后,我忽然产生想要工作的灵感。
                    我一个人在瓶瓶罐罐中端坐,长久地冥想。其实香水本身的研发过程,也少有浪漫可言。所有香水,都是气味元素和酒精的结合。并不是写出来香调为何,调制用的就一定是这些天然的原材料。很多时候,只是用人工化学的成分,来模仿复制自然中的元素。比如说香豌豆香水,成分占最多的除了苯乙醇,还有一种叫做乙酸甲基的香酯成分。当代的香水,经过十九世纪末化学技术的革新后,十之八九的组成部分都有苯乙醇,香茅醇,合成麝香,广藿香和香兰素等等。这些芬芳的化合物因其稳定性被广泛选用。
                    我想要避免这种雷同。
                    对我来说,香水讲述的是故事,研发一支香水,其实也是在揭露自身的一部分。
                    初期阶段的工具是闻香条,笔,和手记本。思想疏忽而至,我在纸页上涂涂写写,记下元素和思维。柔软的皮革制服,香烟,茶叶……鼠尾草可以代替人类汗液的味道。我无意中写下的混乱意向,好像一部超现实主义的黑色电影。
                    外面阴雨绵绵,我坐在窗前缓慢地喝一杯茶,远眺能看见牛津郡温柔起伏的绿色山脉。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却没有沾染到一点平静。九月二十一日,伦敦霍尔本遭受轰炸,两千人闯进地铁站,试图睡在站台上,将此地当成防空洞。伦敦交通署工作人员已经放弃阻止,无力与民众最危急的需求对抗。
                    我不知道,西里斯此时在哪里。
                    不知道是出于怀念,还是仅仅是无意识的思考。我最终将所有能够与西里斯联系在一起的元素混合到了一起,雪松,皮革,鼠尾草,熏茶叶。调香最快几个星期,一般长则数月,我足不出户,有时候甚至睡在工作台前。零零碎碎,做出来的实验样本大约有几百个小瓶。最满意的那个版本,闻上去,叫人想起伦敦,叫人想起在百废待兴的街巷中穿行的感觉。香水的前调是强势的雪松和乌木,当这两种木质香渐渐缓和,柔和的熏茶叶成为中调。后调最终定格在烟熏和松木的味道上,对于我来说,是像大雪中的针叶林。对于那时候的香水,可算是不同寻常。有一些人可能会觉得它太过男性化,因为缺乏任何甜香或者花香。但对于我想要达到的目的,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我管它叫Bulletproof,刀枪不入。
                    我长舒一口气,靠坐回椅背上,出神地看外面花园中绿植。
                    给香水起这样的名字,究竟是不是祈祷呢。
                    这个时候,齐平诺顿还能听到鸟雀的声音。天空的颜色是一种绚烂得近乎不真实的靛蓝,好像与英格兰其他城市不属一个时空。
                    牛津郡的冬天,大概快要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无线广播电台中不间断地播出战地情况。而我最留心的,当然是空军。十月底,大部分的RAF飞行员都被派遣去了北非战场,在阿拉曼上空待令。二十三日,战役打响,这一开始,就一直持续到了十一月中。阿拉曼战役的初期,大批英国空军轰炸德国阵营。我坐在收音机前一动不动,好像这样就可以知道西里斯的消息。与此同时,不列颠征兵的年限,已经下降到了十八岁。
                    这不是好的预兆。
                    我希望他好,希望他活着。
                    不管这个人会不会重新出现在我的门前都好。
                    我希望他活着。
                    希望他刀枪不入。


                    18楼2018-07-24 01:35
                    回复
                      我的生活实际上是很无聊的,齐平镇上,除了偶尔的飞机引擎声,也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转眼三四个月。这一等,就到了圣诞节。那几个月的时间,其实我有很长的闲暇,用来思考那短短五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费尽思虑,想不出什么逻辑性。我一向自律,只有少数的那么几个时候,不得不承认酒精也是好的。面对不想要面对的局面,饮一口烈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眼前泛起蔷薇色,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柔和,连世界也显得不那么冰冷。在这个圣诞的冬夜,我就是这样过的。
