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俄罗斯文学”概念的提出与使用
“20世纪俄罗斯文学”这一概念，是上世纪90年代才开始在我国学术界出现的，它和苏联的解体密切相关。过去我们通常按照苏联学界的做法，以1917年为界，把这以前的文学称为“俄罗斯文学”或“俄国文学”，十月革命之后的文学则被叫做“苏联文学”。以往的俄罗斯一苏联学者也使用过“20世纪俄罗斯文学”(即“2O世纪俄国文学”)概念，但那是指19世纪末期至1917年间的文学，如谢·阿·文格罗夫(1855—1920)、拉·瓦·伊万诺夫一拉祖姆尼克(1878—1946)、鲍·瓦·米哈依洛夫斯基(1899— 1965)等学者，都编写过关于这一时段文学的著作。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学界开始以“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概念指称这一个世纪中的整个俄罗斯文学，我国学界也随之广泛使用。

“苏联文学”和“2O世纪俄罗斯文学”是两个在内涵上虽然有某些交叉，却又完全不同、不能彼此替代的概念。“苏联文学”首先是一个具有特定时空限定的区域文学概念和断代文学史概念，它包括十月革命后、特别是1922年“苏联”(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正式成立后苏联各民族、各加盟共和国的文学，其主要部分是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也即海外学者所说的“苏俄文学”。它当然不能包括19世纪末至十月革命绵延近3O年的白银时代文学，以及苏联解体以后的俄罗斯文学。

其次，“苏联文学”还是一个带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概念。以往的苏联文学史家们认为，十月革命导致了一种“新质”文学的出现，即“苏维埃文学”。它从诞生之日起就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并非所有在苏联时期生活于各加盟共和国的作家所写的作品，都有幸进入这一文学的范畴。在苏联存在的70余年时间内，凡是没有得到苏联官方认可的作家和作品，都不能进入“苏联文学”。作家是否拥护苏联政权，是否被承认为“苏联作家”，是其作品能否被纳入“苏联文学”的先决条件。由于极左政治和个人崇拜的恶劣影响，充斥于这一文学中的是大量的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以往的多种苏联文学史著作所讲述的也主要是这一类作品。显而易见，这个意义上的“苏联文学”，即“苏维埃文学”，是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概念。所以人们习惯于把“苏联文学”视为或等同为“苏联革命文学”，认为所谓“红色经典”大都产生于这一文学之中。

到1950年代中期“解冻文学”出现后，“苏联文学”的覆盖面才得以扩大，其意识形态色彩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但并没有完全消失。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苏联社会政治生活的变化，过去被埋没的大量文学作品、文学档案纷纷破土而出，文学史图像被整个地刷新。这样一来，“苏联文学”的概念就显得狭小了，因为它既不能包括从1920年代起先后兴起的俄罗斯域外文学的三次浪潮，也不能涵盖苏联时期受批判、遭查禁、被搁置的本土作家的作品。

概而言之，“苏联文学”不仅不能指代“2O世纪俄罗斯文学”，也不等同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作为一个断代文学史概念，它小于“20世纪俄罗斯文学”；作为一个区域文学概念，它则大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作为一个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概念，它既小于“20世纪俄罗斯文学”，也小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于是，从1980年代中期起，在“苏联文学”的原有图像刚刚开始被刷新时，“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概念就呼之欲出，顺理成章地被提了出来。没过多久，这一概念就被广泛采用。它几乎无须作任何界定。这一概念的提出，无论从文学进程本身的变化，还是文学史构建的学术层面和技术层面的要求来看，都具有无可置疑的必然性和必要性。重新认识、重新描述“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艺术成就和发展进程的课题，无可回避地摆到了学术界面前。

“苏联文学”和“苏联文学史”仍有独特价值
对“苏联文学”和“20世纪俄罗斯文学”这两个概念作出辨析，并不意味着否定“苏联文学”。事实上，无论是作为具有特定时空限定的区域文学概念和断代文学史概念，还是作为带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概念，“苏联文学”以及对于“苏联文学史”的研究，其价值依然是客观存在的。尽管关于“苏联文学”的界定存在着许多困难，它的边缘也始终较为模糊，但是它的内涵却是丰富的。不仅“解冻”以后的当代苏联文学、1980年代中期以后“回归”的文学，其价值不容忽视，即便是早期的“苏维埃文学”，1950年代中期以前的苏联文学，也具有某种不可取代的历史价值、认识价值、审美价值或文献价值。勿庸讳言，“苏联文学”中的许多作品，如今已经被人们淡忘了，但这是世界各国文学阅读和接受中都不可避免的现象，而不是任何外力作用的结果。时间是严格而又贤明的评判者，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要经受它的考验，经受一代又一代读者长时期的集体检视。人为的吹捧和压制只能在短期内起到极为有限的作用。世界各国文学、包括全部“苏联文学”，经过历史的筛选，其中那些如今仍然有人阅读、能够获得人们喜爱的作品，就是“苏联文学”的精华所在。这些作品将继续拥有自己的生命力。

