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觉慧是在一个日光渐斜的春天傍晚醒来的。
他一个人，躺在海棠花树下的摇椅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又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只有柔粉浅白的海棠花荫，把头顶晕染着淡金晚霞的幽蓝暮空分隔成了错落的数片。溶溶薰风吹下缥缈香雾，亦吹下缤纷无数落花。
觉慧倦意未散，半晌仍坐在摇椅上怔怔的数着落花，那海棠落时宛如红雪，拂了一身还满。于是数了半天，他慢慢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这些落花原来是数不完的。他想明白这个道理，还没来得及去笑睡糊涂的自己，便远远的听见了人声。
那些声音其实离他还很远，却因为静，从而显得更加清晰。最后，连声音也消失了，只有那个人正在往这里走来的脚步声——觉慧悄悄的走到台阶上，然后，推开了门。
黛色的檐角沉浸在夕照里，弯曲的弧度像一抹很淡很淡的眉，暮春的海棠花瓣落了一地，东风寒似夜来些。
张天心刚从军政府坐车回来。他走进庭院以后，在海棠花树下停住了，伸出手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从口袋里摸出一方镂花藤蔓和蝴蝶的银质珐琅烟盒，是少见的洋货。烟盒里已经不剩几根烟了，张天心点了一根，衔在唇间抽了起来。他隐约记得这盒洋烟似乎是哪个小参谋塞给他的，尽管他始终也没能抽出来几分特殊味道。带着苦香的微青烟雾慢慢弥散开来，他和那些代表们周旋了整整一天，跟满口譬喻和道理的文人们讲话实在耗费了他不少心力。这根烟令他舒服了不少，放松下来之后，他才察觉出身上镶嵌着金属徽章的军服已然压的他肩头酸痛。
他需要把这身累赘换下来。张天心这么想着，掐灭了手里的烟。
金粉似的余晖斜斜照下来，雕着鹿鹤同春的垂花门关的紧紧的。张天心没多想，顺手打开了门，一脚刚踏过门槛，冷不防，竟忽然从门后闪出来个人影，并朝着他“嘿”了一声，虽然并没让生性机警的张天心受到什么惊吓，但他毕竟多年军旅生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下意识的便要拔出枪来，却在看清楚少年五官的一刹那，硬生生的把枪又扣回到了枪夹里。
“觉慧。”张天心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眉头不自觉的舒展开来，“怎么是你，我听张叔说你睡着了。”
“我早就醒了。”觉慧微微扬起下颔，柔软的唇角翘起来，有点儿得意，一张玉琢花雪的脸透着稚气的甜美。他看着张天心，想了一会，又轻声询问，“难道把你吓到了？”
“是啊，当然是把我吓到了。”张天心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没好气的吹胡子瞪眼，“而且吓得不轻。”
“这……”觉慧怔了怔，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但没想到把张天心吓到了，他一时愧疚，并未虑及以张天心的性情而言，这“被吓到了”的说辞究竟是真是假，张天心听到觉慧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和歉疚，“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张天心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压下嗓子说话的声音向来带着些没来由的阴鸷，这份阴鸷对于统御下属来说，总是很管用的，可听在觉慧耳朵里，在他想来，张天心当时看起来很疲倦，所以，只怕现在是真的生气了。觉慧有点急，不知不觉的跺了一下脚，脱口而出，“不然你也吓我一次，就当是礼尚往来了！”
话音刚落，连觉慧自己都觉得这赔礼道歉的法子实在是有点蠢，他伸手摸了摸鼻尖，很是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清亮墨黑的瞳仁滴溜溜的转了几转，似乎企图再想些什么更好的办法出来。
张天心饶有兴致的看着觉慧的一系列小动作，忽然冒出来一句，“行啊。”
“行什么？”觉慧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起头望着张天心的笑眼，一边懊恼又柔软的嘟囔着。
“我说，就按你说的做。我也吓你一次，礼尚往来，我们俩就算扯平了。”张天心朝他挥了挥手，说道，“觉慧，你闭上眼睛。”
觉慧认真的盯了他一会，四目相对，但张天心瞧着他的眼睛里，只有湖水般幽深温和的笑意。觉慧想不出他会怎样礼尚往来，况且，又是自己有错在先。于是觉慧便听他的话，闭上了眼睛。
他一双幽黑的睫毛，微卷轻颤。看久了，仿佛浮泛起了一抹清浅的水色。张天心将目光移向了窗外，窗外有最后一抹暖金的夕晖，缠绵的顺着晚风的轨迹滉漾四散，张天心想起了那些被它映照的宛如千千万万柔粉蝉翼的海棠花瓣。
他想把那些花，都拢进自己怀里。
觉慧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他听见张天心好像离他远了一步。可是再下一秒，他就落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吓到了吗？”
他听见张天心的声音，低沉的，温柔的绕在他耳畔，真暖，还有一点点痒。
花影晚照，明明灭灭。
觉慧有点生气他在戏弄自己，他依旧没睁开眼睛，视觉暂时消失了，其余的感觉反而一寸一寸，变得更清晰。
张天心的身上有微燥的皮革火硝味，还沾染着尘土和烟草的气息，温暖的、欢喜的、安静的、沉默的……像一片温柔到说不出口的湖。
窗外春风招展，觉慧还是不睁开眼睛，却已经有什么飞出了他交叠的眼睫，沿着千山万水，走过春日夏朝，秋晚冬晨，朝向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另一颗心飞去。
觉慧的额头轻轻撞了撞张天心的肩膀，点点头。
“嗯，吓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