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七郎气煞特伲！三番五次邀我同游的是他，美其名曰包管我这久居他乡之人尽揽帝都风物。勉为其难地松口应了他罢，今朝行程刚过半，他便期期艾艾透露出想先走一步，要我就在附近逗留，等晚些时候再来捎我回去的意思。打量着谁不知道，必是寻他心悦的小娘子去了。那小娘子不得他家人欢喜，每每见面只得私会。敢情这回是堂而皇之拿我当了藉口，诓哄了他爷娘罢】
【呵，男人】
【饶是这般不忿，还是貌若大度地挥手要他想去哪去哪。迎面是玉箫馆，我听柳七郎提过的，就在数日前。他说此处新来了极善鼓琴的娘子。我因对此并不上心，那日听也就过了】
【客不算多，这里也尚算雅致。提裾坐定，恰逢近旁严妆的琵琶伎银甲灵巧一曳，一曲奏至尾声。人也似行云流水，转身即离。懒散由桌上拈起只银箸轻击玉盏，“叮”一声，聊以抒发些不尽兴的意思】

陈拢纱——
（往日里奏琴为的是风花雪月，而如今不过是丁点柴米油盐。啧，偏还离不得。这把“清月”落在自己手里，若生而有灵，怕是该哀叹遇人不淑了吧。心内无论如何轻嘲，指尖轻轻拨动开琴弦，流泻出一连串悠扬委婉，流转舒缓的音色。)
（今天奏的曲子并不熟于人耳，若要真说起来，算是当年的游戏之作，柔姐儿芳姐儿都摘了几段去改，最后将一曲哀婉的《长门赋》，改成了生动明快的《莲池吟》。拾古人之牙慧，合今人之歪才，倒也能奏出一曲悦耳之歌。睫羽颤颤，似乎是因那份突如其来的回忆生出了些惆怅。最后压在舌下，慢慢品着滋味。）
（京城不易居，可身如浮萍随水流，自然是竭尽全力去过活。至于过往，若能重逢，怕也不过是恨相逢吧。）

【不多时，未见人——似乎匿于眼前那道门帷之后，只听得几声瑶琴飘将入耳。是柳七赞不绝口的琴娘？不现庐山真面目于人前，倒有些与众不同。我已许久不曾听过琴了，却莫名觉得那欢喜的曲调似曾相识。忍不住探指，应和打着一板三眼的节拍。蓦地指节一紧。不对！这支曲子，除却二三姑苏旧识，本没有旁人知道，又怎会在长安、在这里听到？】
【拍案而立，箸与盏应声滚落】是谁在弹琴？
【动静实在是有些大，教身旁添茶的奚女也一激灵，几欲将满盈滚茶的铜壶脱手，须臾忙低呼“女郎噤声，若是要见琴师，待此曲奏罢，与你引见”】
【琴中并无肃杀之意，此刻却觉犹如利芒，随无数猜度一道叩得心弦迭动。曲终，忽然有些生畏。明明答案近在咫尺，却再不敢轻易触碰。倒是方才的奚女催促再三，才缓步随她上前】
【素手卷帘，弹琴女子的姿容缓现于眼前。一刹间，惊疑慨叹次第翻涌上心头。是故曲，亦果真是故人】
……好久不见。
【除这句，其他的要如何问，如何说呢？我记得太清楚，我的故交陈娘，她明明觅得了良人，此时此刻，应与夫婿琴瑟和鸣，而不应孤弦独奏。不，就算是孤弦，也当在绮窗前自鸣，而决计不该在这里货与听者】

