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秋浓，风散云聚。从问梅阁回来，见江天秋雾朦胧，秋枫始红，秋花争艳，锦簇间银杏渐金。爱怜此色，遂随一只孤雁去贪秋景，一路寻花访木，把凤仙、木芙蓉等秋芳簪个满头。不知不觉间稀稀落落飘起小雨，偏未曾带伞，一袭红石榴裙衫又禁不得雨。
好在正到短长亭间，于花荫叶遮处见一间水坊，半阖乌油门边正有一个小流萤在倒水。靠在檐下，冲她展颜一笑，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桃腮暖红，柳眉弯绿，叫云惭花羞：
“你是谁家的小流萤，不请妾身去屋子里躲个雨？”

画桥新拨来的粗使流萤儿，还未记得名姓，如今去倒水便去了半日不见回来，怕她年岁尚小，被什么新奇玩意儿勾了跑外头顽去，忘了正事，因而亲启了门来瞧瞧。
这方瞧见一个石榴衣裳的美人儿，簪了满头各色红艳芳菲，好一株雨中亭亭玉立的凤凰木。只因那一头秋花，恰应了话本上故事，于是不禁笑着打趣道——
：“嗳哟——这是哪里来的刘姥姥，生得比咱们西子还俊俏！”
细雨在风里斜飞入檐下，扑上凝脂面颊，并不十分寒冷，倒觉得清凉。只是那驾临的花神还犹被雨淋着，赶紧请她进屋避避。
：“可惜妾这坊子比不得大观园豪奢，借姥姥躲一躲雨还使得。快进来，来吃一盏姜茶。”

瞧那流萤看得呆了，更觉有趣。正掩口偷笑她憨，忽见门里又出来一位画似的美人儿，明眸皓齿，嬉笑间天然一种不俗气态。不禁又生慕美之心，被打趣了也不恼，抬手取下一簇晚香玉簪在她鬓间，趁此一撩她肉乎乎暖白玉般耳垂。
“好巧的嘴儿，两句话里竟开出花来。”
移莲步随她进屋，见虽装饰得有限，却十分雅致。接过姜茶吃了一口，细细地咽下去，又见捧茶那流萤恭谨低头一句话也不说，就摸一把她脸蛋，逗道：
“方才还看得，这会儿怎么羞了？”

心里认得她是这任的西子，那倾城的美人像还挂在殷桥上头呢。因故意说了个颠倒事理的笑话儿，总是大家笑完了，事后才觉出几分微妙的忐忑，但见她进了屋，将一簇香花从她乌云鬓上挪到我发间，并无恼怒脸色，低低松一口气。
又见她喝了姜茶，倒逗弄起那不敢抬头的小丫头来，看着只觉好笑，竟像是邻家稚儿馋嘴，觊觎起我家树上的果子一般，遂清了清嗓，眉眼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不紧不慢道——
：“姐姐是来避雨的，还是来暗度陈仓的？要真瞧上那丫头，正经下聘礼来，哪里有当着丈母娘的面，和姑娘家眉来眼去的道理？妾身可不许！”

听罢挑眉“哦”了一声，搁了瓷盏，探手去抬那流萤的颌。原来桃家流萤，或者留疤，或者带痣，总是颜色有缺，才至于不能为姑娘为萱草，只好做些粗活。也是秋先生怜悯，免去流离漂泊之苦。只是面前这流萤亦是鼻侧一块疮疤，虽称得上年少皮嫩，但要说姿色，是实在只好配粗茶淡饭了。
侧过眼风瞧她，故意嗤道：
“这样的流萤，妾身许她铺床叠被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哪里配得起聘礼？要是你这样一朵——”
却没留心她花签，哽了一瞬。
“一朵清娇的花儿，给你抓一把珠子顽，也还罢了。”
收回手，又把姜茶捧着。十指落在甜白瓷上，衬出十根丹蔻愈发靡艳。没留心再瞧，低头有一没一地用盖子去拨浮沫。
“妾原说这姜茶太辣，不宜口，瞧来你喝竟好。”

