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畏生的，就像在太极宫里，我除了去读书练武问安，便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像是上次宫宴，我躲在桌下头的帘子里。我偏爱小小的天地，让我心安，不受烦扰，可是，我同样希望我的世界精彩些，不只有太极宫的琼楼玉宇，还有宫外的山水和人情。这回重阳宴，便是得偿所愿，身侧第一次没有母妃的陪伴，少了些拘束，席间的酒，自己也偷偷藏下了，小酌一杯。）

弗居鲜少登高，今日难得，放他雀跃撒欢。不想一去倒是有了意外之喜——择了一株悬崖菊，献宝似的捧给我，叫我哭笑不得。选了开得最好的那朵留下，欲借花献佛给母亲，可是目光一移，却看到了卫则安。想来是在阳下立得久了，他身上绯衣倒照耀出了些血色来，掺杂着他一举一动间捻金丝丝缕缕折射出的寒光，与这长叶红菊更相配。
忽而有了神来一笔的小淘气，走过去，很突兀地搭讪。
：饮酒乐甚，何必遮三瞒四的。
言罢，极其迅速也不容抗拒地将手上那朵红菊插到了他的簪上。玉冠枝，金花饰，犀簪导。真是妙不可言。满意地咂嘴感叹。
：戴花持酒祝西风。
人共菊花同醉，岂不美哉。

（饮酒的时候被人叫住，吓了一跳，差一点把酒喷出来，好在我反应快，全咽下了，可之后就后悔了，满满一盅美酒，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这么尽数咽下，实在浪费。有些埋怨的回过头，发现是夷哥，当然，我更喜欢叫他阿夷。）
这壶秋露白刚刚席间的时候没尝到，所以这会拿来尝尝，只是不愿被人看作是贪杯罢了。
（正说这话，他把手上东西插在簪上，不明所以把东西扯下来，一朵红菊？花还是艳艳的，只是花瓣已经有些打蔫，应该是放了一段时间，把东西塞还给他，手还是染上了红色的花汁。）夷皇兄莫不是真的醉了？连东西也不分了。

听他解释原委，回应他的只是一声不置可否的哦。秋露白，名甚雅致。然而我总爱烈酒穿喉，兰陵酒，分明更得我心。不过，雅致的人喝性温的酒，倒也是相得益彰的事。
见他极快地取下所簪花，言语似有不满，反问他。
：怎么？非要茱萸才应景？
视线飘远，回顾草木间正嬉戏追逐的几个弟弟，鬓边插的茱萸，甚至有抖擞的花鬘。配以翠帽，是极富勃勃的生气。然而卫则安并不是那人群中的任何一个。缓声解释道。
：茱萸气味过于浓烈。你人淡如菊，插这个，应人更应景。
几番过手，本就不甚新鲜的花更见萎靡。捻了捻花茎，于不经意间一松手，立时滚落尘中。
：则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九月九的重阳宴，似乎我们都在为了能出宫游玩而兴高采烈，全然忘了重阳的意义，无妨，我既不是文人骚客，便没那些偏好，重阳宴，对我来说，只是太极宫中大大小小宴会的其中一个，与旁的别无二致。只是听到他说茱萸和红菊，才想起那些旧事俗例。）我向来不喜欢这些，你既觉得我人淡如菊，便也应知道我不喜这些繁饰。
（与上回的宫宴不同，可能彼此都经历过太多事，逐渐的让“人淡如菊”这样的印象刻在了我的模样里，见他手中落花，一阵唏嘘，可转念一想，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那朵花的命运本该如此，从被摘下那刻，便注定了的。）怎么不见你也插上一朵花？
（我好奇，他印象中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

极为敷衍地不住点头，应和道。
：嗯，是，对，素衣去冠最适合你。
素衣去冠和脱簪待罪、负荆请罪，又有何分别？更何况荷把锄头，就是活脱脱一个采菊东篱下的村夫了。然而话点到即止，不必明言。瞥他一眼，避重就轻，反问他。
：你觉得我人淡吗？
卫则夷，分明是中流击水的那一个。且偏爱逆水行舟。所以，茱萸菊花，都不衬他。

（他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不与他分辨，无奈摇了摇头，整了整发髻。素衣去冠固然不符身份，却也是我向往，采菊东篱，难道在他看来不好吗？或许是的。）
当然不。（淡如菊，清如莲，都与他不符，他在众皇子中，从来不是低调的那个，许也有徐姨妃的功劳，由着他的性，所以成就了如今的他。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对于不同的人，我总是好奇的，觉得他们神秘而有趣。）所以我想知道，你用什么花来形容自己？

花过于娇艳，总用来形容千姿百态的女人。闻言不禁一皱眉，人不大，问题倒刁钻。寻一寻花中偏刚的那一种，不必多加思虑，张口便是。
：竹。
有宁折不弯的傲气，有冲破云霄的野心。一朝破土，石破天惊。拦腰折断，又能为浮筏，风平浪静便横绝水面，惊涛拍岸便独立于风口浪尖。不进则退，有恃无恐。胸有成竹，又是一个极美好的词眼。我自以为，确实是再贴切不过的形容。
然而我言及时，却并没有表现出一点靠近于竹之高洁的神色。世人称颂多番吟咏之处，偏是我最嗤之以鼻之处。我只是想，屈原拿竹自喻，我又有何不可。
：竹心空，志通达。

竹？
（似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下，不是花。有些意外，原来他是这样想自己的。叶落根固，飒飒琅玕。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非花，只因他不屑凡花落红，这样的气节，像他。）
你倒一点也不谦虚，不过也是你了。
（了然一笑，饮尽杯中酿，壶中最后的酒，倒了最后两杯。）这壶秋露白很衬你，尝尝。

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卫则夷，的确从来不屑谦逊，都有舍我其谁的气魄。抚了抚蔽膝站起，扬眉瞬目，揽冠猎缨，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身骄傲。顺着他传杯的手接来清酒，略向上举了举，仿佛如此便能盛满十分秋色。下一瞬，盏里碧波皆入喉。
：酒老矣。
略带些寂寥地叹了一句，放下酒杯便缓步行去。云也低了，天也高了，风力偏狂。行动间大袖吹得鼓胀开，倒有点欲乘风归去的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