陈拢纱——
（来攀交的人不少，有心无心的，或文人雅客，也有纨绔闲富。座下侍女又叨念着方才赠礼如何，哪一方听客只真富贵。几句话在耳边盘旋却听不进去，只觉得这样的女子也尚且单纯天真。饮一口酒，有些烈也有些劣，舌尖品着那股子火热，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斜倚着琴座儿，生出股子妩色。）
：“姑苏有旧友，今不知何方，但愿都安在，顺遂此生长。”
（低低吟唱着一二自做小调，也不往帘外去，凭自欢喜。自己的琴曲过后就是隔壁娇娘的玉箫曲，这间隙的时间正好歇歇，只可惜主家不许自己多喝两口，浅浅半壶，一会子也就没了。）
：“陈娘子，有客——”
（侍女在帘外轻声道，啧一声儿放下酒杯，理了理衣袖，扯开个敷衍的笑来。虽只献艺，却也不愿招惹什么麻烦。若起波澜，又该晃悠悠的坐着马车，天南地北的寻一个安身之处。打发了人，也就是了。）
（世事难料，心海难平。那酒约莫是酿过了头，不然这会子，怎么这么苦涩呢。）
：“相见，不若不见。”
：“坐——”

【我一向不算是十分主动的人，此刻便也默然依言，与她比邻而坐。闻话倒将原本轻蹙的眉一舒】
既然再见，也该多谢上天安排下的缘分。只是，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你也会在长安。
【那张清月琴恬然躺在几案上，同它的主人一样，纵隔了经年，仍是一眼就能认出的旧时模样。似有若无的醇香沁鼻，顺势将琴旁的酒盅酒壶收在眼里，春山一扬】
在喝酒？从前我祖父好酒，藏了许多珍酿，连我都不让动。我觊觎很久，终于有天忍不住偷偷去他那里顺了坛新丰美酒，想要与你同饮。
【人还浸在回忆之中，唇畔晕着清浅笑意】可我记得你说过的，饮酒伤身。

（那会子娇气的很，茶也只喝惯用的几种，必是要当年的新茶才可以，家仆从山寺的泉里运来泉水，煮出一杯清甜滋味的，才能下口。眼前人素不爱那苦滋味，只盯着酒水清冽，还有那股子灼人的愉悦感。茶是一人慢品能入神清明，而酒偏好热闹，拉三五成群，伴着酒令熬干灯油。）
：“时易事易，更勿论这会子也喝不起好的茶。倒不如用些烈酒，也自在的很。”
（没叫人给她奉茶，外头客人用的那些茶水自己可付不起银钱，若一道用自己这一壶，怕是那浑浊之物污了佳人莺喉。往日眉间轻嘲讥讽像是锋利的刀剑，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这会子收敛了个干净，也算是给那段过往，给这一位故人，残留的一分温柔。）
：“那时候大家都说长安好，就想着过来看看。只不过长安难居，如今也不过是挣扎着喘一口气的活着。说不准哪一日不想挣扎了，就去江南待一阵，江南的桃花雨梦里可念了很久。”
（分明是有些沉重的话，这会子从嘴里说出去却显得很是轻松，就仿佛是无拘无束的雀，自在的徜徉在天地间。和离之后遇到的事情并不算叫人高兴，但值得感恩的还是郎君婆母赠的那三年粮米银钱，和流浪的路途上，小娘子赠的春花，还有冬日里农家阿母炖的菘。）

【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我有些想收回方才的想法了。看似旧时模样的人事，到底经由岁月砥砺，已然悄悄变了。不止她，我也是一样】
这样啊。我倒越来越喜欢明前茶了。虽然长安的茶是从江南运来的，比不得当地新鲜，但也——【思忖片刻，用了这样的词眼】聊胜于无。
【长安啊。那时我才刚记事，祖父便爱将我抱至膝上，慢条斯理地为我讲述我不曾领略过的，那座名为长安的城池。故事里的长安，有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英武将帅，有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风流名士，有沉香亭同倚阑干的名花美人。可是某一天真的来了，却发现故事中那些足以称道的传奇，早已湮没于滚滚红尘之中了。是以，同样并不觉得欢喜】
我也想家。【孩子气地翘起唇，嘟囔一声。长安与江南，就像酒与茶一样，或许唯有得不到时，才会觉得弥足珍贵？】
【定了定神，忽而下了无比重大的决心，猝然抬眼深凝她的眸，等一个回答】让我带你回去，好不好？不要等什么不想挣扎的一日，就今天。你别留在这里了。这儿……实在不好。

