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相识,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仿佛生来就熟识,生来就是骨子里亲近的那一个人。她在院前做一幅丹青,他担着一筐蔬果,走过院子前的一棵玉兰树。应是五月了,玉兰树上开满紫白色的花儿,天地间,溢满淡淡的清香,有种明媚的好。她回首。他含笑,叫一声,小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
幼年丧双亲的她守着一方院落,靠着替人代笔作画度日,却如一枝玉兰,傲然于世。他亦是孤身一人、一贫如洗,靠着一点厨艺糊口,却似一棵梧桐,纯粹阳光。他每日去老街口的面馆工作,经过她家院前时,他总是尊称她一声小姐,彬彬有礼。
这样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玉兰花开过,又落了。落过,又开了。应该是又一年了罢,她还在屋前做画,眉眼举止,恬静又淡雅。是朵开放得正饱满的玉兰花。他亦是长大了,从玉兰树下过,玉兰树的花枝,都敲到他的头了。他远远看见她,挑蔬果筐的脚步,会错乱得毫无步骤。却装作若无其事,依然彬彬有礼叫她一声,小姐。她笑着点一下头,心跳如鼓。
某一日,他挑着蔬果筐走,她倚门望,突然叫住他,她叫他,哎——。他立即止了脚步,回过身来,已是满身的惊喜。小姐有事吗?他小心地问。
她用手指绕着及腰的长发。她的头发很长,漆黑油亮。那如墨的青丝,是他梦里的依托。他的脸无端地红了,却听到她轻声说,以后不要小姐小姐地叫我,我的名字叫澜英。
他就是在那时,发现他头顶的一树玉兰花,开得真好啊。
这便有了默契。再来,他远远地笑,她远远地迎。他起初“澜英”两字叫得不顺口,羞涩的小鸟似的,不肯挪出窝。后来,很顺溜了,他叫她,澜英。几乎是从胸腔里飞奔出来。多么美妙的两个字啊,仿佛满嘴含香。他叫完,左右仓促地环顾一下,笑。她也笑。于是,空气都是甜蜜的了。
有人来向她提亲,是一富家子弟。他听说了,辗转一夜未眠。再来挑泔水,从玉兰树下低头过,至始至终不肯抬头看她。她叫住他,哎——。他不回头,恢复到先前的彬彬有礼,低低问,小姐有事吗?
她说,我没答应。
这句话无头无尾,但他听懂了,只觉得热血一下子涌上来,心口口上就开了朵叫作幸福的花。他点点头,说,谢谢你澜英。且说且走,一路脚步如飞。他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对着天空傻笑。
这夜,月色姣好,银装素裹。他在月下吹笛,笛声悠悠。她应声而出。两个人隔着轻浅的月色,对望。他说,嫁给我吧。她没有犹豫,答应,好。但我,想要一张梳妆台。这是她从小女孩起就有的梦。对门张太太家,有张梳妆台,紫檀木的,桌上有暗屉,拉开一个,可以放簪子。再拉开一个,可以放胭脂水粉。立在上头的镜子,锃亮。照着人影儿,水样地在里面晃。
他承诺,好,我娶你时,一定给你一张漂亮的梳妆台。
他去了南方苦钱。走前对她说,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带着漂亮的梳妆台回来娶你。
三年不是飞花过,是更深漏长。这期间,媒人不断上门,统统被她回绝。渐渐的,也就无人再上门来了。
三年倚门望,却没望回他的身影。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落,落了开……不知又过去了几个三年,她水嫩的容颜,渐渐望得枯竭。
有消息辗转传来,他被抓去做壮丁。他死于战乱。她是那么的悔啊,悔不该问他要梳妆台,悔不该放手让他去南方。从此青灯孤影,她把自己没入无尽的思念与悔恨中。
又是几年轮转,她住的院落,再一次大火中灰飞烟灭。伴了多年的玉兰树和他一样,在醉生梦死间,成了梦中泡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