那流萤年纪小，被拿来说了几句没人当真的趣话，到底脸皮薄挂不住，抱着雕花小托盘，把头埋得更深了些。看着略略教人于心不忍，更怕她当着西子的面儿立时哭出来，到时候场面难看。
舌尖抵在齿上，斟酌了片刻，索性遣她下去。
：“既已吃了姜茶，祛了寒气，你去另沏一壶茉莉花来。”
言罢才回过来，抬起一边长黛，微微睁大了眼，唇上噙着笑，一副我盼你是认真，又盼你是说笑的模样儿。
：“此话当真？紫藤花可是论串儿开的，要按一朵一把珠子的价，姐姐怕要倾家荡产？”
眨眨眼，又道——
：“妾身——不好喝。姜茶太辣，紫藤泡水太寡，没味儿，还毒。”

听她这话也知道不过是些搪塞之词，左右支开那流萤罢了。正好兴致微疏，也就不看那一溜烟退下去的小流萤了。
闻言略倾身儿凑近她面前，于一缕幽香所萦之处将眼波柔送。
“倘若真值得千金，自有恩客盈门，妾又怕什么呢？”
缓抬柔荑，把她鬓角那支晚香玉搅乱的碎发慢慢来理，缱绻爱怜不能离。
“好不好喝，要尝过才知道。”
忽而想起，这紫藤倒是虞美人名下的花朵，算来倒该是自个的徒孙辈了。想来于面前佳人不过差几小岁的年纪，倒值得她一声“师祖母”，不禁抿嘴儿耐住笑意，轻轻地打趣道：
“妾瞧你这小嘴儿又酸又甜又辣，最像妾爱吃的钟水饺，好吃得很呢。”

那小流萤低头退出去了，色泽浅淡的天光斜斜地照进来，许是因为只剩我同她两人，明明还说着话，反倒显得安静。
垂于肩侧的几绺发丝被她轻柔别至耳后，那指尖的触感像绸缎从我耳畔淌过。兰麝香气幽幽地蔓上来，不禁失笑。
：“合着妾身遣她下去，是把自己请进瓮啦？”
转念一想，不能总被她的话尖子牵着跑，输了阵仗。
一手支颐撑在桌上，袖子落下去两寸，露出一截小臂并腕上红绳系的小银铃，眼睛含笑弯成月牙儿。
：“——要妾说呀，临安城里都在传呢，那桃家南烛娘子才是十里挑一的软玉温香，最宜泡酒，佐两朵芙蓉花同尝，必能清热解渴，美容养颜，提神补气，延年益寿。”

忽而一缕天光落在鬓边，转头望向小轩窗，雨霁风和，乌漆八角窗圈着一痕幽绿、几匹芭蕉。暮霞斜照生辉，芭蕉叶绿得愈发透亮。
瞧她这副模样不禁莞尔，带着紫茉莉花串的皓腕一落，手堪堪停在她发顶轻抚。
“这么说，你是想尝尝这酒？”
忽而想起坊中一坛知我，相思尤甚，且待宴山共饮。
这一问倒把自个逗笑了，起身偏首，抱臂瞧着她：
“雨停了，你送送妾，妾请你一杯新鲜的桂花酒罢？”

新沏的茉莉花才呈上来，然而那借水释出的旧香，究竟还不比雨后吹进窗来的新风清爽。
雨既停了，那暂留此处的花神也到底要告归了。
此念使心间升起一种微妙的情绪，于是恋恋不舍地笑起来，今日头一回不带一丝狡黠意味。
：“同姐姐说话有趣，妾都舍不得放你回蓬莱仙山了。既如此，这具肉体凡胎，能送姐姐到哪儿，妾身就陪到哪儿。”
推开水坊的门，外头一大片雨水洗过的天地，正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