（忍不住笑意在眉头展开，除了有几分宽慰这份旧情还残留着，更多的是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和喜欢如今的生活的认命感。外头养野的雀，再锁回笼子里去，最后的结局怕也只会是郁郁而终。日子虽苦，然也甘之若饴。）
：“就如同这茶与酒，你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身份。我早已习惯浪迹江湖，风雨加身，苦厄成了最好的下酒菜。而你金钗玉簪锦绣加身，且念着那仅有的情分，唯祝你平安顺遂，离泥远尘，与我不复相见。”
（缘分浅薄，也珍惜这点善意，不去嘲讽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身份差别，捏来一空盏，将小壶里仅有的酒酿悉数分在两杯中，将其中一份推到了她的手边。很多话呀，说不出口，就像是那时候收下放妻书的瞬间，想要喷薄而出的眼泪，最后还是硬生生的忍了回去。这辈子，所有做的决定都不会去后悔。）
：“干？”
（笑容很是松快，若是时光倒退三四年，那时候大伙儿一同嬉闹高兴的笑靥，与此刻并无不同。这杯酒，敬的是过往前尘，也是未来不期。）

嘁，话说的这样决绝，还说甚么“情分”，连挽回的余地都没给我留呢。【她有自己的计较，苦劝未果，也只得佯作嗔怪地顽笑一句。心里亦清楚，我为女子，纵有心帮她，也要藉家中之力。可身边已无昔年纵我无边的祖父，阿耶向来不允我“胡闹”。说来容易，做来甚难】
或许过不多久，我也要嫁人了。从前总抗拒这回事，可也知道是逃不过的。【或许采选入明宫，又或许，是柳七这般的世家郎君，门户相当，哪怕心有外苑粉黛，面上也能很好地恪守与嫡妻的一份相敬如宾。已是极好的归宿了】
好。那我同你喝一杯。愿这江山，愿我故人皆无恙。【未拒这酒，擒杯便扬颈灌下。酒有些烈，赶忙倒吸口凉气】嘶——
【待平复了些，才说】你说会不会有一日，身为女子，不再百年苦乐由他人？而是像男人一样，能读书科举，甚至做商贾末流也没什么不好。总之，是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情。
【因酒劲作祟，眼眶也微微泛了圈红】不过大概要等很久很久以后罢。久到，我们是没有机会见到了。

：“姑苏有旧友，今已各一方，但愿都安在，顺遂此生长。”
（敲着桌儿唱起小调，约摸是苏州的吴侬软语，还有几分清甜的滋味。这会儿的心境与方才唱的时候又不一样了，这会儿啊，满心满意的，都是诚挚的祝愿吧。愿眼前人觅得如意郎君，愿柔姐儿未遇薄情人，愿武家郎君能官运亨通，也愿自己，漂泊的这一生啊，暖多过冷，酒够醉，琴音不失清朗。）
（也罢，权当做今儿个她没来过这玉箫馆，眼前这情景只是梦一场，那梦醒了呀，她还是她，我还是我。自不必自怨自艾，弹起心爱的“清月”，那琴声足以慰藉。）
：“霜姐儿可还记得《莲池吟》？陪我合奏一曲吧，曲终人散，也就当今日，未见过我。”
（轻轻拨弄琴弦，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落下来，仿佛是冬日的雪花那般。）

【她的琴声与歌声中并不闻悲辛，仍衔《莲池吟》惯有的明快，也教我不由自主地暂将其余念想放至一边。自忖音律上的造诣不如她，便这样应】我想借剑一用。
【馆中自有擅剑舞的舞姬，一柄软剑并不难寻。待剑来，横于目前，骈指轻拂过剑身，声娓娓】
先前机缘巧合遇着位娘子，说是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缠她教了套剑器舞，很衬你的《莲池吟》。那会儿还想，怕是没有机会你看。这下好了。
【话音落，未加迟疑地一展袖】唰——【剑光凛，红影掠，和歌顺势舞来。剑似秋水，乐声婉转，人亦如惊鸿】
【曲终亦有人散时。可是心非木石，今日之事，又岂是说忘就能忘记的？我想，我当然会长长久久记得今日，也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