近几年来，有人说，要全盘否定、猛烈批判或彻底清算“苏联文学”，甚至这样做似乎成为一种时髦。但这是绝对错误的，也是完全行不通的!持这种说法的人们，其实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假想的论敌。因为迄今为止，并没有谁要全盘否定、猛烈批判或彻底清算全部“苏联文学”，也完全没有必要耍这种时髦；而且，如果真的有人试图这样做，那也一定做不到。当然，对于“苏联文学”中的某些作品作出不同的解读和阐释，这种现象是存在的，正如人们对待其他各国文学一样。冷静地思考一番就可以发现：如果说不同观点的提出者们确实要“否定”、“批判”或“清算”什么的话，那他们所针对的并不是全部“苏联文学”，而只是以往的某些文学史家、文学评论家们对“苏联文学”的某些阐释。这些不同见解能够发表出来，正是思想深入、文学进步的表征，我们大可不必过于紧张、反感甚至愤怒。对于“苏联文学”的反思，并不是否定“苏联文学”，而是对它的重新评价。《苏联文学史》是帮助人们系统了解苏联存在的70余年时间内文学的成就与特点的基本指南和资料，同样具有认真建构的必要，当然它本身也需要重写。不过这属于另外一个问题，这里讨论的主要是关于“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的建构和编写。

“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的构成
“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的建构，理所当然地应当依据20世纪俄罗斯文学本身的发展历程。纵观这一进程，可以发现它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即一个大三段，两个小三段。所谓“大三段”，是指十月革命前白银时代的文学、苏联存在时期的文学、解体后的文学这三段；所谓两个“小三段”，是指苏联存在的70余年时间内，俄罗斯文学分为苏联本土文学和俄罗斯域外文学两大板块，其发展各自都经过了三个阶段。试分述如下：

一、白银时代文学(1890—1917)。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历史起点并不是1900年，而是在1890年代，这是文格罗夫、伊万诺夫一拉祖姆尼克和米哈依洛夫斯基等文学史家先后认定，随后被俄罗斯学界广泛接受的。正是从那时起，俄罗斯民族的现代意识开始觉醒，文坛连续出现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新现象。知识界开始大量引入以“重估一切价值”为特点的现代西方社会哲学思潮，以及象征主义、唯美主义、自然主义、未来主义等新的文艺思潮，同时重新解读与发现本民族的古典作家，重新审视民族历史与文化，在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领域大胆探索，积极创造，推出了一批具有开拓意义的成果。人文科学和艺术各领域，都出现了一批成果卓著、极有影响的人物。文学是这一密集型文化高涨时代的成就突出的领域，又同哲学、宗教、艺术等彼此渗透、互相影响。俄国象征主义、“阿克梅派”、未来主义及其变体，具有自然主义倾向的作家先后出现，一批不属于任何流派的诗人和作家坚持独立的艺术探索，同变化发展了的现实主义一起，构成一个多种思潮和流派并存发展、争妍斗艳的文坛新格局。联翩出现在文坛上的这些现象，标志着一个崭新的文学时代— — “白银时代”的到来，宣告了俄罗斯文学历史新纪元的开始。这是一个诗歌与理论批评繁荣，小说成就显著，散文和戏剧获得长足发展的文学时代。在这个时代活跃于文坛的一批优秀作家，给整个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发展以深远的影响。

二、苏联存在时期的俄罗斯文学(1917—1991)。1910年代末，白银时代作为一个文学时代走向终结，完整的俄罗斯文学开始分成两大板块：俄罗斯域外文学与苏联俄罗斯文学(本土文学)。这一分裂状态一直延续到1991年苏联的解体，前后共70余年，几乎横贯整个20世纪。在这一大阶段中，两大文学板块分别经过了三个小阶段，显示出不同的走向，也具有不同的特色和成就。

