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义城虽高志,我不肯效。”
义城是宗室女,这回遣使请母亲入突厥,义正言辞。——留得青山,隋室不覆。
可母亲姓萧。
流淌我父的血、“杨氏”余脉,是长姊南阳、是我。——惜哉,皆女流……错,若非女流,何以苟活。
只配苟活……不然,则应随赴突厥,仿义城,献微生……又错!义城是宗室女,我是甚么?——“隋室余孽”。
原不止我一人看清。
这是我继兵变当日,第二回见得“铁骑”。千余兵马,将江都的天搅得与地一般昏黄。还好无赤泥,只太久干涸:
江都本多雨,阿耶观江潮,往往登船,只见条条白练翻作过江鱼,银弦流光,捉住的那瞬便一个挺肚——即死,空留白花花、好大的腥味。我曾握起一条,目睹它多决绝。
“无碍,还有许多。”
阿耶难得在跟前,观度我、观度这天子之地(连跃滚的潮,都归他!)他横略去,指那潮中、无数升腾而起的鱼影。
“太多,总有几条端上时仍新鲜。”
“罢了,总归那义城也带不走我俩。”南阳同我目送千骑绝尘,难得讲出一句实在话。我听后不觉心惊,更不委屈。这七情六欲,早早地断绝……“便早早地保护了自己。”
我率真容易,冷淡亦简单。由奢入俭也不难。全靠“死心”与“不死心”。
南阳仍将己身视为隋室公主,因而要削发,才能在这抹去自家烙印的洛阳苟活。她已死了复隋之心,要以残生与枯灯长厮守。可若真如此,为何不准我一并剃度?
原来,人活一世,跨出红尘,总得留一人仍陷火热,才能勘破。有老尼讲,面壁成佛。她要日日得见我,百感交集,又痛又快,方知自己仍活着……嘘,她不肯认这些,是我先“看破”。
论悟性,我或比她通透多。
于是,我仍“新鲜”。
沿改元年号,那是武德四年,大业十七年。我未离故土,实忧患深。可这忧患不能令我消瘦、憔悴——它终究无法战胜岁月,教春光与我,愈增容颜。我在无尽庵外一间草堂,前人栽的杏树终于结果,一颗颗由青转黄,满树粗数,能有上百枚。
我等杏熟,弃杏肉、攒杏核。逐一击石裂开、取其仁,可入药。因而能兑与邻庵药局,换得几尺新染布,裁来作裳(庵中有人会制衣,得一并欠人情,又称结善缘)。
捧回翠裳那日,无尽庵门长闭,任我呼唤无用。再回身,得见“铁骑”三面。
他们中有人对我讲,很和气:“元贼已死,洛阳平定。”
(怎样地平定?我四望:照旧尸骨未眠,而树犹静。)
我问,“是孰人称王?”
众人顿笑。哦,是秦王。
(秦王……姓李。哪个李?或有姻亲——我祖母、他祖母,或同族——这本族谱刻入我等子弟脑中,天然不褪。)
总归有所倚仗。
“好,我是姓杨。此地唯我一人姓杨。”我断道。
不回头,我立无尽庵前,如守无间狱外,又或守唯一生门——惟那间庵门内,是人间真善、无尽乐土……
他向我身后看,复审视我,见我不变色。良久,终于一句——“带她回去。”
这回,终于要随人赴去……
余我南阳,法号某某,天地茫茫,只她一人,“不再新鲜”。
将见秦王,我已换上那件翠裳。不如宫中绣品精致,但流亡多年,已失品评兴趣。随人迈槛,三进、过拱门、绕回廊……我心跳快,只因步伐大,要赶上领路兵卒。
直至那门从内荡开——
“杨氏玺,弘农杨、帝王玺,拜见秦王。”
潮水涨又退,浪尖那一尾,端上时,幸尚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