                      一个人,一瓶酒。
                      时至今日,我闭上眼睛,都还能够看到那天窗外齐平诺顿的夜景。圣诞意味着阖家团聚,大概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深陷战争中的民众欢庆的时候,整个村里每一扇窗户都点了灯。温暖的明黄色灯光,映在雪上,再加乡间原本的石头房子,看上去就像贺年片。自己一个人坐久了也无聊。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决定上楼休息。站到卧室的窗户前向外望,看见外面终于又开始飘雪。雪花短暂地落到街灯昏黄的光束之中,又被风裹挟着吹入黑暗。站在那里怔怔看一会儿,明明是很美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凄凉。
                      我拉上窗帘,准备洗漱就寝。
                      就在那个时候,楼下的门环被扣响。
                      因为身体情况所限,我下楼梯一向走得很慢。不管门外是什么人,对方一点不急的样子,也没有再敲门催促。不晓得是为什么,那时候我觉得,敲门声并不是镇上的小朋友恶作剧。
                      我很久没有精力去清理院子,外面杂七杂八的草长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径边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白花,像一只只朝天的小漏斗,簇拥在路两旁。下过小雪,竟然也没有什么衰败的样子。远远看去,像给本来枯枝败叶的花园铺就一条绒毯。
                      我去开门的时候,看见的那个人,就这样站在花木簇拥之中。
                      他看上去并不太好。
                      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墨蓝色制服,和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一模一样,但是衣料上有未洗净的脏污。右臂大概是骨折了,已经包扎过,用白绷带挂在身前。虽然看得出来刮过胡子梳过头发,可是遮挡不住眼下的青黑。西里斯•布莱克站在我的门前,灯光沐浴之中,对我露齿微笑。
                      不知道是因为肌肉乏力,还是感情方面的因素,我在那一个当下双腿一软,就这么跪在了门口。
                      他一把冲过来单手捞住了我的胳膊,看我好像并没有事的样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嬉皮笑脸道,“这么隆重啊。”我抬头近距离看那张脸,发现远不止是眼下青黑而已。大约因为长久熬夜,得不到休眠。西里斯的眼眶周围皮肤都是一种不健康的红色。
                      膝盖下跪着的石板很冷。
                      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原因,我觉得眼眶有一点发胀。
                      四二年的冬天,大战的最深渊,食物供给已经缩减到最小。高涨的物价也使我购买不起什么像样的食材。最终只从厨房灶台最下面的柜子里找出几个土豆,有一些甚至已经开始发芽。我将残存的部分用白水煮了,撒上仅有的一点点盐。西里斯狼吞虎咽,用一只完好的左臂就将这些土豆一扫而空。
                      然后抬头看我。
                      我忍俊不禁,只好讲,“这是我们全部的存粮了。”
                      他用那双灰色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这可是圣诞节啊!”