(一)国内板块(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本土文学)
1．苏联早期文学(1917—1929)。这一时期的文学生活打上了这个纷繁驳杂的变迁时代所特有的以交叠、繁复、过渡为特点的印记。文学团体林立，各种新口号层出不穷。文学的创作主体，既包括那些在白银时代登上文坛、赞同十月革命的作家，也包括在革命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作家；还有一些留在国内的白银时代作家，他们对新政权多少持保留态度；最后是一些起步于革命前后的年轻作家，他们不能认同流行的文学观念，与“主流文学”有所隔膜。但就总体情况而言，这一时期国内作家还有幸置身于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中。思想倾向不同的文学团体的存在，允许作家出国并在国外逗留、发表作品的事实，等等，都是苏联政府一度实行开明文艺政策的表征。因此在当时，理论批评方面的多种文学流派还能够并存；在创作领域，作家们在艺术上的探索和试验，在创作方法的选择上还有一定的自由度，苏联文学在这一特殊的时空中获得了进展。然而，极左思潮在这一时期已现端倪，对文学的行政干涉也已开始。“无产阶级文化派”思潮和庸俗社会学的盛行，“拉普”以文学总管身份对作家进行监控的做法，对众多作家的批判，都表明苏联文学的上空正在聚集把阶级斗争引入文学的浓重乌云。

3．苏联当代文学(1954—1991)。1950年代初兴起的“解冻文学”把苏联国内文学带入了一个新阶段，也即“苏联当代文学”时期。这期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定义因一些作家的质疑而得到了修改。文学开始突破日丹诺夫主义的钳制，现实主义传统得以回归。但这一时期文学的发展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从1957年初开始，文艺主管部门号召开展“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又有许多作家作品受到批判，或被打人冷宫。在随后而来的“停滞时代”，连篇累牍的关于文艺问题的中央决议和报纸社论，反复批判“非英雄化”倾向，号召作家对资产阶级思想发动进攻，“歌颂今天的现实”。文学理论上则提出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开放体系”。与此同时，还对文学界的“持不同政见者”进行了严厉惩处。被批判、被禁止发表的作品较前一个时期大有增加。直到1980年代中期，文学生活才发生了具有根本意义的变化。新的文艺政策支持文学领域的“公开性”和“透明度”，强调文学创作“无禁区”，号召作家“填补空白”。行政干涉的停止使创作自由真正得到了实现，一大批过去受到不公正处理的作家获得平反，流亡作家则得到了请他们回国的呼吁。在上述背景下，出现了“回归文学”。从1986年起，苏联各主要文学报刊、各出版社除了重新发表、重新出版白银时代的作品、三代流亡作家的作品之外，还不断推出自20年代至80年代的漫长岁月中由于种种原因被禁止在苏联国内发表、被“搁置”或在遭到批判后被封存的作品，以及一批当代作家反思本民族2O世纪历史生活的新作品。这些作品构成了70余年间苏联国内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成果。

(二)国外板块：俄罗斯域外文学
在苏联存在的70余年时间内，与俄罗斯本土文学同时存在的俄罗斯域外文学，也即与国内板块对应的国外板块，从十月革命后开始形成，先后经历了以下三次浪潮。
1．域外文学的“第一浪潮”(1920—1940)。“第一浪潮”与1917年的历史变动密切相关。二月革命后，知识界曾普遍欢呼俄罗斯“与自由联姻”，将这一历史变动视为民族振兴的契机。但是对于从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的迅速转换，一些知识分子却缺乏精神心理准备，且难以接受革命中出现的一系列现象，于是陷入困惑、怀疑和忧虑中。从1918年起，就陆续有许多在白银时代已蜚声文坛的作家离开故土，构成第一代流亡作家队伍的主体。这一代流亡作家分布于俄罗斯周边国家的广大地区，柏林、巴黎先后成为他们的活动中心。他们迁居国外后继续进行创作活动，造成俄罗斯域外文学的“第一浪潮”。一些较为年轻的作家，则更多地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新鲜经验，投身于欧美文学的新潮流之中。“二战”爆发后，这一代流亡作家开始向大西洋彼岸迁移，在那里继续展开文学活动。但是，作为域外俄罗斯文学一个阶段的“第一浪潮”，已随着“二战”的开始而走向终结。

2．域外文学的“第二浪潮”(1940年代)。“第二浪潮”形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一代流亡作家大都对战前的苏联现实、特别是30年代的大清洗有着深刻的印象。战争使他们获得了脱离这种环境、并从一个新的视角反顾这种现实的可能性。由于这一代流亡者中知识分子的比例偏低，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文化活动圈并未形成，因此第二代流亡作家的创作成就远低于第一代。不过他们却比后者更了解国内新近的真实情况，在新的创作素材的占有上具有一定优势。“第二浪潮”的兴起，给域外俄罗斯文学注入了新鲜的细流，拓宽了它的表现领域，并架设起连接“第一浪”和“第三浪潮”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