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少岚

今岁酷暑，八月未央时节，暑热犹未褪。晌午烈光经湘梨纱滤过，泻成一汪碧玉，溶溶凝在案上。就着盈盈一束光，皓腕上羊脂玉镯颜色愈润，犹觉不遂心，信手抹下抛开。
阿矜忙拾来奉上，又含着忧睇眼日头，忖度开口：“娘娘，晌午日头大，再罚才人在殿外站着，怕是不好。”才拈得玉镯，闻言复又掷案，“当啷”一声，引满殿奚儿瑟瑟。
“她既是日能晒化，风能吹倒的身子，便让她回去抄宫规百遍，明日一早送来！”

您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
（八月冒头，雷打不动地，还是常往朱镜、浴堂二殿去，还周却是谢绝了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后会有期也好，萍水相逢也罢，缘分二字，谁又能说得清呢？）
（甫踏入殿门，便瞧见A由侍儿搀扶着，一举一止都是弱柳扶风，懒起娇无力。再向里去，力士奚女亦不拦我，只是有腿快的先去报了，还没碰门呢，昭姊姊掷玉之声已然响彻，震得珠帘一动，斜晖脉脉亦随之偏移，在边上的秋水仙上晃了个来回。）
这是怎么了？

“左不过是教陈才人呕了几句，不提也罢。”
好一通发作，火气原已散七分，再经一句脉脉轻语，立时化作一股青烟，遂一语带过，揭去不提。奚儿奉来清茗，未及掀盖，冷香窜入琼鼻，始知供的黄山毛峰，是存了要熄这怒焰的意思。再抬首，见是来仪，唇畔隐约藏一点子促狭的笑，一壁奉茶，一壁向嵇娘絮絮道罢种种原委。我要怪她多事，又喟一声，眼追殿下人而去。
“十年大选，得圣眼青睐的本就少，她如今又是椒房新宠，愈发不知分寸。”一顿，续添一句，“轻狂。”

（左不过又是陈旧故事，明宫新宠太多，年少意气、不知分寸的也多，昭娘娘名声一向好，从来不是跋扈的性子，如今却气得狠，可见陈娘实在太过不晓得轻重了。十年大选是乏善可陈的一场采秀，陈娘也算其中佼佼，不想折在了自个的锋芒上。柔柔奉上一盏茶，血玉镯纯正的赤色呈于皓腕。）
这句话是了，（扑闪一笑）轻狂，（于虚空中蜻蜓掠水般一点）您跟轻狂的人置甚么气儿呢？掉了自个的价呀。
（说一千道一万，源起乞巧宴，而宴会的主意又是傅娘提了，我一贯推波助澜、力提的，不免与夜宴之祸有所牵扯，总要来解一解昭娘娘这里的结。理着发丝，遂轻叹气道。）
唉，当时妾就不该多嘴。昭姊姊，来日方才，您如今居妃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韬光养晦，才有时机。

虽道祸起夜宴，却也不见得是一无可取。误打误撞地撞破了荣华富贵底下的关窍儿，满目疮痍。不论这一遭动作是动了谁的羹酪，既敢偷摸着做下这等事，就该想见来日下场。
“自从蓬莱卧病，明宫无人可当一面，这些个魑魅魍魉就都现了首尾。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不该怪你，若非经此一事，我还不晓得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既知晓了此事，断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陈氏虚倚奚儿而去，举止似弱柳扶风，生生现出一副病如西子的模样。收了眼，唇呷清茗，消了七分愠气，犹是意难平。
“也是因着如此，才有了今儿这一出，教你笑话了。若搁在平日，拌嘴怄气的也就罢了，今日她竟当众替几个窃盗夜赌的小黄门诡辩，引得人心浮动，若不罚她，如何服众？”

（她是明宫杳杳的春色，一睐一睇，都含着新月似的多情，微一眯狭长的眼，就是妩媚的尾调，繁花自她眼角散开。昭妃待我好像总是宽容，由我怎样小性，她亦不曾重过半句，今日见了，才知原来她也是这样有脾气的。又虚叹口气。）
中宫病重，后庭亦愈发地不安分起来了，竟生出这么大的祸事。敢偷龙换凤、以假乱真，胆子也是太大了。（陈娘也是糊涂，这种事上跳出来叫嚣，任谁也不会偏她。）
（虚托着一盏高足陶杯，五瓣莲纹花口如五爪的兽，杯底易滑，将五指一拢，杯身便都覆盖不见，只剩一个空洞的豁口。今日备下的茶是六安瓜片，味已愈饮愈淡，舌尖激不起一丁点新鲜的刺激。）
此次夜赌之事，娘娘查得怎样，可是都肃清了么？

“杀鸡儆猴，其余几处皆肃清了，只是陈才人那一处——那起子最不安分的奴才原都在她底下侍奉，如今既得了主上的纵容，恐怕更不肯轻易消停，有日子要费心敲打。”
身微后倾，斜倚鹅羽软垫，银朱眼尾挂一点倦色，栖入鸦睫扑下的乌影，向奚儿吩咐，“你们这几日都警醒着，别再教生出事来。”
欺上瞒下等事，凭陈氏今日所言，许也是插手过的。三宝滚过一遭掖庭，只受了三两道刑罚便如竹筒倒豆，将来龙去脉并来往勾连人等交代个干净，愈是穷途末路时，愈要四处攀扯推诿，始知此事竟与各殿都有牵连。
“你回去也可留心些，这些腌臜东西保不齐各殿皆有。不为别的，总不能教底下人糊弄着混沌渡日，孳生祸端。”

您放心，妾定谨遵您所说，细细都盘问一遍。
（一倾身，素手轻覆上她的，软乎乎、温热热的触感，手背贴手心，手心抚弯膝。她眼尾微耷着，繁花也入了倦秋了。）娘娘，妾有一句，您暂且一听。夜赌一事，祸关宫闱规矩，是体统，是大局。陈才人不识好歹，阻拦您肃清朱镜，是她自取灭亡。您不如只约束好章台，由陈氏去罢，届时祸事愈演愈烈……（黠然一笑）您说，责任该落到谁头上？
（赌博貌似事小，可宫人愈赌愈输，愈输愈赌，钱袋子一下就见了底，宫中又富贵滔天，人心何禁引诱？古今中外，祸起无非两源，一则财，一则权。如今初始，不过鱼目混珠、阳奉阴违，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恶。一旦闹大，陈氏今日所为，首当其冲。）
娘娘，您心好，可是这种迟钝之人，（身倚药芯缎枕，手搭黄梨椅背，将眉尾一挑）您何必妄费心力呢？

柔荑交错，指腹温热，带着不可名状的魔力，轻柔地抚慰毛发呲立的兽，于是心头最后一层蓄满愠怒的褶皱也教人抚得服服帖帖。脾性渐消，拾盏浅呷，温润入喉，化开一腔的郁结。
“罢了，随她去罢。”
嵇娘总来的恰到好处，春来时报春，凛冬时送暖，夏时是一枝西府海棠独秀枝头，解秋时萧索的语，满殿清寒消解，融成涓涓的流。奚女袖拢羹香，趋步近前，道一句膳已备下。回首向她。
“前些时日膳房来了一位徐州的厨子，手艺很是了得。今儿备了一味羊方藏鱼，你也同去尝一尝罢。”

（午间烈日灼空，枝叶的影亦拉得更长，在时间的轴度上茂盛生长，悄悄地爬上流云履缎面的蝠纹，一踏就是一地花荫。挽袖携手，盈盈笑语，相与花厅里去了。）