                      四个月,我觉得阔别逾久。可是这个人,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管他经历了什么,在我面前表示出来的,依然是这样略带稚气,一点变化都没有。连眼中的晶光都还在。我很庆幸。
                      房子里还剩下可怜的一小把米,甚至不是商品,是我在附近田间找到的野稻。西里斯看一看我,又看一看布袋里的那点生米,忽然露出笑意,说,“你等一下。”带着随身的配枪走到室外,几声枪响之后,重新走了回来,手上提着两只已经断了气的鸽子。
                      我们两个人烧水煮上那一把野生稻米,将鸽子拔毛去骨,放进烤箱中。现在想一想,觉得那时候真是饿到饥不择食。我对野生植物并不熟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采来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米,又或者植物本身有没有毒性。可是当下,我们二人都全然顾不上所谓的食品安全,就着白水,将肉和米囫囵咽下。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呼吸进去了一样。好笑的是,就着简陋的圣诞晚餐,我还有余暇抬头看西里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光本身就有柔化人轮廓的效果。那一瞬间,我看着他的脸,觉得心里很柔软,头脑中连思考都很缓慢。我觉得眼前一切美好到不真实,美好到叫人心痛。因为太过完满的东西,总是容易令人疑心不能长久,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了一样。


                      19楼2018-07-24 01:36
                      回复
                        那天晚上我们并肩躺在昏暗的卧室中,彼此握着对方的手。
                        我听见西里斯的声音从他胸腔深处传来,温和而平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
                        他想人固有一死,想戴上军衔的那一天就知道,死亡迟早要来临。他操纵惠灵顿战机从侧翼撞上轰炸机,想他这个死法多么辉煌啊,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就算百年之后,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能从史料中再次看到他的名字。可是上天不叫他那么轻易撒手,在血与火之间,看到了莱姆斯。“我想这个棕色头发的,脸上带着雀斑的男孩子,真的好可爱。天使难道就是这样的吗,因为周围光线的原因,你看上去甚至是在发光的,但是不是那种传说里刺眼的光辉,而是毛茸茸的。对,毛茸茸。”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美好到让人觉得疼痛。在下着雨的海洋中游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读书;那片只有在身处城市上空的战斗机中,才能看到的浩瀚星海;两点后的伦敦街头;旷野中的独步;宇宙未知的一切;月亮的所有月相。还有你。
                        视线倾覆,我牢牢抓住西里斯光洁的背部,双腿搭在他的腰间,控制不住仰头向上望。穿过天窗玻璃,牛津郡夜晚的天空是一种墨蓝色。神志模糊之间,我好像看见了一架战斗机。


                        20楼2018-07-24 01:37
                        回复
                          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想不通自己对于感情的态度。我甚至觉得,我与西里斯之间,不能用单纯的特定关系来描述。只是单纯地抱有感情,觉得亲近,甚至到了“一体化”的程度。而只要投入感情,不管是什么关系,都会存在失衡的状态。彻底的平等,只存在于不涉及任何形式的利益的情况下。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自己的想法是悲观的,只是时至今日我都觉得,在乎的东西越少,人就越少烦恼。
                          接下来那短暂的几天,是难得可以共处的日子。我们裹上厚重的大衣,在人烟稀少的齐平镇上散步。下过大雪,呵气成霜。我们沿着封冻的小径一路走,到真正没有民居的林地间,四顾无人,就可以牵一牵手。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镇外有条不知名的小河,两岸被丰茂树林覆盖。我们偶尔带着劣质啤酒,去河岸边小坐。深冬这个时候,连鸟雀的声音都听不见。林子之间,静得叫人害怕。西里斯将头枕在我腿上,伸手捕捉枯枝间漏下来的阳光。
                          他笑说自己好友的八卦。说詹姆斯和莉莉,居然这么年轻就结婚。当时他们是在伦敦那家野战医院的礼堂里仓促举行的婚礼,到场的只有战友。他自己做的是伴郎。十一月结的婚,果不其然,翌年七月底的时候他就当上了教父。他揶揄说效率真高。又说他教子的名字,叫哈利,哈利•詹姆斯•波特。现在四五个月大,跟随母亲住在伦敦郊外。黑头发绿眼睛,长得像一只小小的发面包。一定要让我见一见。
                          这个“一定”,在当时看来,还遥遥无期。
                          他说当年,他也在敦刻尔克。驾驶着喷火系列战斗机从海滩上空飞过,云的影子投在海面上。风平浪静,甚至还有阳光。从高空看下去,海面上不过几艘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船只也小得很。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一片土地,承载着多少人的生死。敦刻尔克大撤退,正式的代号是发电机行动,撤离时,英德两国空军激烈交战。其中有他。他说凑近了看,海滩上那种混乱,就像人间地狱。士兵不得不枪杀马匹,就为了获取食物。无数人被冻死,遗骸的衣服都被夺走,只剩下躯壳扔在沙滩上无人问津。这些苍白的躯体,也是多少人的儿子,父亲,丈夫,或者是爱人。这一场战役,RAF出动飞机接近三千多架,损失一百〇六架。战役共计两万八千余人的死伤,其中也有他的同僚。
                          他闻我所制的那名叫Bulletproof的香水,然后双臂环抱住我的肋骨,头颅埋在我的肩膀上。他问我为什么从不生气,从不抱怨。我想我的心里最深处其实有比别人多得多的苦涩和愤怒,只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去细想这些困苦。情绪一旦泄闸,没有解决方式,只会在痛苦中越陷越深。我记得那时候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柔地抚摸他黑色的头发,觉得像怀抱着一只柔软的大型犬。
                          两个人在熊熊燃烧的暖气炉前相拥接吻。最黑的深夜之中,我们彼此是对方最亮的光。
                          新年没有到来之前,西里斯就再次离开了齐平诺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站会被派遣去哪里,大约连信都寄不到。他只说,“我会回来。”
                          这我相信。
                          我不相信任何承诺,在那个年代,什么承诺本身也都是无意义的。只有这一点上,连我自己都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大约是因为不敢。
                          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21楼2018-07-24 01:38
                          回复
                            石头房子年久失修,冬天很冷。当时的空军飞行员除开制服之外,都配有一件厚重的皮夹克,内衬翻绒。高空中飞行,可以用来抵挡寒冷。西里斯将这件大衣留给了我。袖子对我来说太长了,要稍微往上拎一拎才能露出双手。天气冷到骨骼生疼,我干脆搬到阁楼上工作,裹在这件皮夹克中,膝盖上盖着毯子。衣服的味道,让我觉得有安全感。这个冬天不好过,期间我重感冒一次,想要在镇上诊所开一点药,但是被很粗暴地拒绝。那不是一次好的经历,连我自己都有一点生气。但是想一想,不知道战场上的人,此刻又在经历什么,随即释然许多。至于日常生活,不外乎是调制新的香水。其中有一支很满意,翻来覆去想,不晓得应该起什么名字,干脆平铺直叙,叫做Winter1942,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基调非常简单,最主要的成分只有泥土碘酊,水元素,和木质香。香水本身的味道,闻上去就是牛津郡乡村田野之间,冬日早晨的气息。雪,黑色的土地,还有末尾非常非常淡的一点草叶香。只有静谧,静谧得令人恐惧。以至于连香氛末尾的那一点甜意,都像是苦后回甘而已。
                            我将闻香条轻轻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像有些人吸烟的动作一样。想这真是不讨好的香水,不过是我怀旧的产物罢了。对于不能够从中看见自己的回忆的人,这支香水闻上去甚至是具有冲击性的。而对于我来说,Winter1942是我和西里斯那个冬天的回忆,是积雪的河岸,高大的枯枝,温暖的夹克衫。没有风,只有平静,那种环境中深吸一口气的感觉,就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
                            我在笔记本上写,调香真是一种奇异的化学实验,能够用人造香精创造出自然的氛围。可是如果从客观角度上看,完全不理会我情感上的投影,我所有能闻到的只不过是混浊在一起的化学试剂。前调中调后调,只不过是哪一种香气元素挥发得时间快,哪一些又慢一点。从另一个角度,再次证明,香水本身没有任何浪漫质感,是我们人类的潜意识赋予了它们诗意。
                            冬去春来,西里斯驻扎在牛津郡的比斯特空军基地,档案也在此地。可是实际上留在英国境内的时间,少之又少。我长时间地开着收音机,听BBC无线电台,随时跟随RAF的进程。一月中旬,英国空军轰炸柏林。二月初,空袭慕尼黑与维也纳。二月中,盖世太保宣布对联盟国全面开战。三月初,英空军以埃森为中心,进攻法国鲁尔河谷。一海之隔,牛津依然安静得叫人心慌。除了食物和生活用品各项供给再度收减,以及通货膨胀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不知道西里斯身在哪里,是否安全,这种担忧总是在我大脑最深处挥之不去。虽然表面上决口不提,但是不妨碍恐惧本身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我。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去哪里,那种恸苦和忧虑,都始终存在。


                            22楼2018-07-24 01:40
                            回复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太早,晨雾未散。自己躺在床榻上,哈利就在我身边的摇篮中。西里斯已经离开,连夜赶回营地,马上又要报道出行下一次任务。只留下一张字条,笔迹匆忙,写,我会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字条,与我身边熟睡的婴儿,我甚至以为,西里斯从未回来,一切都是我臆想的产物。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真正完整地意识到,从此之后,我就要真正对这个小小的生命负责任了。这种责任太过沉重,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有一点喘不过气。
                              自从有哈利,我的生物钟整个混乱,没有了固定的睡眠时间。我们的生活,可以说是杯水车薪。我的大脑最深处,不管自己如何遏制,还是会期待着西里斯回来的那一天。除却我私人感情的因素,当然也是因为,抚养一个小孩,需要我们两个人的薪水。也需要至少两个人的看顾。
                              每一天看似艰难,其实说到底也很简单。不过是咬牙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可是出乎意料,哈利与我相处得很好。他很少哭闹,大部分时候,甚至也不像其他婴儿一样喜欢喃喃自语。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认真固执的神情,放在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不知道应该说滑稽还是超乎寻常。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整个人扭来扭去,双手到处拍打。明明是无意义的动作,因为表情和眼神,看上去却总像是有目的性的。好几次,我甚至以为他是想要去抓取什么东西。
                              幼儿的躯壳中,哲人的灵魂。
                              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对他无比钟爱,几乎像是异能一样。只要是哈利在的场合,连镇上的小孩都不会对我出言造次。刚开始的那几个星期,他所穿的衣物,所用的器具,很大一部分来自邻居捐赠。一个婴儿的力量,能够让本来对我避之不及的居民忽然转变态度,不能不说是奇迹。靠着东一家西一家的救济,我们如是撑过头两个月。哈利忠实的拥趸之中,甚至都包括了我们的邮递员。那是一个神情严苛的老人,儿子阵亡在战争中。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可是见到哈利的时候,总是笑着逗他,偶尔还会带来自己家多出来的鸡蛋给我们二人。
                              比如今天。
                              我抱着哈利,老人上半身越过石墙,柔声细语对他说话。彼此寒暄之后,我刚预备转身回去,就被叫住。兼职邮递员的老者递两封信给我,说这是你的邮件。我下意识接过来,可是其实有一点困惑。从我搬到齐平镇上开始,还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或者包裹。概因一切与我认识的人都已经断绝了往来。因为太久对邮政没有概念,我一开始甚至没有放在心上。回到房中之后,先用蔬菜牛肉末准备哈利的辅食,哄骗他吃饭,最后带他睡午觉。全数完成之后,我才在工作台前坐下,用拆信刀一点一点打开第一封信。
                              看边角,那是一封电报。
                              没有抽出纸页来,已经看见了皇家邮政醒目的大字和公章,收发章显示日期是四三年六月五。
                              我的手都因为紧张在颤抖,完全是无理由的。不过是一张纸,薄薄一张纸,有什么可怕。我在心里训斥自己荒唐,一边一点一点,将那张电报抽了出来。
                              本地的电报,都是发送到镇上的邮局,由专人打印出来,再派送到各家各户。小镇上,电报打印质量不好。白底铅字紫色的收发章,字迹不甚清楚。我看了两三遍,才看清那上面印的究竟是什么。
                              Regret inform 934810 Sirius Orion Black died Wuppertal Germany 29 May 43 Confirmation follows RAF record Bicester.
                              遗憾通知934810西里斯•奥里昂•布莱克43年5月29阵亡于德国伍珀塔尔。牛津比斯特空军记录确认。
                              电报论字算钱,所以连讣告都言简意赅,连完整的句子都算不上。只有在姓名上面,认真细致,连中间名都附上,明白无误地、不留一丝希望地告诉你,阵亡的,确乎是这个人,不要抱有什么只是同名的侥幸幻想。伍帕塔尔,非常小的一次战役,我甚至都没有在无线电台中注意到。
                              这么突然。这么荒诞。这么难以置信。这么令人毫无喘息的空间。


                              25楼2018-07-24 01:4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